院裡閒階,假山磷石,清霜白雪,樹樹梅枝,淡淡斜映。落雪如白絮一絡一絡點綴在梅心上,說不盡的殷紅,冷峻中透着絲絲嫵媚。
晏晴就是在這種美景下,第一次,與光豔照人的年氏打了照面。當時,四爺和他的妻妾們都進宮請安了,她正和夏荷在院裡打着雪戰,苦中作樂。
“放肆!誰教你們的規矩?主子不在就翻天了?”一個女子的聲音厲聲響起,晏晴識的這個聲音,是芹兒。
晏晴揹着身子,能看到夏荷眼中的驚恐,夏荷福身請安:“年福晉吉祥,給年福晉請安!”
晏晴心下奇怪,年氏不是應該陪四爺進宮請安了?怎麼就回來了?她慢慢轉過身子,姿態優雅的跟年氏請安。
年氏不叫起,晏晴和夏荷便一直躬着身子,漸漸開始發酸。一陣寒風颳過,年氏用手絹捂嘴咳了幾下,晏晴便明白了怎麼回事,她來了後就聽人說這個年氏身子一直不好,是個病西施,怕是早已受寒,還是忍着想進宮請安,路上卻還是被福晉看出,又讓她回來了吧,滿肚子火,就找自己發?開玩笑!
晏晴便擡起身子,眸裡有濃濃的涼意,清冷的說道:“側福晉身子不爽,還是早些回院子裡請太醫看看吧。”
“大膽,什麼奴才,敢這麼和主子說話。”年氏只是淡淡抿緊了玉脣,眉際裡是毫不掩飾的鄙夷厭惡,說話的卻是芹兒。
晏晴心中冷笑,當初那個瑟瑟發抖的弱小身影在記憶裡開始模糊,現在的芹兒不過是一個仗勢欺人的奴才,晏晴嘴角也掛上嘲諷:“怎麼關心主子也不對?你不會照顧自家主子,還不許別人說?”
“好一張利嘴!”芹兒憤怒的看着晏晴,年氏眼風淡淡一掃,芹兒授意,眸裡得意飛揚。狠狠衝過來便要扯晏晴的嘴,晏晴一驚正想打開她的手,夏荷便擋在晏晴,推開芹兒,“我們是四爺書房的,什麼時候輪到你個小丫頭來欺負?”夏荷厲害起來還真有股氣勢,晏晴不由淺淺一笑,可她看向年氏目光卻如萬里冰封的湖泊,寒氣逼人。一點臉面的不留,這便是你的做派,胤禛是瞎了眼了?怎麼會專寵你那麼多年?
年氏似乎沒有看見芹兒被推倒在地,朱脣彎彎上鉤,雖是淡淡的模樣,卻榮光懾人,芳豔萬物,她一派高貴優雅走到晏晴身前,嫵媚的丹鳳眼定定對上晏晴的杏眸,微微一笑:“我當長得有多漂亮,細看也不過如此?這張臉長的最好便是這雙杏眼了,可惜,四爺說過,他最愛鳳眸含情明豔,不愛杏目大而無神。”
晏晴的心被狠狠一錐,往事浮現,原來胤禛那日說的真的。。。“嗯,雖杏目靈動,我還是更愛鳳眸善睞”。。。胸口如被出鞘的刀不留情的刺入,頓時氣息凝滯。
突然年氏的臉冰冷猙獰起來,似有一條毒蛇爬進了她的美眸,語氣還是很淡,似乎一吹即散:“你當你有什麼?你哥哥不過是四爺的一個奴才,你不過一個侍墨丫頭。主子貪新鮮逗逗你,你真當自己能爬上枝頭當鳳凰了?告訴你,這個院子,什麼都不缺,可是最最不缺的卻是各色女人。你別惱,我也是爲你好。”
她淡淡抹開一絲笑意,冰冷的指尖撫上晏晴的玉頰,惡毒的笑道:“這個院子裡的女人,爭的就是身份地位。福晉有名分,雖幼子早喪,地位還是在的,身後有管步軍統領事、內大臣費揚古一大家族襯着。李氏有弘時,我背後有我年氏一家,耿氏、鈕鈷祿氏都有孩子。。。你呢?你有什麼?你。。拿什麼。。和我們爭?”她頓頓,嘴角的弧度竟然那麼優美,“現在不動你,不過是你不配,竟敢在我面前撒潑,也不看看自己什麼貨色!”說罷,她狠狠推倒晏晴,卻引起了自己一陣猛咳,臉色越發蒼白。
晏晴沒有掙扎,跌倒在雪地裡,手被磨得生疼,只是淡漠的神色如一潭千年死水,不帶一絲變化,可是她自己,能清清楚楚地感覺到,心被利刃狠狠剖開,鮮血涌出,傷口再也不會好了。夏荷忙過來扶晏晴,有些不知所措。
年氏淺淺一笑,美豔驚心,最是高雅的轉身離去,還不忘,淡淡投給晏晴一個嫌惡輕蔑的眼神,神色飛揚,嫵媚傲物,只是單薄的身子,似乎一陣風就能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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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憶瀾過來告訴晏晴四爺讓她去伺候。晏晴只是背對着門,輕輕用一根銀筷仔細挑着紅燭上的燈絲,紋絲不動。憶瀾心裡有些說不出的滋味,微微斂眉,深深看了晏晴一眼,轉身離去。
“晏晴。。。”是戴鐸猶豫的聲音,似乎還有一絲疼惜。
晏晴的手抖動了一下,眼睛有些微酸,卻忍住了,還是揹着身子,儘量平和的說:“告訴他我不去。他愛找誰找誰,就是別來惹我!”可是還是忍不住的酸澀。
“音音。。。”這是戴鐸第一次這麼叫自己,晏晴心一驚,轉頭望向戴鐸,卻見他低着頭,看不清神色。
“總歸是我不對。。。那晚,我就不該帶你過來,是我害的你。。。”戴鐸的語氣有些發顫,他已經四十多歲了,灰白大襖映襯着他鬢角突尤的白髮,有一絲憔悴無奈。
晏晴慘笑一下,胤禛,別人都看出我在這過的有多難受了,淚水一涌,就再也逼不回去了,哽咽着:“不,不怪你的。”耳中似乎又浮現出年氏的話,是阿,自己有什麼,這個哥哥都是假哥哥,額娘阿瑪哥哥,卻早以爲自己死了,不過寄人籬下,拿什麼跟她們爭?
“音音別哭。。。”戴鐸一慌,忙給晏晴遞上手絹,手不由自主輕搭在了晏晴抖動的弱肩上,晏晴微微一愣,不留痕跡的挪開身子,忙謝謝他,卻只掏出了自己的手絹,“倒讓哥哥笑話了。”
戴鐸眼角不易察覺的抖動了一下,自嘲一笑,正要說話,就聽見了胤禛推門進來的聲音。
胤禛淡淡一掃晏晴和戴鐸,空氣似乎也因此凝結,滿眼的森然可怖,背在身後的雙手微微握住,似在隱忍什麼:“叫你來勸人,怎麼把人惹哭了?越發不中用了,出去。”
戴鐸忙低垂着身體,退了出去,把門帶上,又忍不住想守在門口,卻聽見裡面有東西打碎的聲音,在寧靜的院裡,分外驚心,咬咬牙,逼自己離開。
“你這是跟我示威?”胤禛的聲音嚴厲得如同屋外的天氣一般凍結人心,他腳邊是晏晴剛剛一把扔在地上的青瓷茶杯,茶水濺了一鞋,他卻一眼未瞧。
“哼,我敢嗎?不小心手滑了,四爺若是心疼,就從我薪金里扣,伺候四爺這麼久,總要給些酬勞吧,夠一個茶杯不?不夠您說,還要我怎樣做。”晏晴說話時,心裡隱隱作疼,她也沒有想到自己吐出的竟然是這麼尖酸的話,指甲不由自主掐進肉裡,才能壓抑住就掉下的眼淚。
“你!”胤禛似乎不認識晏晴一般,深不見底的眸子陰冷的看着她,手指微微發顫,復又握緊,如寒刃般的目光刺進了晏晴的心。
刺骨的嚴寒籠罩着整個屋子,他在等着她乖乖走過來,投入他的胸膛,嘟嘴撒嬌:“胤禛,我受委屈了。”而她在等着胤禛擁她入懷,深情輕柔的對她說:“受委屈了吧。”
可是,兩個人卻只像最倔強的小孩,互相對持着,良久,兩人都沒有說話,紅燭眼看就要燃盡,只剩最後一點燈絲,卻拼命掙扎着燒的更旺,似要快點讓自己的生命終結,化成一灘血水。
晏晴終是忍不住了,這個男人,是自己用生命在愛着的男人,怎麼會成了今天這個局面?身體微晃,猶豫掙扎着想靠近她。
可是,在她擡步以前,胤禛卻先一步轉身,微微側過頭,脣角似乎噙着一絲冷笑:“我終歸是太寵着你了!”然後,不帶一絲眷念,胤禛推門便走,留給晏晴一個孤絕凜然的背影和漆黑冰冷的黑夜。
敞開的門,拼命往裡涌的凜冽寒風,晏晴經不住倒退幾步,撞在桌子上,呲的一聲,紅燭燃盡,一切歸於寂靜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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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西送過去了?”胤禛低頭輕輕用茶蓋挑着茶末,一邊輕輕吹着。
“回四爺,送過去了。”戴鐸低着頭,額頭有些冷汗冒出,心裡有說不出的擔憂,爲什麼,他卻不知道。
前些日子,年羹堯派人從四川送來了一座觀音像,由闐玉中最高檔的白玉雕塑,油脂光澤,光滑如卵的純白,剔透光亮。
胤禛一瞧就知它的價值,金有價而玉無價,更何況這最稀有的白玉。胤禛心裡很喜歡,卻讓戴鐸偷偷送給了隆科多,這隆科多現在是步軍統領,看着似是左右搖擺的本性,其實心裡最是主意多,眸子亮。
“他說什麼了?”
“他說謝謝四爺的美意,四爺的厚愛他謹記於心。”
“哼。”胤禛淡淡哼出一股白氣,又被冷氣冰凍消散,“整一隻老狐狸。”
思量半響,他又目光灼灼的望着戴鐸,“李衛最近來信了嗎?”
“還沒。不過四爺,您是不是該管束一下年羹堯,他也太過。。。”
“有什麼好約束的?再怎麼跳也躲不過爺的法眼,由着他,關鍵時,本王會節制他的,小事就算了。倒是要讓鎖子他們看好了老八他們的動靜。” 胤禛眸裡盡是算計的陰鳩,令人窒息。
身體向後靠上抱枕,胤禛語氣慵懶:“高無庸?”
“奴才在。”
“年氏的風寒好些了嗎?”
“聽說好些了。主子是?”高無庸低着頭,唯唯諾諾。
“去叫人知會一聲,本王今晚去她院裡用膳。”
“嘖,那王爺晚上就宿那了?”高無庸還未說完,便覺得一股透心涼的眼風掃過,不由打了顫。
“誰跟你說本王就宿那了?別想着法子揣測主子的心思,叫你做什麼就做什麼,不該問不該說的就閉嘴!跟了本王這麼久,這都不知道?”胤禛的臉陰森霾晦,寒氣逼人,嚇得高無庸頭更低了。胤禛神色緩了緩,想到晏晴,你的氣還沒消嗎?遂問道:“晏主子在幹什麼?”
高無庸鬆了口氣,逼出一點笑容:“回主子,晏主子在和夏荷那丫頭一起繡花呢。”
“最近各院沒有主子找過她吧?”胤禛端起茶杯,輕抿了口,水有些涼了,又放下,戴鐸要去端,卻被胤禛止住了。
“沒有,晏主子總待在自己屋裡,除了上次李主子、年主子的丫頭,還有那次。。。就再沒有見過別的人了。”
“嗯,你下去吧。”胤禛語氣又淡的沒有一絲情緒了,他似乎想起什麼,望向戴鐸:“戴鐸,你一直跟在本王身邊,本王身邊本也缺不了你。不過。。”他頓了頓,接着說道,“本王眼下正是需要朝廷裡有人的時候,你也應該和年羹堯一樣出去歷練一下。”說罷,他從一堆摺子裡挑出了一份,“本王已經幫你討了一個外放的職務,你去福建當知府,好好幹,也能像年羹堯一般當個封疆大吏,也就不枉費本王對你的厚望了。”
“謝謝。。。謝四爺栽培!”戴鐸忙跪下來,語音有些發顫,眼眸混沌無光的望向胤禛手中的那一紙摺子,覺得自己的命運就一隻雛鳥般,被四爺輕輕握在手中,他微微一使勁,就。。。
戴鐸不由嘲笑自己前段時間那不該有的情緒,只是,音音,或者應該叫你晏晴,我再也不能偷偷看着你了。。。知道嗎?本來,我只是想了解爲何四爺會鍾情於你,不過一個女人而已,有必要冒那麼大風險放在身邊嗎?於是,我慢慢認真觀察你,誰知,你明澈的杏眸如同秋水連天一般動人,不知什麼時候就撥動了自己這本該乾枯的心。他眼前似乎又浮現出晏晴那如春風拂面般的笑容,她從不象這府裡那些女人一樣趨炎附勢,爬高踩低,對自己是恭謹有禮;更不像自家妻子一樣,膽小畏縮,她總是笑盈盈的對待每一個人。那日她瑟瑟發抖的肩膀,那麼單薄無力,惹人憐愛。。。可是那一刻他卻忘了,她是四爺,這個龍驤虎視男子的女人,即便一日,四爺不要這個女人了,也絕對不會容他染指!
戴鐸的恍惚,被胤禛一眼看破,他的眼角不經意的抽動了一下,心裡冷哼,做人就得認命,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