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夜,翊國公從宮裡出來,帶了一個好消息——
陸錚斬殺了燕王。左丘宴有了與苗太后抗衡的底氣。
蘇玉坐在女眷這一桌吃飯,聽了這消息,埋着頭默默地端起酒盞喝了一口溫熱的酒。
翊國公喝了酒,話也密了些:“你們沒看見,大赦天下的詔書說了一半,恰恰這個時候來了八百里加急,聖人讓惠安縣主讀的軍報,讀完就帶着縣主出宮了。”
二伯驚詫道:“出宮?”
“去了元陽公主府。”
蘇玉心中微微一跳,早早回了屋,晚上藉口說怕冷,讓紅姣將門窗鎖得死死的。
饒是如此,紅姣還是睡死了過去。顯然國公府裡有左丘宴的人。
不,是國公府裡有聖人的人。
午夜時,左丘宴冒着風雪來了,門窗都推不開,他怒極,卻仍舊壓着嗓音:“你若不開門,我就把所有人都叫來。”
窗上映出一個女子的側影:“聖人要叫誰來,民婦自是阻攔不了,名聲壞了,大不了就是一死。”
左丘宴擡起手,指腹按在她的輪廓之上,眸光沉沉,默然一笑,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悲哀與寂寥。
耳鬢廝磨時,他總讓她喚他“逸安”,這是他的字,她就笑說讀快一些就是“宴”字。
如今,連她也只叫他聖人了
他握緊了拳頭,破窗而入是再簡單不過的事。
他貴爲天子,名聲不過是一個眼神就可以左右的。然而,她是個倔強的,闖進去了又能如何呢?真要她的命嗎?
左丘宴走了,蘇玉一宿未眠。
沒多久,就傳言聖人病了,說是酒色掏空了身子。蘇玉自然不信,他雖好美人,但非色令智昏的人。
他重欲,卻不縱慾。
一定是哪裡出了問題。
崔禮禮說他病得厲害,人極其消瘦,已無昔日風流倜儻之相。蘇玉心中大慟,悄悄扮做元陽的婢女跟隨崔禮禮進宮看他,卻被他趕出了宮。
崔禮禮擔心她傷心,又來陪着她說了好一會子話。其實她並不難過。
政局瞬息萬變,兒女情長在這個時候,是聖人的累贅。她偏安一隅,纔是最好的。
又過了幾日。北上諶離的陸家軍凱旋歸來。
翊國公剛走出國公府,就來了一隊士兵將國公府徹底圍了。
左丘宴還是皇子時,押送長公主回京受傷暈倒後,單獨見了翊國公府的人,可見國公府與聖人關係匪淺。
七王爺左丘旻自然不會輕易放過每一個與左丘宴關係近的人。
元陽公主府,國公府,禁衛統領秦家,門口都是重兵把守。
國公府內亂成一鍋粥。誰能想到新聖登基一年,就出了這樣的事?苗太后專權,新聖被掣肘,到今日出城迎接大軍凱旋的事,都被左丘旻取代。
變天了。
國公的幾個兒子都被帶走了,家中剩下的男丁,無論會不會功夫,此時都執着兵器頂在外院。
國公夫人將所有女眷聚在內院,妯娌們嚇得瑟瑟發抖,不住哭泣。
國公夫人像是早已拿定了主意,命貼身的嬤嬤抱來一罈子女兒紅,當着衆人的面下了毒:
“若有那一刻,與其被凌辱,不如慷慨就死!”
女眷們哭得更兇了。
紅姣突然撲出來哭喊道:“都怪八夫人,那天要不是她鼓動二爺去十殿下府,何來今日之事?”
衆人齊刷刷地看向蘇玉。
是啊,要不是她,何來今日之禍?
紅姣跪在國公夫人腿邊:“老夫人,不如咱們將她交出去,說當初就是她妖言蠱惑了國公府!說不定能換來國公府上下百口人的平安!”
二嬸聽了紅姣的話,雙目眥紅,踉蹌着抓住蘇玉的手:“蘇玉,我們國公府待你不薄,從不曾少你吃喝,國公府今日之禍全源自你,你一人做事一人當!你去同他們說說,說我家二爺是聽了你的話纔去的。”
妯娌們紛紛附和,哭着要國公夫人做主,將她交出去,換回自己的夫君來。
以一人之命,換全族平安。
蘇玉呆呆地站在人羣中,覺得這一幕似曾相識。
想了想,是嫁人之前。
族中人人都來勸她,只需她寡嫁,全族都能榮耀。
所有人都說:做事不能光想着自己,要多考慮考慮別人。
這個世道,從來都只想要別人善良。崔禮禮說過:“所謂善良,不過是犧牲自己,利了他們。”
不過是寡嫁,蘇家沒落,國公府中又無依仗,是最容易被犧牲的那一顆棋子。
天空中響起淒厲的鳥鳴。
她擡頭望望那些鳥兒,眼淚倏然滑落。也不知左丘宴此刻又在哪裡,是不是也和她一樣,望天感嘆自己的人生。
不是不想爲自己抗爭,而是覺得失望。
這裡和蘇家沒有區別。
沒有考慮太久,她走向國公夫人,施然行禮:“承蒙公婆叔伯不棄,庇佑兒媳至今,當初之事是兒媳考慮不周,以致引來今日之禍,所有罪責兒媳一人承擔。”
國公夫人擰着眉,抿緊了脣沒有說話。
“兒媳拜別婆母。”蘇玉跪在地上恭敬地磕了三個頭,站起來挺直了身體就要往外走。
不料,國公夫人卻擡起手攔住她。
“來人,”國公夫人眉間的川字紋皺得極深,她沉着地開口,“紅姣賣主,拖下去杖斃。”
蘇玉的心咯噔一下,不可置信地望着國公夫人。
眼看着紅姣掙扎着被拖走,妯娌們紛紛不依。
“住嘴!”國公夫人再次開口,“爺們自己定的事,如今出了岔子,怎好意思要一個女人去頂罪?”
“可是要不是她——”二嬸紅着眼,不肯就此作罷。
“我的兒子,難道是沒有腦子嗎?!聽了什麼就是什麼?你不讓他納妾,他可聽了?”
國公夫人在院子裡站得筆直,對着滿園的女眷,一字一句說着,不容置喙,
“莫說將老八媳婦送出去根本不能換幾個爺們回來。就算能換,也不能做!今日有難拿她出去頂罪,明日再有難呢?再拿你們誰去頂罪?老二媳婦,你去嗎?”
院子裡鴉雀無聲。
國公夫人威嚴的目光掃過衆人:“遇到一點風雨,就失了魂散了架,成何體統?怎麼?乾脆把你們都休了,國公府的風雨就淋不到你們頭上了,你們豈不是更踏實?!”
這個時候,庇佑自己的人,竟然是婆母!
蘇玉抿着脣,可脣瓣仍舊抖個不停,她跪在地上,伏地哭泣,最終喚了一聲:“娘”
國公夫人彎下腰將她扶起,蒼老的手握住她的手,明明冰冷,蘇玉卻覺得溫暖至極。
“那麼多爺們在外面爲我們頂着呢!不到最後一刻,也輪不到你們喝這‘女兒紅’!”國公夫人看向那一罈毒酒,聲音愈發堅定,“若真有萬一,翊國公府的人,必須要有一個體面!”
【十二】
院子裡一片死寂,女眷們不再說話,連眼淚都只敢悄聲地流。
也不知是誰家着了火,滾滾濃煙在遠處天邊騰騰而上。外面喊打喊殺的聲音越來越大,似乎時刻就要衝進後院來。
國公夫人的目光始終落在那一罈毒酒上。
滿身是血的家僕跌跌撞撞跑進來:“老夫人!他們帶兵殺進來了!”
院子裡的女人驚恐地抱在一起,不住嗚咽着。
國公夫人站得筆直,看向跟了她幾十年的嬤嬤:“如意,備酒,備匕首。”
如意嬤嬤沉重地“噯”了一聲,取了幾十只陶碗來,一一倒上酒,再放了一把小小的匕首在碗旁。
“不能白丟一條命!最後一口氣,殺一個算一個!”
有人大聲地哭喊出來:“母親,我怕——我怕死——”
是老九的媳婦。年紀輕輕的,早已被那匕首上的寒光嚇得腿軟。
國公夫人絞緊了眉頭,吩咐如意嬤嬤:“把她帶下去,打暈!你盯着。”
如意嬤嬤明白這句話的意義,鄭重地點了頭。指揮着幾個僕婦將人帶回房間。
院子外的腳步聲越來越重。
所有人的心都被提了起來,隨着那聲音,撲通撲通地亂跳着。
“嚓——”的一聲,鐵騎破門而入。
那鐵騎渾身是血,長劍上,鎧甲上,甚至馬蹄印子都帶着熱騰騰的血,
“啊——”
院子裡的女人驚恐得四竄,發出恐懼的尖叫。
看見佇立的國公夫人一手握着匕首,一手端着酒。一旁站着蘇玉,也是一手執酒一手握着匕首,關節攥得發白,嘴脣微微抖着。
鐵騎上的人連忙翻身下馬,單膝跪地,抱拳行禮:“國公夫人,八夫人,聖人令末將帶兵前來營救,嚇到老夫人了!末將該死!”
國公夫人身子微微一晃,手中的酒灑了一地,想信,卻又不敢信。
“老夫人莫怕,末將乃是聖人親衛賈昆,外院的反賊已盡數滅了。”
wWW¤ ttκΛ n¤ c○
賈昆說罷怕國公夫人不信,又看向蘇玉:“八夫人,您可無恙?”
蘇玉想起來了,每次左丘宴與她相約,都是賈昆守在外頭,是他貼身的護衛。
“是你。我沒事。不知左——”蘇玉連忙改了口,“不知聖人可還安好?”
賈昆道:“聖人無恙。”見國公夫人望着自己,他又補了一句,“元陽公主也無恙。”
蘇玉長長吁了一口氣,餘光瞥見妯娌們站在不遠處,滿目擔憂又企盼地望着自己,便又道:“國公和家中的叔伯兄弟被帶走了,還請聖人救救他們。”
“八夫人放心,聖人早就令人在暗中護着,聖人說,翊國公德高望重,家中的幾個子女都品性極好,乃是國之棟樑,一定不能出岔子。”
國公夫人聞言,緊繃的弦才徹底鬆下來,人卻暈了過去。
府中的人手忙腳亂起來,但人人的臉上都透着劫後餘生的喜悅。
蘇玉也要跟過去侍奉,卻被賈昆叫住。
賈昆低聲對蘇玉道:“聖人很擔心您,要末將帶話,如今京中餘孽未除,蘇姑娘莫要亂走,安心待在國公府中,末將會帶人一直守在外面。”
蘇玉點了一下頭:“有勞了。”
國公夫人再醒來時,翊國公和幾個兒子都回來了。圍守在她牀榻邊,見她醒來,衆人都鬆了一口氣。
“回來就好。”國公夫人緩緩說着,又揮揮手,“都回去休息吧,折騰一日,不嫌累嗎?”
衆人只得散去。
國公夫人又說:“老八媳婦,你留下。”
蘇玉一愣,乖順地跪在榻邊。
“你”國公夫人想了想才說道,“你與聖人的事.”
國公夫人氣息一滯。老八媳婦不過是一個深閨婦人,如何能識得聖人的親衛?前前後後的事,串在一起,就能揣摩出前因後果。
蘇玉聞言也沒有辯解,額頭頂着地:“兒媳錯了。是我行差踏錯,負了你們”
“不是你負了我們,是國公府上下沾了你的光。你也不容易,聖人那頭.”國公夫人搖搖頭,又深深嘆息,“我畢竟是青松的娘,雖說人死不能復生,可我也不能”
蘇玉跪在地上啜泣不已:“兒媳明白.兒媳任憑母親處置。”
【終曲】
時值隆冬。
梅花瘦,四無塵。
雪飛雲起,夜窗如晝。
左丘宴站在宮城最高處孤身遠眺。
肩頭一暖,他回過頭,對上皇后關切的目光:“冬風寒涼,聖人仔細身子。”
左丘宴拍拍她的手,想說些暖心的話,卻半句也說不出來。
皇后似是早已習慣,上前一步將頭靠在他的肩上:“聖人是在想念陸將軍嗎?”
左丘宴的肩頭一僵。
皇后挽上他的手,更加親暱地貼着他:“元陽公主可有消息?”
“沒有。”他看向遠處,“沒有消息。”
似是想到什麼,他偏過頭看身側的女人,問道:“朕還是皇子時,你爲何要嫁給朕?”
皇后的回答很標準:“自然是因爲臣妾愛慕聖人。”
“是嗎?”左丘宴聽着並不覺得欣喜。
皇后,是當年的苗太后給他挑的普通士族之女,那時他不過是不受待見的皇子,皇后母家也極其普通。如今來看,倒是歪打正着免了不少後宮的煩擾。
皇后依偎着他,言辭切切:“臣妾絕無半句虛言。”
左丘宴轉過身,擡起手摩挲着皇后纖細的頸項,微微一動,皇后暈了過去,遠處的常侍帶着兩個人上前來扶着她,扶上龍輦,擡回鳳藻宮。
“聖人今晚留宿鳳藻宮——”
左丘宴迎風站着,對着陰影裡的人道:“賈昆。”
“在。”
“帶路。”
“是!”
朔風吹散三更雪,倩魂猶戀桃花月。
兩人兩馬,迎風踏雪,連夜奔襲。
山水之間,有一方小院,深夜也點着燈。
賈昆低聲說道:“聖人,就是這裡。”
左丘宴翻身下馬,示意賈昆將馬牽遠些,生怕馬兒驚了她。雪積得很厚,他的步子有些踉蹌,一腳深,一腳淺地朝那盞燈走去。
窗紙上漸漸映出一個女子窈窕的身影。
他擡起手,一點點描摹着她的輪廓,卻不敢推門而入。
三年前,陸錚帶着崔禮禮南下那一日,她出城去送,趁機也走了。
沒有通知任何人。
他瘋了似地衝進國公府,將她的房間搜了無數遍,國公夫人跪在地上懇切地說,只是想要與她和離,放她自由,這樣也能有情人終成眷屬。
可她只留下了一份和離書,從此就消失了。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她沒有帶走國公府的一針一線,卻帶走了他送她的那一串珊瑚珠。
她對他是有情的,只可惜,有一道鴻溝隔在他們之間。
是身份,是倫常,是道義。
更是在她懵懂時,年少輕狂的他不小心種下一個惡因,在她心中長成盤根錯節的大樹,最後結出的那一個惡果。
若他是普通人,興許還有機會彌補,可他偏偏成了孤家寡人,天家的牢籠禁錮着他。
也不知站了多久,窗內的燈熄滅了。
左丘宴猶豫着縮回手指,緊握成拳,沉沉地呼吸着。他幾不可聞地自嘲着笑了笑。
當了聖人,竟還有如此近鄉情怯的時候。
他低下頭,踩着來時的腳印往回走,一邊走,一邊用斗篷掃掉踏過的腳印。
門吱呀一聲開了。
左丘宴下意識地躍上枝頭,躲什麼呢?他不知道。
他只是想要來確定她好好的,知道她就在這裡,他的心就是踏實的。
雪,撲簌簌地落下。
讓他日思夜想的人掩着風中搖曳的燭火站在門內,衣袂飄飄。
左丘宴從來沒有這麼忐忑過。
既懊惱腳印沒有清理乾淨怕被她發現,又期待着她看見腳印,追着腳印尋到他。更怕她見到他時,只知道跪地行禮,恭敬地尊稱他“聖人”。
“喵——”一隻雪白的貓兒從屋內竄了出來。
蘇玉勾起脣角,星眸熠熠生輝,她衝雪地裡招了招手,腕間赤紅的珊瑚珠串格外醒目:“快進來,外面冷。”
聲音和他記憶中的一樣柔軟。
只是,不知是喚的貓兒,還是喚他.
【有修改,看到珊瑚串就說明是最新版本】
蘇玉的故事很不好寫。我經常寫了又刪,刪了又寫。
因爲她活得很擰巴。
喜歡左丘宴,又覺得他花心,擔心自己時刻都會被厭棄。
她想跟他在一起,卻又害怕困在宮內。
剛開始她覺得國公府替死人娶媳婦,所以就不太認真對待,只當一個長期飯票。
在她要爲國公府犧牲自己的時候,國公夫人又挽救了她。她又覺得不能放棄道義去和離。
左丘宴也很擰巴。他風流是真的,喜歡蘇玉也是真的,又想強留她在身邊,又覺得這樣做會失去她。
作爲皇子,他要自由就很可能活不了。要活下去就只能爭儲。可當了聖人,他即便想要專一,也是不可能了。聖人就不是一個人的,而是家國的聖人。
我本來是準備了一個悲劇的結局,可是又心疼她,還是給了一個開放的結局。
對我筆下的角色,只要不是太壞的,我都不捨得他們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