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母喪

母喪

黃氏衣襟上的血觸目驚心,脂粉掩蓋下的臉,泛着令人窒息的青色。作爲一個無風無浪的中產之家出身的大學宅女,並不確定嫡母是不是離死亡不遠,只是本能的,有一種非常不好預感!

錦繡守在牀邊,看着昏迷的母親傷心欲絕。羅衣也一臉慘白,不得不承認,她對錦繡有着極強的雛鳥情節,不提黃氏日常對她的照顧,只看這是錦繡的親孃,她就忍不住難過。二老爺與紹熙坐在外面,整個二房四處傳着壓抑的,細細的啜泣聲。二嫂於氏站在一邊,恨不得隱掉自己的身形。要說對沒相處幾天的婆母有感情,那是瞎扯!可她才嫁過來幾天啊,婆婆就這樣,不知道的人還以爲她命硬克人呢!

不知過了多久,黃氏才悠悠醒來。昏暗的燭光下,環視一屋子親人,艱難的想爬起來。陪房段媽媽眼疾手快的拖了一把,又在其身後放了個靠墊,黃氏才微微放鬆了點表情。

“大夫怎麼說?”黃氏倒問的淡定。

屋內沒一個人敢回話。

“唉!”黃氏嘆口氣:“吐血啊……你們就直接告訴我,是不是癆病?”

“不是!”段媽媽斬釘截鐵的說。

“果真不是?”

“不是,只是……”段媽媽捂嘴哽咽,只是肺不成了……

黃氏沒有追問,只淡淡的說了句:“若是過了你們誰,我死不瞑目!”

紹熙忙說:“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有傷!”

黃氏聽到這話,放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氣,軟軟的靠在牀頭:“你能這麼想……我就放心了。”

閉目養神了一陣,聲音卻明顯不如剛纔,虛弱的問:“老爺呢?”

聽到黃氏的聲音,二老爺急急走到牀邊:“我在!”

“老爺……”黃氏含淚說道:“我是不成了……你我夫妻一場,聚少離多,是我對不住你!”

二老爺瞬間老了十歲一般:“我對不住你纔是!是我迂腐,才累你一個人苦苦支撐家業。是我木訥不得歡心,才累你在母親跟前舉步維艱。對不起……”二老爺嘴脣顫抖着:“瑞娘,是我對不起你!”

“老爺!”黃氏哽咽着說:“聽到老爺這番話,我死也無憾了!”

“別說了!”二老爺隨手一抹臉:“別說了!我必請名醫來治好你!”

黃氏搖搖頭:“我早知時日無多,才急急給紹熙娶了媳婦。”轉臉找到於氏的方向:“你才嫁過來……就要守…三年孝……別怪我!”

於氏狠捏了自己一把,憋出一行淚:“媳婦不敢,婆婆必定長命百歲!”

黃氏慘淡的一笑:“不過是騙人的話。”

又道:“錦繡定了那樣的人家,即使守孝三年,也定不會反悔!…………那時候她家姑娘也該嫁了,你嫁過去……如同原配夫妻一樣,你又有些魄力,我必不擔心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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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繡死死咬住嘴脣,強忍着不哭。她終於知道爲何母親對一個做填房的親事也如此上心,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喪婦長女不娶,無教戒也!娘……娘……你瞞的我好苦!

黃氏閉上眼,又歇了一陣才說:“我唯有可慮的,是三丫頭!……人又傻!又沒剛性!奴才都能騎到頭上來!可憐我的兒啊…………是我沒能耐……咳,咳……來不及給你定門好親。你讓我怎麼放心的去?”羅衣眼睛一酸,就掉下淚來。雖然只相處了短短半年,她卻真的不捨得。這個家裡,父系常年打醬油,哥哥見面都少。日常所見,比起明顯更看重嫡出孫女的祖母,當她不存在的大伯母,黃氏顯然溫柔慈祥許多。就是嫡姐,也不像大姐鵷紋一樣,眼裡只看到同是嫡出的妹妹。在這個陌生的世界裡,這樣一個長輩離世,羅衣是真心難過。何況下一個掌握她生殺大權的女主人,誰知道是什麼樣呢?

至此,黃氏的生命,正式進入了倒計時。二房的人來人往穿梭不止,卻一點也覺不出熱鬧。黃氏孃家不過一小官之家,除了黃老太爺,幾位舅老爺都還未有當官的資格。因此也算清閒,帶着各自的媳婦住在蕭家特意騰出的小院裡,方便每日過來探視。衆人難掩悲慼的神情,大太太、二太太、以及家裡的老老小小都一日過來幾次。聽到黃氏如同遺言一般的話語,老太太也忍不住落淚。

老太爺也來過一次,站在院外問了問老爺,並沒有進來。羅衣知道是禮法所限,只是這個老人她覺得很陌生。傳統的,極度重男輕女的爺爺。彷彿二房只有哥哥一個孩子,讓她這個曾經千嬌百寵的獨生明珠有些不滿。不過老太爺對黃氏這個媳婦是極滿意的,對於兒子媳婦,他不像老太太那樣偏心老大老三。這個三從四德的典範媳婦成爲這個樣子,老太爺更是爲次子痛心,怕是再沒有這麼好的女人陪他兒子走過一生了。

衆人各懷心思,憐憫的、痛心的、裝表面功夫的,無一不是緊緊的崩着跟弦。說不得哪時就“啪”的一聲斷了!羅衣的精神異常亢奮,她知道這是因爲過於緊張。已經好幾天沒有好好休息過,即使不到她輪班也睡不着。與錦繡同睡在黃氏旁邊的屋裡,兩個人接連着翻來覆去,又相互影響,更是沒法休息。羅衣只好抱着被子跑到塌上去睡,結果也好不到哪裡去。這是她第一次離死亡如此之近!以往的歲月裡,最多也就聽到誰誰家的老人沒了,再有就遠遠的看過幾次別人辦喪事。

她不知道面對臨死的人,會有如此強烈的壓抑,空間都扭曲了似的!讓她胸口如同堵着棉花,喘不過氣來。看着黃氏咳血、盜汗,一個人居然可以瘦成那樣!!就好像那燈裡的油,慢慢的、慢慢的、熬的、越來越少……直至消失不見。有時候羅衣想,這麼艱難的熬着,還不如……死了……

“姑娘!”乳母楊氏輕輕叫了句。

羅衣一個激靈睜開眼:“何事?”

“太太有請!”

羅衣咯噔了一下,翻身就起來,沒想到眼前一黑!楊媽媽用力扶住:“姑娘!”

“我沒事!”羅衣晃晃頭,強行把自己甩醒。看着頭髮還凌亂的錦繡疾行,也扶着楊媽媽出去了。

黃氏如幾天前一樣靠在牀頭,吃力的睜眼、又閉上,慢慢的呼吸着。想到還有事情沒有交代,強撐着一口一口吃着段媽媽手中的蔘湯。不想,才喝了幾口,又昏了過去。時間彷彿靜止下來。

羅衣看着外面的天空,逐漸露出魚肚白,身體已經凍的沒有知覺。清晨解除宵禁的鼓聲,一下、一下,敲在心頭。

黃氏孃家人已齊齊趕到,屋子裡滿滿都是人。黃氏才慢慢的再次睜眼。這一次卻說不出話來,顫巍巍的指着桌上的梳妝匣。段媽媽迅速的拿過來打開,只見匣內三個信封,分別寫着紹熙、錦繡、羅衣。衆人便知是她的嫁妝分配了。

黃氏大大的喘了兩口氣,看了看二老爺,又突然伸手抓住紹熙的手,嘶啞且艱難的喊:“妹……妹……”隨即雙眼一睜,斷了氣,手卻還指着錦繡和羅衣所在的方向。

羅衣再也支撐不住,雙腿一軟就跪在牀前,喉嚨裡,卡的一個字也發不出來。她曾經以爲嫡母這種生物,就是爲了虐待庶女而存在的;曾經以爲再好的嫡母,也不過是面子情;曾經以爲,作爲二房的唯一庶出,她就是嫡母的眼中釘肉中刺!即使後來因黃氏的細心教導漸漸放開心扉,但在這個陌生的世界裡,感情也是有限,更多的是對嫡母的敬意和感激,以及……對失去庇護的彷徨。她從沒想過黃氏是這麼善良的一個人,從沒想過到了這個時候了,還惦記着她!那天留給她的那番批評,也成了她來到這個世界,最美最好的詞彙。

羅衣用只有自己才聽得到聲音輕輕的喚了一句:“母親……”,而後哇的大哭起來。這一聲悲泣,如同被啓動的開關,二房院內頓時哭作一團。

不知過了多久,迷迷糊糊中,只感覺一雙有力的手將自己托起、放下。隱約見到錦繡淺綠色的袖子,安心的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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