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誰是誰的未亡人



幹荷葉的秸稈已經變成了黑褐色,那曾經開滿了雪白花朵的野李子樹也早已變成了光禿禿的一片。冬季的細雨讓那條長長的石板路長滿了滑蘚。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

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只有矗立在風雨中的藏書樓,依舊一點也沒有改變舊時的模樣。還有藏書樓後面的山坡,山坡上的常青的松柏,以及松柏下面等候的人。

那是一種疲倦之後的徹底的放鬆,藍熙之顧不得山路溼滑,幾乎是衝上了山坡。迎接她的,是她自己親手刻下的幾個大字:

亡夫蕭卷之墓,未亡人藍熙之

她在細雨紛飛裡坐下去,坐在墓碑旁邊,輕輕撫摸着冰涼的石碑:“呵呵,蕭卷,我終於回來了。”

風嗚嗚咽咽地刮過,像是蕭卷的回答。

“……蕭卷,你不知道,我和朱弦都沒有盤纏了,這些日子天天風餐露宿,吃不飽穿不暖,我的手都皴裂啦,現在還很疼啊。以前我還可以賣畫,可是,那些異族人根本就不欣賞什麼書畫,也沒人買,有好幾次,我都想去搶錢啦!你託付朱弦照顧我,他可真是照顧我,沒錢吃飯,他就常常把辛苦找來的野果啊、獵到的東西烤熟,都留着給我吃。一路上,我好像還沒怎麼餓過,他自己當然是忍飢挨餓的啦。你知道,他原本那麼討厭我的,能做到這樣,也算對你忠心耿耿啦,呵呵。現在,我們終於回到了江南,回到了這裡。唉,想起來真像一場夢一樣……我要先去吃飯啦,等會兒再來陪你,好餓啊……”

老僕已經準備好熱水,藍熙之沐浴之後,換了一身柔軟的棉袍,溫暖而又舒適。外面的飯桌上,早已擺好了幾樣熱氣騰騰的可口的小菜。

她端起飯碗,大口大口的吃起來:“呵呵,蕭卷,我可餓壞了,好久也沒吃到這麼好的東西了!吃完了,我就什麼也不做,先去好好睡一覺,今天,你可不要再躲起來啦,一定得讓我看到你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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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衣巷。

朱府上下一片歡騰,似在慶祝一個盛大的節日。美酒佳餚擺滿桌子,闔家大小圍坐一起,喜形於色地看着坐在中間的朱弦,拼命地給他添菜加飯。

朱夫人夾了只大雞腿放在兒子碗裡,心疼地道:“弦兒,多吃點,你都瘦成這個樣子了……”

朱瑤瑤、朱允,一個也不客氣,都爭着往大哥碗裡夾菜。

朱弦看着自己面前大堆的食物,笑起來:“就是牛也吃不了這麼多啊。”

“你慢慢吃啊,受那麼多苦,總要補一點回來嘛……”

這一頓豐盛無比的飯菜終於吃完。

朱弦起身,看看父母:“爹、娘,我明天要出去一趟。”

朱夫人大爲不悅:“弦兒,你好不容易纔回到家裡,怎麼又要出去?”

“我有點急事……”

朱濤看兒子一眼:“你有急事,就快點去辦吧,早點回家就是了。”

“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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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半夜開始,就下起雪來,到得清晨,透過窗戶,可以看到後山上的松柏已經掛滿了雪花。

藍熙之躺在溫暖的被窩裡一動也不動,有時擡起頭看看窗外蕭卷的墓碑,咯咯笑道:“蕭卷,今天我又要賴牀啦。我好久沒賴牀了,前些日子真是辛苦死我啦。”

懶洋洋的躺到快中午,一名老僕輕輕敲門:“藍姑娘,朱大人來了。”

“朱弦?”

“正是朱大人。”

藍熙之有點意外,自己前天才和朱弦分手,各自回家,他這麼快又來幹啥?

她穿衣起牀,推開門走了出去。

客廳裡擺放着大堆東西,治療手皴裂的傷藥、各種點心乾果、書籍、衣服……簡直琳琅滿目,應有盡有。

朱弦不在客廳裡,也不在書屋裡,朱弦在廚房裡。

朱弦穿青靴錦袍,長長的睫毛有時抖動一下,孔武有力的手沒了玄鐵重劍,卻拿着一把大菜刀。

鍋裡飄出雞湯的香味,案板上,一隻冰魚正在活蹦亂跳,朱弦正在滿頭整治大堆的材料。一會兒,他側身將案板上的冰魚抓起來,提了菜刀,對準紋理剖去……

他那樣的神情、動作,根本不是在剖魚,而是在姿勢標準地修煉什麼高深武功。

藍熙之的下巴都快掉下來了:“朱弦,你在幹什麼?”

朱弦頭也不擡:“我答應過你,等熬過了那場戰爭,一定給你弄一頓豐盛的大餐。今天,雞鴨魚肉都有,你看看還缺少什麼你特別喜歡的?還缺少什麼你就說一聲……”

“可是……”

“可是什麼?我承諾過的事情,從來不會抵賴。”

“可是,真的你自己煮啊?”

“怎麼?我自己就煮不得了?”

藍熙之笑起來:“朱大公子煮飯,真是希奇。你會麼?”

“這有啥不會的?一路上,我看過別人煮飯,也燒烤過獵物,如此簡單的事情,怎麼難得到本公子?”

“哦,好吧,我可就在外面等着吃啦。”

“不行,藍熙之,你得幫我……”

“我不會煮飯。”

“你不會可以學啊,至少應該在旁邊看着才能學會啊……哦,你的手不能沾水,不要動,這個我自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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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碌了一個多時辰,飯菜終於上桌了。

口味比自己預期的好得多,藍熙之興高采烈地大吃大喝起來,邊吃喝邊含糊不清地道:“朱弦,你也吃啊,你不要客氣。”

朱弦哭笑不得:“我自己的勞動成果,我怎麼會客氣?”

“這不是我家麼?你做爲客人,至少得裝作客氣一點吧?”

“我從來不會裝的,藍熙之,你吃慢點,這麼多東西,沒人跟你搶……唉,妖女就是妖女,吃沒吃相,窮兇極惡的樣子還真是難看……”

“你不要以爲自己就很好看……”

朱弦的長長的睫毛抖動起來,水汪汪的眼睛笑得妖媚極了:“不好意思,藍熙之,我一直都覺得自己比你好看得多!”

一口肉差點哽在喉嚨,藍熙之趕緊喝了一大碗湯,才緩過氣來,以手撫撫心口:“桃花眼,你竟然自憐到這個地步?”

“這不是自憐,這是自信。”

藍熙之氣極敗壞地徒手抓了個雞腿扔在他碗裡:“吃你的吧,廢話那麼多。”

“你竟然用手抓?這麼髒的雞腿……”朱弦的話被她的白眼阻斷,只好拿起那個“髒”雞腿,慢條斯理的啃了起來……

午飯已經吃完了,而那一堆乾果點心看起來也很誘人。

藍熙之用盤子盛了滿滿一盤,坐在一邊又開始吃起來。

朱弦吃驚地看着她:“藍熙之,你剛剛已經吃了很多了。你還要吃?”

“剛纔吃的是飯菜,現在是點心,不一樣的好不好?飯後點心,飯後點心——飯後不吃點心,幹嘛叫飯後點心?”

“你這是暴發戶的吃法,有了一頓充,沒了敲米桶……”

“哦,你不說這是庶族的吃法了?”藍熙之來了興趣,“呵呵,朱弦,你見不得我這樣大吃大喝,那你把這些東西帶來幹啥?”

“我又沒叫你一頓吃完!你這樣吃法,不長成大胖子,也得生病……”

“我喜歡變成大胖子,你奈我何?”

朱弦悠然道:“我自然不會奈你何,只是當心你壓垮了這棟木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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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經很深了。

朱弦下馬,抖落一身的風雪往自己的臥室走。

書房的燈還亮着,他遲疑一下,書房的門打開,朱濤探出頭來:“弦兒,進來坐坐。”

朱弦坐定,忽見父親的目光有些奇怪。

“弦兒,你今天到哪裡去了?”

“去藏書樓看藍熙之了。”

“你回江南才和她分別,且分別不過兩天,又有什麼緊要事?”

“也沒什麼事!她只有一個人,冷清清的,所以我去看看。”

“都做了些什麼?”

“給她煮了一頓飯……”朱弦看到父親驚疑的目光,立刻解釋道,“她在蘭泰吃了很多苦,我答應她熬過了那場戰爭,給她煮頓豐盛的飯菜……”

朱濤吃驚地看着兒子眉梢眼角那種自己渾然不知,別人卻一眼看透的喜悅和熱切,心裡立刻浮起一絲深深的憂慮:“君子遠庖廚!你竟然去給她煮飯?你什麼時候學會煮飯了?”

“那並不是什麼複雜的事情,看一眼就會了。”

朱濤盯着兒子,想了想才道:“弦兒,你也該考慮一下自己的終身大事了,你娘已經給你選了一門親事,準備年前定個吉日將親事辦了……”

朱弦十分意外:“爹,這也太匆忙了吧?”

“不匆忙了!你年齡也不小了。”

“爹,我根本不想成親,你們趕緊將那門親事推了,別弄得大家都很尷尬。”

朱濤盯着兒子:“爲什麼不想成親?”

“我要練武,其他還有許多重要事情沒做……”

“成親了也可以做很多重要事情,別人都是這樣。”

“反正我這幾年還不想成親。”

“你要什麼時候纔想成親?”

“以後再說吧。”

朱濤點點頭:“弦兒,從明天起,你不要再去看藍熙之了。”

朱弦訝異道:“爲什麼?我奉先帝之命照顧她……”

“先帝並沒有叫你天天去看她的遺孀吧?!以後,我會定期派人去看她的。”

朱弦後退一步,不敢看父親的眼睛,長長的睫毛垂下眼簾遮住了全部的情緒,一聲也不吭。

“你遵先帝遺囑照顧他的遺

孀,原本一點也沒有錯。你是個凡事認真性格固執的人,可是,你居然允許藍熙之長時間呆在蘭泰軍營,她失蹤後你不惜拋下軍隊借上盤纏千里尋她,你剛回家就慌不迭地去看她,你甚至跑去給她煮飯……你捫心自問,你真是如先帝所託付的將她當姐妹一樣看待麼?”

朱弦的長睫毛擡起來,低聲道:“我一直是把她當自己的親姐妹的!”

“知子莫若父!這麼多年來,你接觸的女子只有一個藍熙之,弦兒,我曾親自聽得小皇帝叫她‘大嫂’,你也應該聽到的吧?!不要讓自己陷進尷尬的境地而不自知!”

“可是,我真是把她當自己的姐妹的!”

“好,既然你一再保證,我就放心了!你想必也不希望先帝的名聲和尊嚴蒙羞的!”

朱弦心裡一震,加大了點聲音:“我從來都是把藍熙之當親姐妹的。”

“這樣就好!弦兒,你母親給你定下的是何家的千金何採蓉,你應該見過的。如果沒什麼其他意外,爭取儘快把親事辦了!”

朱弦拉開了書房的門,淡淡道:“隨你們吧。”

然後,他就默默地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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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連着下了幾天後,天氣終於放晴了。

這江南的雪自然不能積得多厚,陽光一照射,很快就融化了。融化的冰水開始四處流淌,比積雪壓枝時更冷幾分。

進入荷塘、穿過那片長長的野李子樹林,又踏上青石板的路,“颯露紫”揚開的四蹄慢了下來,石良玉仔細的看着這藏書樓附近的冬景。前面的山坡上,松柏常青,枯萎的野草上,積雪慢慢地只剩下些雪花,然後變成水珠,冬日燦爛的陽光照在這些水珠上,隱隱發散出五彩的光芒。

遠遠地,他看見一個女子背對着自己,站在山坡上,金色的陽光照在她瘦小的身子上,她不知看什麼看得那麼出神,聽到馬蹄聲也沒有回頭看看。

他悄然下馬,往藏書樓走去,想沿着階梯往山坡上走。腳剛踏上第一級階梯,藏書樓的老僕走了出來,看着這個陌生男子,態度溫和有禮:“這位公子,您有什麼事情?”

“我是藍熙之的朋友,我來看看。”

先帝的遺孀並沒有什麼朋友!來藏書樓的男子一般都是借書還書的。

會來這裡拜訪的青年男子有且只有一個朱弦。老僕警惕地看着這個太過俊美的華貴男子,恭敬道:“您請坐,小人先去通報一下……”

“好。有勞了。”

老僕沒走幾級階梯,藍熙之已經從山坡上下來了,滿臉的驚喜:“石良玉,你怎麼會來的?”

“我來看看你。”

藍熙之高興地對老僕道:“福伯,你立刻準備一下飯菜吧,這位是我的好朋友。”

“是。”

老僕福伯又警惕地看石良玉一眼,恭敬地向藍熙之行了一禮,趕緊退下。石良玉若有所思地看着他離去的背影,又看看藍熙之滿面的驚喜,自己也笑了起來。

“石良玉,外面很冷,我們進去再說吧。”

“熙之,我至少應該先去看看先帝。”

“哦,好吧。”

簡單的衣冠冢,沒有煙霧繚繞更沒有供品果饌,這是最寒冷的冬天,連花都沒有,墓碑前放着幾枝細細的松枝。

亡夫蕭卷之墓,未亡人藍熙之

石良玉跪拜下去,行了個大禮,才站起來。

藍熙之站在一邊,看着墓碑,笑嘻嘻的:“蕭卷,石良玉來看你啦。”

石良玉聽得她這樣的笑聲,轉過頭細看她幾眼,似乎此刻才真正意識道:面前的女子真的是先帝的“遺孀”!

兩人在藏書樓的客廳裡坐下,屋子裡生着一盆火,十分溫暖。

藍熙之親自給他倒了一本熱茶:“石良玉,你怎麼來啦?你怎麼找到這裡的?”

“你告訴過我地址,我很輕易就找來了,呵呵。”

自那次和朱弦“逃離”石府又得知他在邯鄲的封地被屠殺殆盡後,她每每想起石良玉總覺得愧疚不已。現在見他一臉笑容,心裡總算安心了幾分。

石良玉手裡的包袱打開,將一把寶劍遞了過來:“我來給你送‘紫電’。還有那個巫醫開的藥方……上次,你沒服完就離開了,我給你帶來,你自己記得按時服下!”

藍熙之接過“紫電”和大堆山參草藥放在一邊:“嗯,謝謝,還專門勞你跑這麼遠的路程。上次,我又食言了,真是對不起你……”

“我聽管家說,你第二天早上來過的。”

“嗯,我想來至少向你道個別。可是,你已經離開了,此後,我心裡一直有點不安……”

“熙之,我怎麼會怪你?那時太匆忙了,也來不及等你。”

“呵呵,多謝你這樣說,這樣我心裡總算好受一點。”

“我後來才知道你在邯鄲的家被燒了,錦湘她……”

這是兩人第一次面對面提起錦湘,石良玉淡淡道:“錦湘跟着我共患難,我真是對不起她!那些害死她的人,我一個也不會放過的!”

藍熙之聽得他語氣裡的沉痛,自己心裡也異常難受,兩人好一會兒都沒有開口。

“熙之,我這次來,還有一件事情。”

“什麼事啊?”

“趙國定都襄城後,燕國、魏國都對我們虎視眈眈,相比之下,我們和南朝的衝突最小,因此,想和南朝結盟……”

“哦?”藍熙之又驚又喜,“如何結盟法?”

“老規矩,和親。”

和親?藍熙之想了想,皇宮裡並無適齡的公主,而宗室的女子她也不認識。

“誰娶?你們看好了哪一位宗室之女?”

“我娶。也不是宗室之女,是丞相朱濤的女兒。”

“哦?”

藍熙之驚訝地看着他,萬萬沒想到石良玉竟然會和朱家聯姻。

石良玉見她不語,笑道:“熙之,你覺得很驚訝?”

“有點。”

石良玉是太子,是趙國的儲君,與南朝和親也沒什麼好奇怪的。皇室無適齡女子,所以和第一權臣朱濤聯姻也不值得奇怪。她奇怪的是,自朱敦誅滅石家後,石良玉和朱家可是水火不容的啊。

“熙之,其實,我也並不完全是爲了和親。我不太喜歡異族女子,還是想娶個南朝的女子。而且,你知道,我雖爲太子,但是處境危險,根本得不到趙國宗室的支持,如果能有有力的外戚作爲後盾,倒不失爲增加一條保障。我當年的確是很恨朱家,但是朱敦已死,朱濤卻忠心耿耿繼續扶持小皇帝,至少,值得尊敬。再說,要不是朱弦援手,當初我也沒法逃離朱敦的大營,因此,我想通過這個機會,化解兩家的糾葛,你覺得如何?”

藍熙之喜道:“如果能這樣,真是太好了。”

“熙之,我要去朱家提親,你和我一起去吧。”

“這個?我去合適麼?”

“你是我唯一的朋友!而且,朱家要是對我的誠意有所懷疑,你跟我在一起,至少會讓他們多一層信任。”

“那,好吧。什麼時候去?”

“明天吧。”

晚飯後,兩人又圍着火爐閒聊了一陣,因爲明天一早就要上路,所以早早地就各自休息去了。

石良玉推開客房的窗子,立刻,一陣刺面的冷風吹來。他靜靜的站在窗戶邊一動也不動。這些年來,每當他要做什麼重要決定的時候,總是習慣讓冷冷的風將自己吹得更加清醒。

他回頭看這間屋子,屋子不大也不小,陳設簡單素樸,完全沒有什麼多餘的東西,但十分乾淨整齊。

他關上窗子,就着明亮的燈籠,從懷裡取出一幅畫紙。未完的畫紙上,那個女子語笑嫣然,只是雙目沒點——只差幾筆,僅僅只差幾筆,這幅畫就會完成了。因爲她說畫人眼睛是最難的,一定得等到最後最用心的添上。他早就醞釀清楚那盈盈的眉眼該如何點綴了,可是,卻在轉身的剎那,她已經離開了!

這幅畫,自己一輩子也不可能畫完了!

他看了半晌,又將畫紙卷好揣在懷裡,窗外的風又簌簌的刮起來,屋子裡的火盆似乎失去了溫暖人的力量。他躺在牀上,覺得手腳異常冰涼,似乎無論怎麼捂,都不能再暖和起來了。

石良玉一行住在京城最大最豪華的一間酒樓裡。

藍熙之和石良玉趕到時,只見張康等幾名侍衛,已經帶着準備好的禮物等在門口。

石良玉也不下馬,只道:“走吧。”

於是,一行人便往烏衣巷的朱府而去。

這是藍熙之第一次到烏衣巷。

她曾經去過朱弦的宅院鬧過。那宅院是朱弦二十歲生日時得到的禮物,但是,爲了籌措軍費,朱弦早已將自己名下的產業全部賣了。

那宅院是在烏衣巷的另一面。

烏衣巷兩旁粗大的梧桐樹,葉子早已被寒冬凍得光光的。越往前走,不知怎地,藍熙之的心裡就越是緊張。

石良玉走在她身邊,有時不經意地看她一眼,然後又閉上眼睛,兩人都不知在想些什麼。

一騎快馬從身後而來,一個雪白的身影飛掠而過,她身後,跟着一名同樣騎馬的丫鬟。

她已經跑到二人前面去了,卻又回過頭來,勒馬,驚喜萬分地看着藍熙之:“藍姐姐,是你?”

藍熙之好奇地看着這個一身白衣,雪膚花貌的精靈般的少女,忽然笑了起來:“朱瑤瑤,是你啊。”

朱瑤瑤驚喜道:“藍姐姐,你還記得我?”

“當然記得啦。”

朱瑤瑤滴溜溜的黑眼珠轉得飛快:“藍姐姐,這位是?”

石良玉微笑着一禮,很自然道:“我叫石良玉,朱小姐好。”

他眉梢蘊藉一段風流,如此和煦一笑,整個人便似一顆綻放溫潤光滑的珠玉。朱瑤瑤看他幾眼,臉忽然紅了,慌忙移開了目光。

男人一笑也可傾城!

藍熙之看朱瑤瑤紅了臉,又看看石良玉,心道,莫非這二人如此巧合的一見鍾情了?如果這樣,倒真是一件珠聯璧合的美事。

門口的管家驚訝的看着自家的小姐和這兩個陌生人越走越近,“小姐,這兩位是?”

“你快去通知我大哥,藍姐姐來啦……”

“找大公子的?”

管家趕緊往裡面走去。

“藍姐姐,快請進”她看看石良玉,不知該如何稱呼,臉又紅了一下,“石公子,您請進……”

石良玉一禮:“多謝朱姑娘。”

朱瑤瑤的臉又紅了一下。

三人轉過一道長廊,只見朱濤朱弦父子一起走了出來。

朱弦又驚又喜,朱濤卻立刻跪了下去:“老臣參見皇后娘娘……”

藍熙之、石良玉、朱弦兄妹都怔了一下,藍熙之手足無措地看着朱濤,又看看朱弦。朱弦的臉色十分不自然,藍熙之好一會兒總算醒悟過來,趕緊道:“朱大人請起。”

朱濤站起來,驚訝地看着藍熙之身後的男子,這才認出那個人究竟是誰。

“朱大人!”

“石公子!”

朱弦伸出手去:“石良玉,歡迎你來。”

“多謝。”

石良玉和朱濤父子本來就認得,藍熙之一看朱濤父子對他都是如此熱情的態度,心知已經不需要自己露面了,便委婉向三人打了招呼,在朱瑤瑤的邀請下,跟着她來到了內堂。

“娘,您看誰來了?”

朱夫人正在看着案几上的幾幅繡樣,聽女兒大驚小怪的語氣,只道:“瑤瑤,誰來啦?”

“娘,是藍姐姐……”

朱夫人擡起頭來,她只幾年前見過藍熙之一面,都不太能想起藍熙之的模樣了,但是,藍熙之是先帝的妻子,是先帝託付自己兒子終身照顧的女子。她趕緊站起來:“藍姑娘來啦?請坐,快,上茶……”

“多謝朱夫人。”

藍熙之看看滿桌的繡樣和朱夫人喜氣洋洋的神情,微笑道:“朱夫人,這些繡樣很精美啊。”

“是嗎?您也覺得精美?”朱夫人喜道,“我家弦兒終於要成親了,這些都是爲他的新房準備的……”

藍熙之大感意外:“哦,朱弦要成親了?”

“呵呵,是啊。弦兒整天舞槍弄棒,不然就是在外面衝鋒陷陣,早該娶妻成家啦。和他同齡的幾家公子,都兒女成羣了……”

“是誰家的小姐?”

“何家的小姐。”

“何家的小姐?何曾的女兒何採蓉?”

“正是。藍姑娘也認識?”

“談不上認識,見過兩次。”

“您覺得如何?”

“這個……”藍熙之想起何採蓉每次見到自己都嚇得要暈過去的模樣,想起她的口是心非的父親和奢靡成性的大哥,暗暗搖頭,卻又不好向朱夫人頭上潑冷水,只淡淡道:“何小姐長得很漂亮。”

朱夫人興致勃勃的道:“何家和我們門戶相當,何小姐姿色出衆,才貌雙全,希望成親後,弦兒能多留在家裡……”

朱瑤瑤小嘴一瞥:“娘,我看不見得,大哥根本不喜歡何小姐。”

“你怎麼知道大哥不喜歡?”

“自從你們決定這事後,大哥每天都是悶悶不樂的,哪個男人要娶親了還是悶悶不樂的?人家不說洞房花燭夜是人生三大喜之一嗎?大哥一定是不喜歡何小姐的……”

“你這孩子,胡說什麼?”朱夫人瞪女兒一眼,“婚姻都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你大哥等着做新郎就好了……”

“哼,要是娶自己不喜歡的人,我看等着做新郎也沒什麼好神氣的。”

“你這傻孩子,說的什麼傻話?都叫你爹慣壞了。瑤瑤不懂事,讓藍姑娘見笑了。”

藍熙之笑着看看朱瑤瑤,記憶裡,小女孩說話可是跟連珠炮似的,現在,當初的小女孩雖然已經變成了美麗佳人,可是,她說話還是這樣快這樣機靈。

她發現,自己比當年見到時更喜歡她了,於是笑道:“朱夫人,其實,瑤瑤說得也有道理。”

“娘,你看藍姐姐也覺得我說得沒錯呢。”

“你這孩子。藍姑娘是客氣呢!對了,藍姑娘,弦兒成親時,您一定要來喝杯喜酒。”

“呵呵,好的,我一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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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石良玉和藍熙之從朱家告辭出來。

朱濤父子親自將二人送到門口。

石良玉道:“朱大人請留步。我們告辭了。”

“好的,請慢行。”

朱濤又看看藍熙之:“娘娘,您慢行,朱弦成親,老臣還斗膽請您到府上喝杯喜酒。”

“呵呵,朱大人放心,我一定會來的。”

她看看朱弦,笑道:“朱弦,恭喜你了。”

朱弦猶豫了一下:“藍熙之,天色晚了,我……派人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我自己會回去的。再見。”

“再見。”

朱弦目送二人離去,忽然回頭看見父親的目光,低下頭去,沉聲道:“爹,你真的同意把瑤瑤嫁給石良玉做側妃?”

朱濤嘆息一聲:“我們欠石家太多了。如今,石良玉不計前嫌與朱家聯姻,我們如何能夠拒絕?石良玉是趙國太子,做側妃也並沒委屈了瑤瑤。再說,他請了皇后娘娘做媒,於情於理,我們都沒法拒絕啊……”

“可是,瑤瑤願意嫁到那麼遠的地方麼?”

“兒女的婚事,自來由父母做主,她怎麼會不願意?”

朱弦的長睫毛擡起來,看看日暮的天空,又低下頭,慢慢的往裡面走去。

走出烏衣巷,左邊的道路通往京城最豪華的那間酒樓,右邊的道路通往百餘里外的藏書樓。

藍熙之勒馬:“石良玉,求親成功了吧?”

“成功了,半個月之後迎娶。”

“這麼倉促?”

“我要趕回襄城,不能呆久了,所以倉促了點。”

“呵呵,好吧,恭喜你。”

“謝謝。”

“我們也該分手啦,再見,石良玉。”

“我送你回去。”

“不用,這條路我常走。”

石良玉看她態度堅決,點點頭:“好吧,我成親時再請你喝喜酒,感謝你今天幫的大忙。”

“哦,石良玉,我可沒爲你做什麼啊,你不要客氣。”

“你算得我的大媒了,我成親當然應該感謝你!”

藍熙之嚇了一跳:“我這樣也算大媒?我只是隨你走了一趟,什麼好話也沒替你說呢。”

“你肯隨我去,就是幫了我大忙了。”

“那,好吧,再見。”

“再見!”

大黃馬得得遠去了。

石良玉看着越來越黑的天空,慢慢追了上去。許久之後,藏書樓最頂端點着的一盞燈已經隱隱在望。他下了馬,悄悄將馬系在旁邊的一棵樹上,然後,快步往前走去。

深夜的影影綽綽裡,遠遠的,他看見藏書樓的門口也點着燈光,藍熙之馳馬衝了過去。然後,那名叫做福伯的老僕出來,爲她牽了馬:“藍姑娘,您這麼晚纔回來啊,天氣怪冷的,快去休息吧,您的房間已經生了火盆。”

“嗯,謝謝福伯。”

他隱在暗處的陰影裡,看着藏書樓門口的燈光熄滅,然後,從二樓的窗戶裡透出隱隱的光來,那是藍熙之在自己的房間裡點亮了燈。再過得一會兒,那燈光也滅了,四周陷入了一片寂靜。

藍熙之害怕黑暗,喜歡在趕路的黑夜裡有人永遠爲自己點着燈。這些,蕭卷生前都爲她做到了,甚至在他死後,他又安排其他人給她做到了。

只是,她不知道,其實,石良玉也早就知道她的這個習慣了。無論是在邯鄲的封地還是趙國舊都的府邸,每到黑夜,他都會親自爲她點一盞燈。再後來,太子府的那些喜慶的燈籠,都是爲她點亮的,他希望,無論她走到哪裡,都走在光明裡,走在完全和白天一樣的自由自在裡。

可是,她一直還以爲那些燈籠是他爲了給“太子府”增添喜慶氣氛而點上的!

他慢慢的順着階梯往黑夜的山坡上走去。在一棵粗大的松樹後面,他停下來,靜靜的看着前面蕭卷的簡單的墓碑。雖然雙眼早已適應了暗夜,墓碑上的大大的字跡依舊不太看得清楚。不過,那簡單的兩行字,他昨日就印在腦海裡了,根本不需要再看了:

亡夫蕭卷之墓,未亡人藍熙之

“未亡人藍熙之!”

她是他的未亡人,所以,此生,無論自己多麼不想失去,也永遠無法得到。

他摸出懷裡那幅未完成的畫卷,放在墓碑前,站了許久,手腳都已經涼得快要麻木,才慢慢地又將畫卷撿起來放回懷裡,挪動着麻木的腳步往山下走去。

這時,遠方的天空已經露出一絲魚肚白。

他解開繫着的馬,翻身上去,“颯露紫”一聲嘶鳴,撒開四蹄往前飛奔而去……

藍熙之推開門慢慢走出藏書樓,石良玉和他的馬早已經遠去了。其實,他跟着她上路不久,她就發現了。

她慢慢走上山坡,看着蕭卷的墓碑在清晨的第一縷陽光下,發散出冷冷的光輝。

她在墓碑前坐下,伸手撫摸着那冷冰冰的石頭,微笑起來:“蕭卷,時間過得可真快啊。石良玉和朱弦都要娶妻成家了,也許,這樣纔是最完美的結局?我真是替他們感到高興。可是,我還沒有想到應該送他們什麼禮物呢,你說,送什麼呢?”

清晨的微風吹得樹葉簌簌的,似乎是蕭卷的柔聲細語:“熙之,你自己決定吧,你想送什麼就送什麼。”

她細聽片刻,站起身來,可是,微風簌簌裡,哪裡有蕭卷的半點影子?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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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面對馮太后第七章 新亭品評桃花男第七章 新亭品評桃花男第五章 寧城女大王第十一章 神秘失蹤三個月第十章 婚禮和陰謀第二十二章 敵營之中冒大險第六章 醉飯的水果書生第二十二章 敵營之中冒大險第三十三章 又一次對他食言第十一章 恩斷義絕第六章 醉飯的水果書生第二十二章 敵營之中冒大險第十二章 皇太子提親被拒第十一章 神秘失蹤三個月第十一章 恩斷義絕第十九章 失節的女子第五章 一棵開花的大樹第八章 同心離居的日子第十章 婚禮和陰謀第四章 妖女美女和野狗第二十二章 敵營之中冒大險第六章 醉飯的水果書生第二十五章 最後的一聲大嫂第十四章 登基大戰第五章 寧城女大王第三章 讀書檯上兩相望第二十章 鳳印和皇后綬冊第十章 婚禮和陰謀第二十三章 你是我的狐狸精第一章 娶還是不娶第十六章 至誠君子如王猛第二十一章 誅滅天子取大位第二十一章 誅滅天子取大位第十一章 恩斷義絕第十二章 皇太子提親被拒第二十章 鳳印和皇后綬冊第十四章 庶族女子的尊嚴第十九章 不是妹妹是皇妃第十七章 幽冥之中負良友第十一章 恩斷義絕第二十章 鳳印和皇后綬冊第二十九章 情難自禁的過分第十四章 庶族女子的尊嚴第十二章 皇太子提親被拒第十五章 朱丞相全家請罪第十二章 皇太子提親被拒第三章 暴君之暴第四章 天涯海角第二十章 鳳印和皇后綬冊第十章 婚禮和陰謀第十章 婚禮和陰謀第二十一章 誅滅天子取大位第十五章 生命裡的選擇第三章 暴君之暴第六章 馮太后示好第三十二章 愛與哀愁夢中人第四章 天涯海角第一章 書畫雙絕藍熙之第十八章 草芥第八章 面對馮太后第十三章 亂世情緣第十一章 恩斷義絕第二章 小妾第二十七章 石良玉的大秘密第二章 小妾第十三章 亂世情緣第二章 烏衣巷邊的夜宴第十章 婚禮和陰謀第八章 同心離居的日子第十二章 皇太子提親被拒第十六章 至誠君子如王猛第九章 誰人黑夜點盞燈第十章 婚禮和陰謀第十七章 皇后朝服第九章 傾訴第二十三章 你是我的狐狸精第九章 誰人黑夜點盞燈第二十四章 生日祭日和洞房第五章 寧城女大王第十五章 朱丞相全家請罪第六章 醉飯的水果書生第二十章 鳳印和皇后綬冊第十七章 幽冥之中負良友第三十四章 誰是誰的未亡人第十四章 登基大戰第十九章 不是妹妹是皇妃第二十章 最後決戰第十章 婚禮和陰謀第三章 讀書檯上兩相望第九章 誰人黑夜點盞燈第三十三章 又一次對他食言第九章 傾訴第十三章 亂世情緣第四章 妖女美女和野狗第三章 暴君之暴第八章 同心離居的日子第十七章 皇后朝服第二十五章 最後的一聲大嫂第二十七章 石良玉的大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