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是初夏,但是由於天氣涼爽,泛舟湖上的畫舫也有好幾艘。遠處,有琵琶的聲音,有人唱起無名氏的曲子,調子又婉轉又淒涼:
涉江採芙蓉,蘭澤多芳草
採之慾遺誰,所思在遠道
還顧望舊鄉,長路漫浩浩
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
藍熙之聽着那悽婉的歌聲,伸手摘下兩片大大的荷葉,一片頂在頭上,一片遞給蕭卷:“呵呵,人家是採了蓮花送不出去,我們是根本就沒有蓮花可採。沒有芙蓉採,只好採荷葉,一片給蕭卷,一片自己戴……”
蕭卷接過葉子,也頂在頭上,聽着她唧唧刮刮,興高采烈的胡言亂語,半晌,在心裡嘆息了一聲,面上卻仍然是微笑:“熙之,你今天最想做什麼?”
“什麼也不做,就這樣和你在一起玩耍。我們從來沒有出來玩耍過呢。”
蕭卷的笑容前所未有的開心:“熙之,今天你可以提一個要求,無論是什麼我都答應你。”
“無論什麼都答應?”
“對,你有什麼要求?”
藍熙之一手託着腮,一手又伸到水裡拂了幾下:“這樣好的機會,我得想一個最難的。可是,什麼是最難的呢?”
“不要急,慢慢想。”
畫舫慢慢的在水上盪漾,船艄飄來烤魚的香味,那是艄公已經在準備二人的午飯。
藍熙之從水裡抽出手,手上翠綠的鐲子映着清澈的湖水,美麗得從來不曾見過。
擡起頭,接觸到蕭卷深邃而溫暖的目光,溫暖裡又有那麼一絲很奇特的陌生。
藍熙之心裡一跳,笑了起來:“蕭卷,好像可以做的事情,你都已經給我做了。我現在想不起來該要你做什麼呢,怎麼辦喃?”
“好,那你就記着,以後什麼時候想起,就什麼時候說。”
“什麼時候都可以?”
“什麼時候都可以!”
一張粗糙的琴放在琴桌上。一般的琴都是二十五絃,這把琴卻有五十弦,而後面的二十五絃卻是新近加上去的,製作十分粗糙。每輕輕撥動一根,就發出一陣嗚嗚咽咽的迴響。傳說中,這種琴本來就是五十弦,因爲彈奏時,聲音過於悲愴,黃帝經受不住,所以下令工匠改成了二十五絃。
“熙之,你終於把這五十絃琴做成了?”
“唉,還差一點相同的材料,你看,最後這兩根不一樣哦……”
蕭卷看去,末端的兩根琴絃果然顏色黯淡得多。藍熙之手扶琴絃,隨意成調,蕭卷坐在對面,微閉着眼睛,聽着她即興想到的曲子,每一弦都撥動得恰到好處,既不大喜也不大悲,和諧悅耳,如最擅唱的翠鳥,在三月的清晨發出第一聲啼叫。
遠處,又有無名氏的琵琶聲傳來,難以言喻的傷感和淒涼瀰漫在這天的碧綠荷色裡。
“蕭卷,我不喜歡這種調調……”
“我也不喜歡。”
“我給你唱一首歌吧。”
“好啊。”
“可是,唱什麼好呢?”
藍熙之想了想,又聞到船頭飄來的那種烤魚的香味,“呵呵,快吃飯了,我給你唱首吃飯歌吧……”
“還有吃飯歌?”
“當然羅。”
大米、小米、新麥、黃粱
般般有酸甜苦辣樣樣都可口
肥牛筋的清燉噴噴香
是吳國司廚做的酸辣湯紅燒甲魚、
叉燒羊肉拌甜醬煮天鵝、膾水鴨,
加點酸漿滷雞、捫鱉,
味可大清爽油炙的麪包、
米餅漬蜂糖玉色美酒加點蜜,
裝入羽觴冰凍甜酒,
滿杯進口真清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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爲了解酒還有酸梅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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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唱得興高采烈,五十弦的琴也彈得歡欣悅耳。
蕭卷聽得呵呵大樂:“熙之,我從來都不知道楚辭的《招魂》原來是這樣有趣的事情!有這麼多好東西,誰還願意在外面浪蕩啊?”
“呵呵,看來,這五十弦也不悲啊,會不會是我弄錯了音階?不過,我們也沒見過黃帝,誰知道他老人家當時以爲的悲有多悲呢?說不定他特別脆弱,本來不悲的事情……”
“妙啊,妙啊……”
掌聲響起,打斷了藍熙之的話。對面是一艘又大又氣派的畫舫,一個少年公子立在船頭,用力的拍着手,“喂,對面的小妞,你彈的什麼曲子?”
何人如此囂張?
藍熙之擡起頭,
看過去,只見一個面若粉敷的少年人立在船頭,手拿一把摺扇,輕搖慢扇,嘴角輕薄,趾高氣昂,很自以爲是一副翩翩公子的姿態。他中等個子,穿一身白色的錦衫,手腳纖細,身形亭亭玉立,望之完全如婦人好女,他在船頭上慢走幾步,竟然頗有幾分嫋娜生姿。
此人正是曾在朱府門前見過的那個司徒公子。
“這是司徒子都,不用理睬他。”
藍熙之好奇的看着蕭卷,他一直閉着眼睛,臉上蓋着那匹巨大的荷葉,什麼時候又睜開看得如此清楚?
“這樣一個醃匝潑才居然叫子都?‘子都’是美男子的代稱呢!詩經雲,‘不見子都,乃見狂童’,他叫狂童還差不多,叫什麼‘子都’嘛……”
蕭卷聽她嘀咕司徒子都的名字,微笑出聲:“熙之,不用理睬他就是了。”
藍熙之沒有理睬司徒子都,司徒子都卻偏要理睬她。他見那個彈琴的女郎又低頭只顧彈着自己的曲子,便揮揮手,下令自家的畫舫開了過來,很快,他距離藍熙之已經不到一丈遠了。
“小妞,過來彈一曲,本公子重重有賞……”
藍熙之忽然站了起來,笑語盈盈:“司徒小子,你的褲子補好沒有?幹嗎有事沒事學人家在外面裝什麼佳公子?”
司徒子都這時已經完全看清楚了對面那個彈奏女郎的面容,眼珠飛快轉動,拼命的想啊想啊,好一會兒才辯認出此人是“何方妖孽”,“啊”了一聲,趕緊轉過身去,拼命揮手:“開船、開船,快開船……這裡有庶族妖女……妖女藍熙之……”
畫舫像見了鬼似的退開去,藍熙之拍着手哈哈大笑起來:“你叫‘子都’真是糟蹋詩經呢……你應該叫司徒狂童、司徒狂狙、司徒膽小鬼,哈哈哈……司徒膽小鬼,注意你的褲子,不要又刮破了哦……”
司徒子都哪裡敢回身應戰,拼命吆喝着隨從幫忙划船,諾大的一搜畫舫很快去得老遠。
周圍的湖面又開始平靜下來。
蕭卷摘掉覆在面上的荷葉,藍熙之見他睜開眼睛,笑道:“蕭卷,那個狂童嚇跑了,呵呵,這些寄生蟲,真是膽小如鼠。”
蕭卷點點頭:“熙之,不要讓他們影響了你的心情。”
藍熙之不以爲然道:“這些自以爲了不起的寄生蟲,聽到馬叫都以爲是老虎叫,嚇得魂都掉了。這種人怎麼會影響我的心情?不會的,呵呵。”
蕭卷凝視着她:“不會就好。”
晌午。畫舫的桌上鋪滿湖裡採來的鮮豔的水花,紅的、黃的、藍的、紫的,清新宜人。
一盆烤魚,幾碟新鮮的野菜,一口蘭花酒入喉,臉上立刻泛起淡淡的紅暈。
蕭卷看着她臉上的紅暈,舉了酒杯,微笑道:“熙之,慢慢喝,不要喝醉了。”
“這甜酒很淡,不會喝醉的啦。”
藍熙之邊說邊抱起酒罈又倒了一大杯喝下:“蕭卷,這酒可真好喝,你從哪裡弄來的?”
蕭卷看她幾乎是牛飲一般,趕緊將酒罈子挪開了一點兒:“熙之,這樣喝,真要喝醉的……”
“不會不會,蕭卷,快給我,這酒真好喝。”
蕭卷又將酒罈子推給他,無可奈何的笑道:“熙之,你會變成酒鬼的。”
“嘻嘻……”
眼看藍熙之的臉越來越紅,蕭卷又悄悄將酒罈子挪開一點兒,小心翼翼地道:“熙之,我給你說一件事情……”
她的臉紅紅的,眼睛卻依舊十分明亮:“嘻嘻,蕭卷,什麼事情呀?”
“我要回去了……”
她手裡的酒杯忘了送到嘴邊,有些莫明其妙:“你回哪裡去?”
“他們已經派人來催了好幾次了,我必須回去了。”
“可是,你不是說,你再也不用回去的麼?”
“事情發生了變化……”
“那,你什麼時候回來?”
“也許,再也不會回來了。”
藍熙之忽然感覺頭暈暈的,她放下酒杯,走到一邊,伸手又摘了一匹巨大的荷葉蓋在臉上,靠在船舷上,一聲也不吭。
“熙之!”
“熙之?”
沒有絲毫聲音。
蕭捲走到她身邊,和她並排着坐下:“熙之,郊外100裡處有一個很好的藏書閣,裡面有你喜歡的各種名畫、武學典籍,還有一片雪白的照壁可以作畫,你去那裡,好不好?我已經安排好了一切……”
“不去!”
“那,你就呆在‘讀書檯’吧。”
“不!”
“你要去哪裡?”
“想去哪裡就去哪裡。”
她摘掉臉上的荷葉,看看蕭卷一臉的憂心忡忡,又看看西邊已經開始暗沉的天色,笑起來:“蕭卷,你騙我。”
“對不起,熙之,我食言了。”
艄公用力的划着船,船已經慢慢靠岸了。
船還沒完全停好,藍熙之就一躍而上,身後,蕭卷下了船趕緊追了上去:“熙之”
藍熙之仍然沒有停下,更加快了腳步,走得一會兒,頭越來越暈,好像蘭花酒的甜甜的滋味一起涌上了頭頂、臉上……她摸了摸滾燙的臉頰,在路邊的一塊小石頭上坐下,靠着山坡,閉上眼睛,只覺得渾身輕飄飄的,一點力氣都沒有。
山路小徑,夜風輕拂,天色,已經快要完全黑了。
蕭卷追了上來,走到她身邊,挨着她坐下,看着她紅紅的面頰和昏昏欲睡的表情,看了半晌,伸出手去,輕輕覆在她的臉上:“熙之……”
立刻,他的手被緊緊抓住了:“蕭卷,那個酒很好喝哦……”
蕭卷也不抽出手,用了另外一隻手摸摸她的額頭,微笑道:“熙之,你喝得太多了……”
“我纔沒有喝多呢!可是蕭卷,我的腳好軟,走不動了。”
蕭卷抽出手來,站起來,背對着她蹲下身子:“來,我揹你吧。”
她跳起來,高興的抱住他的脖子,蕭卷站起身,慢慢往前面走去。
“蕭卷,你不要回去,他們會害你的。”
她的臉如此火熱的貼在背上,像有一塊烙紅的鐵一下穿過背脊刺穿了心臟。蕭卷的腳步踉蹌一下,沉默着沒有回答。
“蕭卷,不要回去好不好?”
蕭捲走了幾步,看看快要黑去的天色和不遠處影影綽綽的亭臺樓閣,輕輕咳嗽了一下:“熙之,我們快要到了。”
“蕭卷,這是你最後一次揹我了麼?”
蕭卷停下腳步,靜靜的站了一會兒,才又開始往前走:“熙之,就呆在讀書檯好不好?東林寺的慧遠大師請你去畫壁畫,你去不去?……”
“我畫好了壁畫,你就會回來嗎?”
蕭卷又沉默起來。
藍熙之繼續追問:“等我畫好了壁畫,你就會回來嗎?”
蕭卷把她的身子往上託了託,“也許,你還沒有畫好我就回來了。也許,我永遠也不會回來了……”
藍熙之只聽到了前面一句,自動忽略了後面的一句,腦子也不燙了,酒意也退了下去,咯咯笑起來:“我去東林寺畫壁畫,畫完就要看到你哦……”
蕭卷微笑着停下腳步,強行忍住了涌上喉間的劇烈的咳嗽,一縷血跡悄悄涌出嘴角。
背上的人似乎察覺了什麼,伸手輕輕摸摸他的額頭:“蕭卷,我不醉了,我下來自己走吧……”
蕭卷摒住氣息,好一會兒纔開口,開口時,氣息已經平靜下來:“熙之,我再揹你一程,我喜歡揹你。”
“蕭卷,我下來,我揹你吧。”
“呵呵,又說傻話了。你怎麼背得動我?”
“我功夫好,力氣大,怎麼背不動?”
“熙之,我不希望你再有任何危險!”
“哼,我知道,那次我受傷了,你就認爲我功夫不好了,是不是?”
“熙之,功夫如何不重要,可是,你一定得平安才行!”
藍熙之不再回答,只是一個勁的在背上掙扎,蕭卷無奈,只好放她下來。她立刻轉身彎腰:“蕭卷,我揹你。”
蕭卷哭笑不得,長手長腳的伏在她的背上,腿拖了老長一截,根本無法背。
她正要勉強走幾步,蕭卷已經下來了,拍拍她的肩:“熙之,我自己走……”
“唉,蕭卷,你沒事長那麼高幹啥?”她的眼珠轉得飛快,“要不,蕭卷,我抱你,能抱動的,一定能……”
蕭卷搖搖頭,笑起來,看着她滿面的懊惱:“熙之,今後,你想去哪裡就去哪裡吧!”
藍熙之正在研究如何抱他的方法,一時還沒反應過來。
“今後,你想去哪裡就去哪裡吧!”
好一會兒,她忽然想起他這句話,再看看他一臉的微笑,心裡忽然有種從未有過的恐慌——可以不是讀書檯也不是藏書閣,蕭卷說,你想去哪裡就去哪裡!
蕭卷,他真的要走了,走了也不會再回來了。
遠處的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山路上的天空星星點點,一顆顆黯淡無光。
她退開一步,蕭卷近在眼前,卻已經看不清楚臉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