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過境遷,歷經世事之後,如今再入這侯府,景緻依舊,但人心,卻是大爲不同了。
遙想當時的大婚,她這蘇家庶女出嫁,但迎親之人,卻非未來丈夫,而是這慕容軒。這等啼笑皆非的侮辱,的確是京都百姓茶餘飯後不得不談及的消遣。
如今,她已做下堂。雖說那紙休書是顏無傷逼迫而來,但總歸是休了,她與這侯府,也再無糾葛。
硃紅的長廊蜿蜒無盡頭,冬日的暖陽打下,突顯了幾絲柔和。
那廊外的一片臘梅,正開得極盛,淺淺的冷香在鼻間浮動,沁人心脾。
蘇陌緩步行在長廊,漫不經心的打量着周圍精緻,而跟在她身後的慕容軒,卻是一言不發。
終於,待走至慕容軒的小院,慕容軒卻駐了足,終於對她出了聲兒:“蘇姑娘近些日子,安心住在侯府便好。”
蘇陌步子不停,神色淡然的扭頭望他,深黑的眸光在他複雜黯然的臉上逡巡片刻,笑道:“多謝三公子好意。只是,即便我想在這侯府住下,也是無法呢。”
是的,這慕侯府,僅是一個過場罷了。
方纔答應白朔風,也是讓他安心而已。
如今那高高在上的皇帝,可曾是一句一字的說過‘以後便無蘇陌,僅有月傾’,如此,那皇帝豈會讓她在外逍遙太久?想必不多時,皇帝派來的人也該到了,而到時候她再入宮,身份卻不再是蘇陌,而是流月宮,月傾了。
“蘇姑娘是否是顧忌大哥不會答應?姑娘放心,大哥定會同意姑娘留下。”慕容軒臉色微變,話語染着幾許安慰。
蘇陌勾脣輕笑,卻未再回頭望他,僅是道:“三公子無須再爲我操心,你我,已是陌路,又何須這些多餘的關心與在意。”
“你是不是還在生氣?我與九苓真的未有私情,我也並非真要瞞你騙你什麼!”身後嗓音隱隱緊蹙,略微不穩。
蘇陌再度往前走了幾步,終究是駐足下來,轉眸望他,精緻如華的面容傾國絕色,但卻淡漠如風,不染絲毫情緒:“你如何,與我無關!”
說完,也不顧慕容軒身形微顫,轉眸便繼續踏步,並伸手推開了慕容清寢屋的雕花木門,隻身入內。
屋內寂寂,淡淡的焚香撲鼻。
她以前也曾來過這慕容清的寢屋,但如今再入,卻覺這擺設簡單的屋子,竟比當時要沉寂幾分,就如一潭死水,彷彿風吹,也泛不起一絲漣漪。
不遠處的雕花木窗,正坐靠着一名側臉輪廓分明的男子,男子身形瘦削,單薄如風,但即便如此,他衣着得當,髮絲整潔,幹練之氣難掩。
蘇陌斂着神色往前,待走至牀邊,才見男子常日裡剛毅的面容毫無血色,反而是蒼白如紙,未有生氣。
見她到來,男子擡眸朝她望來,深黑的眸子雖依舊如以前那般冷冽,但卻帶着幾分令人揪心的無力與枯井般的暗漠。
“等你許久了。”他乾裂的脣瓣微微一動,然而道出來的話,卻沉悶嘶啞。
蘇陌眸色一深,挑眉望他,勾脣淡笑。
曾幾何時,這不可一世、冷冽駭人的侯爺慕容清,竟是這番苟延殘喘的狼狽模樣。
遙想當時他在她面前厲聲呵斥甚至朝她動手的模樣,真真似過眼煙雲,再也無法從他身上尋得了。
她只是望着他,未言,然而慕容清卻未催促。
蘇陌面上的笑意深了幾許,隨即轉身至圓桌邊替慕容清倒了杯茶過來,而後極是乾脆的坐在他的牀沿,伸手將茶杯遞至他的乾裂的脣邊。
他眸色一怔,似乎有些錯愕。那雙微微枯井的眸子直鎖她而來,盯了半晌,才極爲規矩的張開了脣,就着她手中的杯子飲了一口茶水。
蘇陌笑笑,隨即放下茶杯,雙眸望他蒼白的面色掃了一眼,淡道:“等我許久了?呵,侯爺是等流月宮的秘藥等得太久了吧。”
慕容清沉默片刻,卻未正面回答,“如今邊關吃緊,明日御國太子也要入京了。”
“所以侯爺迫不及待的想得到流月宮秘藥,以圖治好雙腿,從而在這國之局勢風雲之際披甲上陣的拼命?”蘇陌面上無絲毫詫異,嗓音也平靜如水,漣漪不來。
慕容清許久才道:“我是君國侯爺,輔佐皇上治理家國,使君國國泰民安,是我本分。我如今雙腿有疾,就如廢人,這種無力的滋味,的確不好受。”
蘇陌挑眉望他:“莫不是雙腿一斷,侯爺連以前冷冽的心性都變了?侯爺以前,定不會與我說這些話,更不會與我好生交談過一次呢。”
“以前,本侯着實心高氣傲了點。”他沉默良久,才滄桑悠遠的道。
蘇陌笑了,挑眉將他打量了幾遍,嗓音含了幾許譏諷:“爲了得到流月宮的秘藥,侯爺不惜給清王通風報信,讓其去死牢劫我,甚至將我帶到這裡,目的就是爲了流月宮秘藥?另外,侯爺如今自我省醒,破天荒的在我面前自貶,目的也是讓我對你改變看法,治你雙腿?”
慕容清神色微變,眸中複雜突兀,似是未料到蘇陌會這般說。
“我……”正啓着乾裂的脣瓣說着,哪知後話還未道出,卻被蘇陌打斷:“侯爺這份心思,我自然明瞭。但日後還望侯爺謹慎,莫要再算計清王!”
若非白朔風手中有尚方寶劍,就憑他擅自大搖大擺的帶走她,這罪責,也自是不小。
這慕容清能將白朔風算計進去,坐臥不動便能見着她,旁敲側擊的求她手中的秘藥,他這謀略,確有幾分高明。只不過她蘇陌卻是自私之人,如今白淵失而復得,她涼薄的心也好不容易塞了個人進去,又豈容旁人隨意侵害!
慕容清臉色白了幾許,盯了蘇陌半晌,才道:“在你眼裡,我差人將你入牢之事通知給清王,便是在算計他,也是在算計你手中的秘藥?”
蘇陌勾脣淡笑,默認。
慕容清自嘲一笑:“我慕容清雖被人稱作冷冽無情,但自詡光明磊落。初聞你被皇上打入死牢,我行動不便,便讓清王出面相救,然後將你帶至侯府,讓我庇護。而如今看來,倒真是我多事了。”
蘇陌沉默半晌,掃他一眼,心也再度沉入死海,毫無漣漪。
良久,她才勾脣淺笑。
也對,這慕容清冷冽魯莽,做事從來憑着一股氣,稍稍怒了,便要劍拔弩張。她曾經便多次替他這易怒的性子嘆息,像他這樣的人,除了披甲上陣的打仗,又有什麼勾心鬥角的算計。
“這些暫且不提了,是與不是,糾來了無意義。”她隔了片刻才道,說着,話鋒一轉:“不過,侯爺如此忠君愛國,值得嗎?”
這人可知曉,那皇帝從不是省
油的燈,以前,他便明裡應付着慕容清,實際卻是想將他算計得連骨頭都不剩呢。
她這話一出,卻不料慕容清沉着眸色回道:“我身爲一國之侯,自然要忠君愛國,保黎民安康。”
蘇陌淡笑,意味深長的道:“愚忠!興許你所效忠的皇帝,根本不是名正言順的帝王。”說着,嗓音一頓,又道:“侯爺日後,還是擦亮眼,瞧清世事,切莫拼死拼殺後才發覺那人根本不值得你效忠!”
慕容清眉宇一蹙,未言。
蘇陌瞥他一眼,頓覺這忍氣吞聲的慕容清倒是極爲順眼。
不得不說,自他雙腿皆斷,他這性子,的確是大變。若是往日她這般說他,他早就一掌震來了吧。
靜默片刻,蘇陌自懷中掏出一隻瓷瓶,隨即自瓷瓶裡倒出一粒紅褐的藥碗朝慕容清遞來。
慕容清眸色微怔,錯愕望她。
她淺笑一聲,道:“這便是流月宮的秘藥,怎麼,侯爺不信?”
慕容清仍未伸手來接,只是眸色極其複雜的望着蘇陌。
蘇陌有些不耐煩,眸色一動,隨即傾身上前,一手極其乾脆的捏上了慕容清的嘴,一手指尖上的藥碗頓時塞入了他的嘴裡,而後端着放在一邊兒的茶杯猛的將茶水往慕容清嘴裡一灌。
慕容清大咳,嗆水聲顯得極其突兀,他喉結不住的滑動,而那藥丸與一杯子的茶水,早已嚥了下去。
他措手不及,眉宇蹙成了一團,然而蘇陌卻未待他回神,一手乾脆的掀開了蓋在他身上的被褥,指尖迅速點上了他裹着雪白褻褲的雙腿的幾道大穴。
慕容清當即覺得雙腿劇痛,連胃裡也雲涌一片,心也頓時如獵劍狂刺,他抑制不住的慘呼了一聲,但僅是一聲,他便努力的壓住了後面的呼聲,僅是死死咬着牙,身上冷汗直冒,額頭的發頓時被汗水浸溼。
蘇陌停下手來,坐在他的牀沿靜靜的看着他努力隱忍的模樣。
僅是剎那間,他蒼白的臉色早已換成了慘白,滿臉的冷汗,竟使得他好像是從寒潭裡剛剛撈出。
不久,他身上的痛似乎稍稍緩解,而他卻如虛脫般張嘴努力的呼着氣,而坐靠在牀壁的上身,卻朝蘇陌斜斜軟來。
蘇陌也未推拒,反而是伸手一攬,環住了慕容清的肩,順勢將他抱在了懷裡,而慕容清卻神色一震,上身,也再度僵硬如石,隱隱發着顫。
然而他那因疼痛而緊握成拳的手,卻片刻之後不由自主的環上了蘇陌的腰,靠在蘇陌肩頭的臉,也順勢邁入了她透着淡淡冷香的髮絲裡。
就在這時,一道極其突兀且短促的推門聲響起,陽光落進,使得屋內的光線亮堂了幾分。
蘇陌勾脣淡笑,淡然回頭一望,首先入眼的,卻並非她所猜測的皇帝,而是那令她有些預料不及的玉清殿太監,金泉。
蘇陌眸色一深,心底隱隱複雜。
憑着深厚內力,她早察覺到有人行人入這侯府,本極爲自信的猜測定是皇帝,卻不料來人,竟是那連夜裡都會一直守在她玉清殿外的太監。
而此番那太監的雙眼,正落在她懷中的慕容清身上,透着抑制不住的冷意與殺氣,待察覺她打量他,他卻有些慌張的垂頭,而身子卻未因慌張而退出屋門,反而僵持原地,身形在逆光中點的格外的透明單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