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見傾城活生生站在面前,莫常的神情有一剎那的驚怔,心虛的瞟了傾城幾眼,青蓮去世當天發瘋般揪扯他討問的情景忽然間在他腦內浮現,昔日他將庶妹賣入青樓,今日她竟又出現在自己面前,莫常幾乎可以想到她接下來會如何歇斯底里的痛罵自己了。
趁莫應纔將傾城讓進屋的空當兒,莫常悄悄的向門口蹭去,打算一走了之。可還未等他蹭到門口,一個人影忽然從他面前撲過去,將他撞到了一邊,隨即便聽到雲嬌聲嘶力竭的叫着,“你個賤人!你還敢回來?你害得我差點兒被逼嫁給那個傻子!自己惹出了事,你倒好,一走了之,卻把我們扔在那兒替你受罪!你這個害人精!”
原來是莫雲嬌在驚怔之後,想起自己差點兒代替庶妹嫁與鄭武良,不由得怒從心來,撲過去撕打傾城。
爲了避過鄭家逼婚,雲嬌在外躲了一段日子之後,何玉芍便急忙張羅着給雲嬌說親。然而,莫家得罪了江陽郡守,因此濟陽縣有頭有臉的人都退避三舍,竟無人敢與莫家結親,而將雲嬌嫁與平頭百姓何玉芍又實在心有不甘,因此一來二去竟將雲嬌的婚事耽誤了。
後來,莫應才丟了官,雲嬌就更嫁不得高門第了,爲此雲嬌自己也常常引以爲恨,且把這恨都記在了庶妹身上。
雲嬌如狂風一般撲過來撕打傾城,然而,還未到近前便被莫應才拉住了。莫應才板着一張面孔喝斥着雲嬌道,“嬌兒,不得無理!嫣兒是你的妹妹,我們與她失散了這麼多年,如今她回來了,我們一家人終於可以團聚了,大家正該高興纔是,你發什麼瘋?”
雲嬌聽了莫應才這話,也似何玉芍一般怔住了,不可置信的頂撞莫應才道,“爹爹,您這是怎麼了?她把我們一家害得這樣苦,您還把她當成一家人?她不是我妹妹,她就是個害人精!是個禍害!您平時不是也常常這樣說嗎?您還說……”
雲嬌接下來的話還沒有說出來,就只聽“啪”的一聲脆響,莫應才一記響亮的耳光扇在了莫雲嬌的臉上!莫雲嬌的臉上立時現出五個清晰的指印,她捂着臉怔怔的望着莫應才,像是望着一個陌生人。
何玉芍這個時候已經反應過來了,她幾次上下打量着傾城的穿戴,何玉芍雖然沒有什麼大見識,但畢竟曾經是縣尉夫人,別的不說,倒還能認出傾城這一身是皇宮中宮女的服飾。又見傾城上下雖然灰撲撲的,但一應裙衫釵環倒也齊整,可見她如今在皇宮中應該是個有頭有臉的宮女了。
何玉芍此時已完全明白了莫應才的態度變化,她一把拉過雲嬌,一邊暗使眼色一邊申斥道,“嬌兒,你就聽你爹的就是了!嫣兒到底是我們一家人,這麼些年來你爹和我沒少掛念她,如今一家人團聚了,正該高興纔是。”
莫雲嬌仍是氣鼓鼓的,聽了這話詫異的看了看何玉芍,又看了看莫應才,一時還摸不着頭腦。何玉芍將她推到一邊去,轉身堆起一臉的笑,向着傾城道,“嫣兒,你可回來了!你……這些年你過得可好?啊,你爹爹和我時常掛念着你呢!還有,這個,你當年啊……”
何玉芍越是想說些親熱話卻越覺得尷尬,垂着兩隻手渾身不安的扭動着。莫應纔打斷她道,“夫人,當年的事就不要再提了,提起來難免大家彼此傷心,不如讓嫣兒說說現在如何吧。”
何玉芍聽了立時堆起一臉奴顏的笑,幾乎是卑躬屈膝的點頭,連連稱是。莫應才轉頭溫聲笑向傾城道,“嫣兒,你現在如何?爹看你一身宮裝衣,是不是如今在宮中當差啊?”
彼時傾城已被莫應才讓到屋內唯一的一張榻上坐下,聽了莫應才的話,傾城含而不露的淺笑了笑,一眼瞥見了正要偷偷蹭出門去的莫常,隨即朗聲叫住了他,“哥哥!”
這一聲叫將莫常驚得渾身一抖,停住了腳步,站了半晌纔不情願的緩緩轉過身子,訕笑着向傾城道,“妹……妹妹,我……”
見此情景,莫應才與何玉芍急忙交換了一個眼神。當年莫常將雲嫣騙出去賣入了青樓,今日她見了莫常,怎會對當年之事善罷甘休?
莫應才飛快的思索着應對之法,如何才能安撫住這個庶女,從而讓她幫襯家裡的窘況呢?莫應才正想着,忽聽傾城開了口,輕聲道,“爹爹,當年之事怎能不提呢?女兒能有今日,全是拜哥哥所賜啊!”
傾城語調不喜不怒,面容上也是雲淡風清,看不出半點情緒。莫應才聽了這句話,立時轉頭向莫常喝道,“你個沒心肝的東西!趕緊滾過來!”
莫常知道溜不掉了,索性跑過來跪在傾城腿邊,擺出一副捶胸頓足的樣子,道,“妹妹,原是我糊塗啊!是我禽獸不如啊!我當年……”
傾城忽然開口打斷他道,“哥哥,當年你帶我出府去,不曾想我們竟在半路上被歹人偷襲了,我醒來後竟在一家青樓裡,不知哥哥後來如何了?”
莫常聽了這話不由得一怔,立時閉了口,會不過意的眨眼望着傾城。還是莫應才反應得快,他連忙接過話頭兒,替莫常回答道,“是是是,嫣兒啊,那一晚你們跑出府去後,半路上竟被歹人偷襲打暈,你哥哥被扔在了路邊,而你卻不見了。他回來告訴了爹,爹派出許多人手去找你,竟也不曾找到。卻原來是那歹人將你賣入了青樓,想是他見你是個年輕貌美的姑娘因此便起了這歹意。”
莫常眼珠轉了轉,這才明白了過來。原來庶妹並不知當年之事是他所爲,還以爲是被歹人偷襲了,既如此正好藉此掩蓋,於是,他猛的一拍大腿道,“正是啊,妹妹!我醒來後找不到你,也顧不得頭上的傷疼得緊,就四處去找你,可是怎樣也找不到啊!”
何玉芍也幫襯着道,“哎,爲了這個事兒,常兒他時常愧疚自責,埋怨自己沒有把妹妹保護好啊!”
傾城默默的聽着看着,像看着一場精心排練的戲碼,眼前的人一個個似粉墨登場,極盡誇張表演之能事。她耳邊迴響着碧槐對她的講述,卻並不點破,只靜靜的看着,抿着一抹淡似月華的笑意,忽然輕輕啓脣問道,“我娘是怎麼過世的?”
面前三人忽然停止了演戲,互相驚愣的面面相覷。傾城似深含悲傷的略略垂了頭,不去看他三人,給他三人充足的時間重新編排戲碼。
半晌,莫應才試探的向傾城道,“嫣兒,你如何知道你娘去世了?”
傾城進來說了這半日的話,卻一直不曾問過她娘,顯見是早已知道青蓮已經過世,只是莫應纔等人此刻才發覺罷了。
傾城點點頭,道,“我曾回濟陽縣打聽過,這才知道爹爹已經不做官了,且娘也已經過世了,我輾轉打聽才能找到這裡來。”
莫應才聽了,又小心的問道,“那你可聽說什麼關於你娘過世的說法嗎?”
傾城緩緩搖了搖頭。莫應才掩飾不住的放心的舒了口氣,嘆道,“你娘是因病過世的。你也知道,你娘以前身子骨兒就不好,你離家之後,你娘思念你成疾,爲父我多方請醫診治也不見效,最終她還是撒手去了。”
莫應才說一句,何玉芍和莫常便跟着應一句,同時三人暗暗打量着傾城的神色,觀察她是否相信莫應才的話。
傾城在心中冷笑一聲,決定再拋出一個魚鉤,她輕嘆一聲,皺眉道,“原來如此。自從我離家那年被歹人打暈之後,我的記憶就斷斷續續的,對離家之前的事情都記不大清楚了,好像孃的身子是一直不大好。”
聽了傾城這句話,莫應才三人又相互對視了一下,何玉芍睜大眼睛向傾城道,“嫣兒,你說你對以前的事情記不清了?”
傾城咬着脣點了點頭。莫應才追問道,“你還記得我們從前住在濟陽縣嗎?”
傾城點了點頭。莫應才又問道,“那你還記得莫常爲什麼要帶你離府嗎?”
傾城搖了搖頭。
“哈!”
莫應才三人不約而同的發出了一聲輕鬆的低呼,莫常一下子站起身來,抖了抖身上的衣裳,長出了一口氣,方纔那股子訕訕的尷尬立時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何玉芍也沒有了方纔那種緊張侷促的感覺,舒了口氣向傾城道,“你走之後你娘一直三災八難的,動不動就生病,爲了給她請醫問藥可沒少花銀子。可誰讓她那身子不爭氣呢,最後還是走了。哎,枉我與她姐妹相好一場啊!”
莫應纔不耐煩的向何玉芍揮了揮手,道,“哎呀,你就別提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兒了!”
說着,又轉向傾城急不可耐的問道,“嫣兒,你如今果真是在宮裡嗎?在宮裡哪一處當差啊?份例銀子有多少?”
傾城覺得時機已到,便緩緩說道,“我被那歹人賣到青樓之後,因着我不從,也着實受了許多折磨。幸好趕上那一年皇上大選秀女,皇宮要徵召一批宮女入宮服侍,因此我從青樓逃了出來,應召入宮當了宮女,才逃過了青樓的追捕。如今我在新入宮的嫣貴嬪娘娘宮裡當差,貴嬪娘娘賜了我一個新名,叫作細涓。”
莫應才眼中閃着精光,且驚且喜的道,“貴嬪娘娘?你如今在位份這麼高的娘娘宮裡當差,那份例銀子一定不少吧?”
莫應才只關心銀子和利益,傾城哪裡會不知?於是,便故意擺出一副志得意滿的欣幸樣子,笑道,“正是呢,不只份例銀子多,且嫣貴嬪娘娘爲人慷慨,時常打賞我們這些宮人呢!嫣貴嬪娘娘如今是後宮中最受寵愛的娘娘,皇上每次來娘娘宮裡,也時常打賞我們呢!”
“啊!”
莫應才和何玉芍不禁齊聲發出似呻吟般的羨歎聲,莫應才連呼吸都急促了,睜圓了眼睛道,“皇上?嫣兒還時常能見到皇上?”
“是啊!皇上時常來娘娘宮中,對我們宮人也好。”
莫應才激動的看了看傾城,又擡頭看了看低矮的棚頂,自言自語道,“老天有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