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啓東這話雖說得輕鬆自在,然丁、遊二人均非無識之人,又怎不知他此去北疆所可能遭遇的危險。遊方信張口欲待說些什麼,話到嘴邊,卻終於還是沒有說出口來。
無論如何,羅起東能這般樂觀,都是一樁好事,即使他是裝出來的也是一樣。
沉默片刻,遊方信才低聲的道:“昨兒,我已同掌院學士說了,想外放北境爲官!”
這話一出,丁一鳴卻早不可置信的睜大了雙眸:“方信……”他震驚的叫着,到了這時,他才陡然想起,昨日他確曾看見遊方信追上掌院學士邱大人不知在說些什麼,其後他也曾問起此事,遊方信卻只淡淡岔開了話題。如今想來,昨日他必是請求邱大人讓他往北境爲官了。
他這裡震驚也還罷了,那邊羅起東更是驚得陡然轉過身來:“表哥……”
他叫着,歉意自心底狂涌而起,讓他只覺心中發酸,眼中發澀。北地苦寒,縱有當年大捷在前,北狄迫於生計也還是頻頻進犯,以致兵災連綿。北境官員,也因此大多是貶謫而往。遊方信如今身入翰林,爲庶吉士,只需熬過三年,無論是留在翰林院爲編修,或往六部爲主事,甚或外放地方爲官,前程皆是一片光明,誰能想到,他竟會在此時自請前往北境爲官。
遊方信顯然是早已想好了:“你放心,這事我已問過了邱大人。一直以來,因少有官員願意往北境爲官,北境爲官的待遇便也格外豐厚。據邱大人說,我若自請前去北境,他再從中斡旋一二,少說也可做個從四品的知府。若能熬到一任期滿,也不失爲一條官場捷徑。”
聽得這話。對此無甚瞭解的羅起東倒還好,那邊丁一鳴已然叫了出來:“什麼官場捷徑!那些人所以不願前去北境爲官,都因狄人進犯不斷,莫說是一任期滿,便是無功無過安然熬過一年之人,也是罕有……”
他還待再說下去,那邊遊方信已自斷然的打斷了他接下去的言辭:“我意已決,一鳴兄再無需多言,況這事我已求過邱大人,邱大人也已答允。如今怕已是勢在必行了!”
丁一鳴默然,半日才重重嘆了一聲,卻終於沒有開口再說什麼。羅起東則靜靜趴伏。也是一言不發,但從他微微顫抖的雙肩看來,他的心情,也絕不平靜。
車內一片靜肅,再沒有人開口說話。只餘車輪轆轆之聲。也不知過了多久,一個聲音卻陡然的響了起來:“三位大人,青柳巷已到了!”聽得這一聲,丁一鳴忙答應了一聲,擡手揭了車簾,鑽了出去。指點着那車伕繼續往前。
馬車往前又行了約五十步遠,將將已能看到三人所住的小院,然而門前停着的一頂小轎與數名丫鬟。卻讓丁一鳴有些愕然:“在那幾人站的地方停車即可!”過得一刻,他吩咐着。
那車伕答應着,果真便停了車。而車內的遊方信聽得丁一鳴這話,也早詫異的探頭看了出來。目光落在那乘小轎上,他的臉上也頓然現出了古怪之色來。二人相視一眼。卻是有志一同的各不聲張,對於前頭的那頂小轎更是視而不見。
馬車很快的停了下來。丁一鳴先自下了車,與遊方信二人一上一下的將羅起東扶下了馬車。羅起東所受的這一百杖刑,掌刑之人杖下原就留了情,傷勢看着雖重,其實卻不曾傷及筋骨,纔剛敷了藥後,更已見好轉,這會兒下了車,行動之間雖仍隱隱牽動傷口,但卻尚在忍受範圍,只是他纔剛下了車,擡頭看時,人已呆在了當場。
離他不遠處,小轎的轎簾已自被人揭起,一個娉婷的身影嫋嫋的自轎內走了出來。當那雙澄如秋水雙眸靜靜看了過來時,有那麼一瞬間,羅起東竟覺喘不過氣來。他只能怔怔的站在那裡,愣愣的看着那個自轎中走了出來的女子——蕭呈嫺。
蕭呈嫺今兒穿的很是素淨,月白窄袖對襟潞綢薄春衫,下拖一條湖水青百褶長裙,卻愈襯得肩如削就,腰若束素。乍一見着三人時候,她的面上也自然的現出了些許的窘迫,但很快的,她便收斂了這份窘迫,而抿脣笑道:“你們……不請我進去坐坐嗎?”
聽得這話,羅起東竟是想也不想的脫口而出:“寒舍簡陋,怕是……”
他才只說了這六個字,早被一邊的丁一鳴捂了嘴,朝蕭呈嫺一笑:“小姐芳駕到此,寒舍蓬蓽生輝,請!”一面說着,早作勢請了蕭呈嫺入屋。
因着羅起東被關押在內務府地牢的緣故,這座小院已有數日不曾打掃,原本清爽的院內,更早積滿了落葉,檐下廊上更是處處灰塵,卻是不負寒舍之名。
然而蕭呈嫺顯然並不在意這些。幾人纔剛進了羅起東所住的西廂,丁一鳴已自笑道:“二位聊,我與方信燒水沏茶去!”言畢一拉遊方信,已自出了房門。
屋內沉寂了片刻,羅起東才輕聲的道:“你……你怎麼來了?”
淡淡一笑,蕭呈嫺平靜道:“你既不負我,我又豈能負了你!羅起東,七日之後,我會與你一道啓程,同往北境!”這一番話於她口中說來,雖是不急不緩,卻自擲地有聲。
羅起東一怔,擡眸愣愣的看着她,卻是好半日也說不出一個字來。
…… ……
這一日,天氣並不十分的好,烏雲沉沉的壓在頭頂上,讓人無由的只覺得壓抑。然而該走的,總是要走,該送的,也一定會送。辰時未到,平京北門十里長亭處,已有兩名差人候着。
兩人看着年紀都不甚大,左首一人身形單薄瘦弱,黃黃臉龐,五官尋常,惟雙目靈動,看着便極機靈的樣兒。他身邊那人比他似乎略大些,四方臉兒,絡腮鬍須,加之雄壯的身形,令人一見,便不由的心生壓迫之感,下意識的便想離他遠些。
二人又等一刻,那絡腮漢子卻早耐不住,大聲的叫了出來:“我說這回這個罪官,這是咋回事兒?不從牢內提人、卻讓我等兄弟在這裡候着也就罷了,怎麼他卻還過時不至。可不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活的不耐煩了不是!”
瘦弱漢子擡眼看他一看,搖頭道:“大個子,你既知這事有所蹊蹺,怎麼還敢如此說話!你就不怕來日他告到了上官那裡,讓你我二人吃不了兜着走?”
那絡腮漢子雖是個心直口快之人,但當差也有些時日,怎麼不知這其中的訣竅,聽得這話,卻不由顫了一下,雖則心中已自怕了,口中卻還不肯認輸,只嘀咕着道:“這小子,等回頭上了路,我定不會叫他好受!”
瘦弱漢子知他心中其實已怕了,當下哈哈一笑道:“這是後話,這會兒且休提起!”
二人這裡正說着話,卻見北門方向,正有一輛馬車緩緩的行了過來。那馬車看着甚是普通,但拉住車的兩匹馬兒卻是既高且大,毛色赤紅水滑,足下一圈白毛,緩緩行步而來,那姿勢更是飄逸優雅,即便是不懂馬的人,一見了這兩匹馬兒,也知非是凡品。
馬車後頭,更跟着四名侍從,看那意思,該是車內之人的護衛。馬車在十里長亭處停下,那車伕已自跳下馬車,上前問二人道:“敢問二位,可是要押人前往北境?”
兩名差人一見這等派勢,早已驚得呆了,忙不迭的回禮道:“正是!不知管家是……”
那車伕衝着二人一點頭,也不言語,只回身向車內道:“王妃,正是這裡了!”車內有人淡淡的答應了一聲,車廂門隨之開了,從裡頭走出一名容顏姣美的女子來。兩名差人猶自看着那女子愣神的當兒,已見她輕盈的跳下馬車,而後卻小心翼翼的自車內扶出一名頭戴帷帽、看不清容貌的女子來。很顯然的,這名女子纔是適才那車伕口中的王妃。
眸光淡淡的掃過兩名渾身僵硬立在亭子前頭的差人,那王妃平靜的吐出一個字:“賞!”扶了她出來的那名丫鬟聞聲,忙取了兩封早已封好的紅包遞了過去。
二差人口中連連道着不敢,卻仍伸手接了那紅包。只覺入手既薄且輕,心下不覺各自詫異。那王妃顯然無意與二人多說,只是默默的在原地站了,目光則平靜的看向自己的來路。她並沒看得太久,因爲那處又有一行人匆匆的行了過來。
那是一輛堪可稱得結實二字的馬車,馬車前頭,三人並排坐於車轅之上,正自趕了車過來。顯是沒有料到這處還有這麼一輛車,趕車那人怔了一怔,旋迴了頭,對車內之人低聲的說了幾句什麼。侯車內人應聲之後,他才匆匆的趕了車過來。
馬車將至跟前之事,車轅之上並坐着的三人忙自下了車。才一下車,正中那人便忙回了頭,揭了車簾,卻從裡頭扶出一名面容極之清秀、身着淡青儒衫的少年來。
那少年靜靜立在馬車邊上,凝眸看向那頭戴帷帽的王妃,半晌方笑了一笑:“我早該想到,便是旁人都不來送我,你也是一定回來的!”他容貌清秀,舉止更溫雅端方,然不知爲何,這一笑了起來,令人只覺百花繁盛,麗景無雙,竟是無論如何轉不開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