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9 盲棋對弈
日子在忐忑中度過了十天,郭夫人始終覺得日夜難安,李未央看在眼中,便建議她去慈濟寺上香,郭夫人欣然同意,並且帶着兩個兒媳婦同行。郭家馬車天不亮就出發,一路來到了位於城郊的慈濟寺。到了大殿之內,李未央依舊只見到郭夫人愁眉緊鎖的樣子,不由出言勸慰道:“母親,二哥是不會有事的,你不要過於擔心了。”
郭夫人點了點頭,可是神情卻沒有絲毫的放鬆,而此時旁邊的陳冰冰也是一臉的惶恐不安。她手中緊緊的攥着香,虔誠地跪下來,向菩薩叩了三個頭,這才直起身,口中喃喃自語,十分認真的爲郭衍祈福。
這些日子以來,郭家每一個人都是日夜難安,終日惶恐,以至於無心於飲食。等到郭夫人去抽籤問禍福的時候,李未央皺起了眉頭,若是真的上一炷香,抱一抱佛腳,難題就能夠解決的話,那她李未央爲何要費心費力去報仇呢?讓一個不信佛的人在這裡拜佛,豈不是天大的笑話?她想了想,便問小和尚道:“這慈濟寺中有什麼好的景色讓我參觀嗎?”
小和尚眼睛珠子一轉,立刻道:“咱們這慈濟寺向來香火極盛,後頭還有個很大的花園,裡面種植了不少達官貴人贈送的奇花異草,每次有女眷來都喜歡到花園裡坐坐,小姐若是不嫌棄可以去賞景,等郭夫人和少夫人上完了香,我自然會去稟報小姐的。”
李未央淡淡一笑:“那就多謝了。”
一路行來倒還真的見到不少年輕小姐三五成羣,有些還是熟面孔,奇怪的是,這些人都是行色匆匆,向着同一個方向而去。李未央看着趙月笑道:“看來,今天是有什麼盛事在這寺廟之中發生了。”
趙月不禁奇怪道:“一個和尚廟又能有什麼盛事?小姐說的也太蹊蹺了。”
李未央指了指那些神色匆匆直奔東南方向而去的女香客,含笑:“你沒瞧見她們一個個都是神色匆匆,好像迫不及待要去做什麼一般。這和尚廟中難道還有能吸引少女的人物不成?”李未央甚少有調笑別人的時候,趙月看了李未央一眼,好奇道:“小姐好像不怎麼擔心二少爺。”
李未央似笑非笑道:“擔心就能解決問題嗎?如果不能,擔心又有什麼用處?”
趙月看着李未央,越發的疑惑:“小姐,主子約您來這裡,自己卻又不現身,究竟是什麼意思呢?”
李未央並不回答,只是指着前面道:“咱們去那邊看一看吧,看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吸引了這麼多來拜佛的千金小姐。”
趙月點了點頭,隨着李未央而去,剛剛轉過了走廊,卻見到前方是一片開闊的溪流,還未走近,便能感受到水花撲面的涼意。溪水邊上,有一塊巨大的青石,其上有一個年輕的男子,穿着一身飄逸的白衣,席地而坐,他的衣服上沒有別的飾物,只繡着水墨詩詞,遠觀彷彿騰蛟起鳳。他的容顏俊美,一顰一笑之間迷倒了不少的女子,那綠水倒影之中,他的如絲的長髮只是這樣輕輕垂放着,素白的衣服在綠水紅花之間倒成了一抹亮色。
李未央輕輕一笑,這個人她不久前纔剛剛見過,正是裴家的大公子裴弼。只不過白色原本是素潔的象徵,出現在這樣色彩豔麗的花園裡,看起來異常的突兀。而從前的裴弼給人的感覺是雅潔內斂的,今天卻有一種狂放不羈的感覺,簡直和往日判若兩人。
但——裴弼怎麼會在此處呢?李未央眼睛輕輕的一掃,只見到在裴弼的不遠處,還有十八個人,他們每三個人一組,分坐六臺棋局前,這六臺棋局從四面八方圍成了一個圓圈,恰好將裴弼包圍在了中間。
這時候李未央瞧見了一個熟悉的人,她不禁側目道:“王小姐怎麼在此處呢?”
王小姐吃了一驚,回過頭來瞧見是李未央,臉上頓時露出了幾分尷尬的神情,那一次她被裴寶兒挑唆着去看李未央是否真的在帳中,結果反倒丟了臉,此刻見到對方,不免笑容也有幾分訕訕的:“哦,原來是郭小姐,你不知道這裡要舉辦盲棋比賽嗎?”
李未央面上掠過一絲驚訝:“怎麼,盲棋比賽?這還真是奇聞,我還從未聽說過。”
王小姐終於恢復了一絲鎮定,從容一笑,指着裴弼對面的十八個人道:“你看那些人,他們都是大都之中有名望有身份的貴族,只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精於棋藝。衆所周知,在大都之中棋藝最好的便是裴家的大公子,只不過他從來不輕易顯示他的棋藝,今天這是十八個人好不容易邀請了裴公子,要當衆考較他的棋藝。”
李未央失笑:“你是說裴弼要用一人之力,對抗十八個棋手嗎?”
王小姐點頭,面上露出欽佩之意:“是啊,不光是對抗,十八個挑戰者,三人一組,六臺棋局,按照棋局的順序,依次出招,裴公子要在每盤棋局中過招,這樣不僅要記住他自己的出招位置,還要記得別人的棋路,記憶的難度大大增加不說,裴公子自己面前卻是沒有棋局的,而且他也不會去看對方的棋局,一切都有各個棋局前頭的報棋人將各個棋盤上的出子情況告訴裴公子。然後他再一一出招,你說這是不是很厲害?”
李未央點點頭:“的確是很厲害。”事實上李未央曾經見過人下盲棋,在她的印象之中記憶,最好的棋手也不過同時下兩三盤盲棋,一旦開始下盲棋,棋藝會有所降低,但眼前的裴弼要同時下六盤,對於他來講,他不僅要記住在每一盤棋局之中自己的出局,還要記住所有棋盤的大致走向,才能夠繼續下去。
果然是個高手,李未央笑了笑,不置可否。就在這時候,裴弼竟瞧見了她,笑容溫和地高聲道:“原來是郭小姐。”
衆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李未央的身上,李未央一身海水藍的羅裙,目光清亮,容顏嬌美,整個人看起來有一種極端淡雅的美態,她微微一笑,看着裴弼,頗爲和善:“裴公子真是好雅興。”
裴弼笑容恬淡,從他的神色之中看不出絲毫對李未央的怨恨,儘管大家都知道裴徽死的很慘,但在衆人看來裴徽不過是咎由自取,這一切和郭小姐沒有絲毫的關係,所以他們都沒有留意到,裴弼的眼中滑過了一絲利芒,他輕輕笑起來,聲音溫柔:“聽聞郭小姐也是一個對弈高手,不知你是否願意和我同下這一盤棋呢?”
李未央看着旁邊不遠處的一張棋盤,面上似笑非笑:“裴公子是邀請我一同對弈這十八名棋藝高手嗎?”
裴弼點了點頭,面容平靜:“怎麼?郭小姐覺得爲難嗎?”
大家的目光都落在了李未央的身上,眼神之中有着複雜的探尋,人羣中有一青衣公子開口道:“哎,裴公子你怎麼無緣無故拉郭小姐做你的幫手呢?我可從來沒有在公開場合看見過她下棋啊!”
李未央笑了,聲音淡漠:“也許是因爲——裴公子沒有必勝的信心,”
裴弼點了點頭,誠實道:“以我一人之力,對抗十八名棋手,自然是很難的,若是能夠得到郭小姐的幫助,贏棋就是指日可待。”
李未央略一思索,便猜到裴弼是想用棋盤進一步解讀她的爲人和秉性,她望了過去,兩人的眼波碰了個照面,卻只是心照不宣。裴弼恭敬有禮:“不知郭小姐意下如何?”
若是推拒,顯得不近人情而且小家子氣,李未央微微一笑:“既然裴公子盛情相邀,我又何必拒絕。”
其他人看到李未央答應,面上都是無比驚訝。王小姐連忙拉住李未央道:“郭小姐,你若對自己的棋藝沒有信心,可千萬不要答應。”兩人聯袂下棋,其實比傳統的盲棋更難,因爲兩人先後出棋,不僅要記住自己的棋局,也要將對方的棋路記住,若真的能夠將這棋局繼續的走下來,實在是讓人歎爲觀止。但裴弼是一流的棋藝高手,最後若是輸了棋,所有人都會認爲是李未央的過錯。
裴弼像是早已料到李未央會答應,欣然道:“既然如此,就請各位按每臺棋局下招,由我先行過招,你們再出招,接着由郭小姐過招,這樣輪流來,各位意下如何?”
那些人本來就是以十八敵一,勝之不武,他們聽到這種情況,不由紛紛點頭。卻也圍觀者悄悄咬耳朵道:“這郭嘉是不是瘋了,在這麼多行家的面前班門弄斧,那些可都是大都一流的棋手啊,她對自己的棋藝這麼有自信嗎”
刑部員外郎府的周小姐答道:“你懂什麼?她這叫出風頭!能夠和裴公子聯袂下棋,縱然她的棋藝不怎麼樣,也可以名揚大都了。”
昌平侯府的高小姐笑道:“是啊,這郭小姐也真是恬不知恥,她真的以爲自己的棋藝可以和這麼多高手一決高下嗎?俗話說得好,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若是出了昏招,不是要笑掉別人的大牙?到時候裴公子縱然是輸了,也可以推說是郭嘉的棋藝不好,她這可是打了倒算盤。”
“就是,從來也沒聽說她有什麼能夠拿得出手的本事,這回是急昏頭了吧!”
不管外人怎麼說,李未央面上始終帶着和煦的笑容。
就這樣,二對十八的戰局開始了,李未央和裴弼都是不看棋盤,而只聽着棋局旁邊的報棋人將別人的棋路報出來,然後他們一步一步分別接招。衆人原本都等着李未央出醜,可是兩輪之後,衆人的神情產生了變化,這裴弼固然是個棋藝高手,而他們沒有想到,李未央竟然也是絲毫不差,步步緊逼。
第三組的報棋人高聲道:“車二進四。”
李未央長長的睫毛一掀,露出黑白分明的眼睛,揚聲道:“這棋不對!”
衆人看向她,一時之間都露出了奇怪的神色,報棋人問道:“哪裡不對?”
李未央回憶道:“我記得剛纔棋盤之上局勢不是這樣的,似乎有人多走了一步棋。”
她一說出這句話,對方的棋手立刻炸開了鍋。鎮東將軍的二子王廣看了李未央一眼,不由冷笑一聲道:“若是你接不上來棋,我們倒也原諒你了,告罪一聲退下便是,不要在這裡班門弄斧、貽笑大方!”王廣爲人向來隨和,可每次下棋就六情不認,他纔不管眼前的郭家是什麼聲勢、李未央又有多嬌貴,不會下棋就滾蛋!
李未央笑了笑,並不生氣,只是閉目思考了片刻,隨後便將裴弼、自己和對方三人的棋路以盲棋的局勢肢解了十幾招,這一下,所有的人面色都變了。王廣更是無比的驚訝,他看着李未央,震驚到說不出話來。
李未央神色謙恭:“我看見剛纔三位是經過反覆的討論才下子,可能過於關注了,以至於沒有注意到同伴已經落子,所以你們三人一定有人在無意中多走了一步,請將這一步棋退回去。”
一個人同時下六盤棋,甚至看不到棋盤上的走勢,卻能夠準確說出前十幾招的走勢,又能夠分析對方的破綻,這簡直是神乎其神,王廣的嘴巴已經可以塞進去雞蛋了……
裴弼卻是輕輕一笑,面容之中有一絲激賞,雖然對方是自己的敵手,但他不得不承認,有這樣的敵手,他覺得很驕傲。
當報棋人將第四盤報給裴弼的時候,裴弼皺眉道:“你剛纔說,紅方炮四平七嗎?”
報棋人點頭:“對,是這樣,請裴公子出招吧。”
裴弼看了他一眼,搖搖頭:“你報的不對,不是炮四平七,而是炮三平七。”
那報棋人一愣,隨即看向了自己旁邊的這個棋盤,昌平侯府的小侯爺也正是坐在這一盤棋旁邊,他立刻高聲道:“對!裴公子說的是!正是炮三平七。趙兄,是你報錯了!”
趙盛作爲一個下棋的愛好者,棋藝雖然不精,卻對下棋十分的着迷,他沒有想到剛纔自己太過緊張,報錯了棋盤,裴弼竟然第一時間做出了反應,及時糾正了他報棋的失誤,說明裴弼對這棋局,瞭然於胸。趙盛不禁滿頭是汗,自己站在棋盤邊上看着都會報錯,對方甚至連看都沒有看一眼竟然能夠記得棋盤上的每一步,這記憶力實在是太驚人了。
接下來一輪,又到了李未央。此時第六盤棋的棋局形勢已經不太好了,三個人經過反覆的研究,認爲自己一方取勝沒有希望,但是他們也沒有看到李未央和裴弼有什麼奇勝的殺招,經過商量,他們提出和局。聽到這裡,李未央不過淡淡一笑道:“這步棋你們最後再走三步就不行了,我爲什麼要同意和局呢?”
對方勃然大怒:“那你有什麼招數將我們打敗呢?若是沒有,就不要說大話!老老實實和棋吧!”
李未央笑容很溫婉,口中卻淡然道:“炮一進三,對不住各位,我贏了。”
這三個人看了一眼棋局,瞬間如同被雷劈了一般傻在當場。李未央沒有看過他們的棋局,她靠的不僅是記憶力,還有心算力,在下盲棋的時候,腦海中構思的都是虛擬的盤面,而且一次就是六盤,可偏偏她對於每一盤的計算都是那麼的深刻,精挑細研纔出招。就連他們最多再走三步都再清楚不過,這樣的記憶力和心算能力,實在是讓人覺得恐怖。
裴弼笑了笑,這樣的心機,這樣的智謀,全都藏在那樣一雙眸子之後,溫柔,卻又狡詐……李未央最大的優點不是聰明,而是對人和事物入木三分的觀察,使得沒有任何人能在她身邊耍什麼伎倆,同時她還有強大的控制全局的能力,每次被棋局逼到危機的時刻,她都能夠處亂不驚,輕易的將對手擊敗。
李未央同時轉過頭看了裴弼一眼,在對方溫和的表面下,有一顆對敵人十分殘忍的心,哪怕遭受了打擊也能夠迅速緩過神,不管是在什麼情況下,他都能夠保持清醒,步步爲營的謀算,其心可誅。
兩人相視一笑,竟然還有幾分默契。
不出兩個時辰,這六盤棋都下完了,而且皆是勝局,衆人瞧在眼中,感嘆不已,紛紛鼓起掌來。
王小姐走上前來,笑道:“沒想到郭小姐也有這麼高的棋藝,實在叫人佩服。”
李未央輕輕一笑,目光清澈:“這都要歸功裴公子,若非是他,我一個人也是難撐大局的。”
裴弼心道,我剛纔故意走出昏招試探,你卻能在危機關頭將棋路一一挽回,這樣的心力實在是讓人可嘆可敬又可畏,若是可以,我不想與你爲敵,只不過你害死我的兄弟,這是血仇,咱們之間註定了不死不休。他站起身來,對李未央長揖到地,口中鄭重道:“從此之後,這第一棋手的稱號,我要讓給郭小姐了。”
李未央看着他,神色不動:“裴公子過獎了,我可沒有這樣的能力接受這第一棋手的稱號。”
裴弼笑了笑,不置可否。
就在這時候,小和尚快速地跑過來,滿頭大汗對着李未央道:“郭小姐,郭夫人馬上就要啓程回去了,吩咐我來尋你。”
李未央點頭,向着裴弼,漠然施了一禮,道:“裴公子,告辭。”
裴弼面上帶笑,溫柔可親:“既然如此,我送郭小姐出去吧。”他陪着李未央,一直走到了花園門口。李未央突然停住了腳步,回頭看了裴弼一眼,似笑非笑:“我以爲裴公子一見到我就恨不得殺了我,沒想到你還有這樣的心思和我對弈。”
裴弼笑容如常:“人這一輩子要經歷好多的不如意,上至天子,下至平民,無一例外,裴徽的死有很多原因,很多時候是別人造就的。比如說郭小姐,你也不願意與裴家爲敵,但是你的立場註定了郭氏與裴氏只能倖存一個。你是如此,我也是如此。我體諒你的處境,你也應當明白我的心思。”
李未央笑了笑,今天下棋開始,她越來越看不透眼前這位裴大公子了,心頭更加警惕,面上不露聲色:“這就到門口了,裴公子請留步吧。”
裴弼微微一笑,向李未央恭敬施禮道:“小姐慢走。”
李未央快步向外走去,趙月不時回頭看向裴弼,心有餘悸:“小姐,奴婢實在是不明白你爲什麼要和裴公子下這棋局,而且還是幫着他對付那十八個高手。”
李未央眉眼平靜,答非所問:“這位裴家的大公子是個很有意思的人,難道你不覺得嗎?”
趙月歪着頭想了半天,卻是無論如何都不明白,李未央竟然伸出手指敲了敲她的頭,一笑道:“好了,時辰也差不多啦,咱們該早點回去。”
“可是小姐,主子不是要約見您嗎?現在就走?!”趙月吃驚得嘴巴都合不攏,可是李未央神秘一笑,卻是翩然遠去。
郭夫人和兩位少夫人已經在馬車上等候李未央了,見她過來,郭夫人向她略一點頭,神色如常地吩咐車伕回去。馬車又行駛了兩個時辰,纔回到了郭家。此時已經天黑,郭夫人帶着她們一路進了大廳,剛一進門,脫下了外面的披風,立刻吩咐大廳裡伺候的婢女全都退了下去。
齊國公和陳留公主原本坐在廳上喝茶,郭澄、郭敦都在一旁陪着說話。看到郭夫人遣散了婢女,陳留公主不禁側目。齊國公的眼睛下意識地朝着郭夫人的身後看去,一時怔住,等他醒過神來,不由冷汗都落了下來,快步站起身,厲聲道:“孽障!還不跪下!”
一直在郭夫人身後的那個青衣隨從聽到這句話,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面色沉重地道:“郭衍見過祖母,見過父親!”
李未央微微一笑,今天自己這一趟收穫頗豐,目的不僅僅的爲了上香祈福,更重要的是將郭衍接回郭府。事實上,郭衍在剛到大都的時候,元烈就獲得了消息,他秘密將信函送給了李未央,李未央便決定將事情告訴郭夫人,隨即他們定下了一條計策,藉着上香爲名,去慈濟寺一趟,將郭衍接回來。不過李未央沒有想到裴弼竟然也在那花園之中。她不希望對方發現郭衍的存在,所以纔會故意用那一場棋局去吸引衆人的注意。
齊國公卻沒有一絲久別重逢的喜悅,滿面怒意,斥道:“你還有臉回來?”
郭衍擡起頭來,他的容貌最酷似年輕時候的齊國公,那雙眼睛像是漆黑的墨一樣,眼形長長的,像一潭深水,劍眉十分英武,下巴中間有一條淺淺的美人溝,更加顯得丰神俊朗,再加上那一身儒將的英武之氣。在郭家的五個兒子之中,縱使連風流倜儻的郭導也沒辦法與他的風采相媲美。
李未央瞧着他,不禁嘆息了一聲,這樣的容貌這般的氣度,難怪陳冰冰一直愛慕他,不惜一切要下嫁他。也難怪,納蘭雪到今日對他念念不忘。在郭衍的身上有一種穩定人心的力量,讓人莫名就覺得動容的力量,而這種東西恰恰是風流公子身上不具備的。
郭衍沉聲道:“兒子錯了,兒子願意被責罰,但是請您聽我的解釋。”他的話還沒有說完,齊國公已經砰地將一杯熱茶砸了過來,那茶杯一下子砸到了他的額角,在茶杯落地的同時,他的額頭也被砸出了一道血口子,郭衍哼也不哼一聲,低下頭去。
陳冰冰已經是十分心痛的模樣,她快步上前,跪倒在齊國公的面前,顫聲道:“父親,無論夫君他做錯了什麼,請聽他的解釋,他一定有苦衷的!”
齊國公怒聲道:“他有什麼苦衷!郭衍,縱然你打了四場敗仗,也不能誅殺主將!你可知道這是何等的大罪!更別提還妄想帶着自己的人馬離開大營!這足以說明你有謀逆之心,你還是我郭家的兒子嗎?還敢堂而皇之的回來,到底有沒有腦子?!”
郭衍一聲不吭地聽着父親的訓斥,他的身子在卻在劇烈的顫抖着,幾乎說不出一個字。齊國公的話彷彿是鞭子一下又一下的照着他的心口在猛抽,所以他沒辦法說任何一個字來反駁。整個大廳之內所有人都不敢開口,空空靜靜的,讓人心驚,郭衍直挺挺地跪着,心中感到委屈、激憤,五味雜全,悲泣不能自勝,他突然一下子狠狠地在地上磕了一個頭,大聲道:“父親!你若是聽完了兒子所說的話,還認爲我該死的話,我情願自盡在這裡!”他的聲音極爲悲涼,彷彿是走投無路的悲憤和絕望,李未央聽了也不禁心頭一悸。
齊國公一直木然地坐着,額角不停的跳動,幾乎是強忍住暴怒的情緒,他根本不願意聽郭衍說什麼,他只是無比痛恨這個兒子讓全家人陷入到這種絕境中去!陳留公主連忙勸說道:“有什麼事情,你聽他說完了,再發怒也不遲!”
郭澄在一旁心急如焚:“父親,你聽二哥說完,再做決定也不遲啊!”郭敦也是眼睛裡含着淚水,想要勸說卻又不敢。
齊國公強壓住衝動,一字字道:“我若是真的不想聽他解釋,又何必接納他進這個門,早在他踏入大廳的時候就打出去了!不,應該是綁他上金殿,以贖我郭家的罪過!免得全家人都要受他連累!”
郭衍咬牙好不容易忍住了心頭痛苦,連連頓首道:“那趙宗本就是妨公害賢,嫉能妒才之輩,先前陛下讓我協助他攻打赫赫,可是他既不能料敵,又剛愎自用,絕不肯聽我的建議,以至於接連受挫,被赫赫的將領分段逐個擊破,鬆崗、下寨、儲安、長平四戰全部失敗,連他自己也被赫赫俘虜。爲了救他,我率軍連夜奇襲敵軍大營,可是將他救回來之後,他非但不感激,反倒斥責我不聽他的號令纔會造成四場戰役的失敗,事實上他從未聽取過我的建議,更每一次都將我送入死地!反過來他卻將所有的罪責全都推在了我的身上!如果僅僅是這樣也就罷了,他並沒有因此而停手,爲了掩蓋真相,竟連夜派人入軍帳要殺我,若非我及時醒過來,現在已經沒有命在了!”
衆人聽到這話,頓時面色都變了。齊國公怒聲道:“就因爲這樣你殺了他?”
郭衍沉重地搖了搖頭道:“不,我沒有殺他!事實上我根本不知他怎麼死了,就莫名其妙的被誣陷爲誅殺主將的叛逆!”
齊國公凝目看着自己的兒子,憑藉他對郭衍的瞭解,他相信對方不會說謊,只不過事情還必須問個清清楚楚:“可趙家的人說,你帶着自己十萬兵將想要離開營地,又是怎麼回事?”
郭衍握緊了拳頭,低聲道:“兒子多年來謹遵父親教導,從不曾做過這種謀逆之事,再者,我沒有兵符如何調動兵馬?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是他們口口聲聲說我爲了盜取兵符才殺了趙宗,還說兵符已經被我盜走,甚至連辯解的機會也不給我,就把我綁了要押送進京。這一路上,那些人不知道多少次在我的飲食中下毒,又秘密地派人殺我,若非一個副將拼死保護我,我是絕不可能逃脫他們的監視回到大都來的!”
李未央緊緊地皺起眉頭,不由爲對方所說的一切感到震驚。
郭衍渾身顫抖着向齊國公叩頭道:“父親,這場仗不是敗在我們手裡,實實在在是擺在主帥的手中!但我也太無能、太窩囊,沒辦法找到他們的罪證,還被他們誣陷,是我給父親丟了人。”事實上,他早已察覺到趙宗的不對勁,並且一直暗中調查趙宗,並且送了密信回大都,可都是石沉大海。趙宗是主帥,全部人都要聽從他的號令,郭衍哪怕手眼通天,也決不能當衆違抗軍令。而他所作的無數抗爭,竟然都被趙宗提前料到,郭衍甚至開始懷疑,自己的身邊出了奸細,可還沒等他將一切查出來,就已經來不及了……對方的心思之縝密,計劃之周詳,已經是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讓他查無可查,辯無可辯。若非他提前留下一個暗樁,恐怕已經死在路上了。
齊國公已經全都明白了過來,他看着自己的兒子,良久都不說話,最終才嘆了一口氣道:“我沒有想到,這趙宗也會做出這樣事。”
事實上,趙宗是個很有威望的老將,也很受到朝中重臣的信賴和敬重。只不過他做官太久,眼看着再過兩三年就要解甲歸田,歸鄉養老了,可能正是因爲這樣,他才着急想在臨離開朝廷之前,一舉名揚天下,以至於貪功冒進,不聽忠言,吃了大的苦頭,依照他的性格,當然不肯多年清名一朝喪,所以不願領罰,纔將罪責推倒郭衍身上。這一切聽起來十分的合理,但是又是誰誅殺了趙宗呢?趙家人和那些將軍又爲何口口聲聲指證郭衍?
李未央的腦海不停的轉動,她總覺得整件透着蹊蹺,只不過看見郭夫人悲憤的模樣,她一時將口中的話嚥了回去,現在這局面只怕是不適合說這些的。思忖片刻,她開口道:“父親,母親,如今的局勢,還不到咱們悲傷的時候,依我看盡快想法子替二哥洗脫冤屈才是最重要的。”
郭衍看了一眼李未央,他已經聽母親說過,這就是他的小妹,此刻他認真看着李未央道:“妹妹,這事情恐怕沒什麼簡單。之前我懷疑趙宗,對他進行過多番的調查,可是不管我怎麼查,趙家人都已經將所有的罪證湮滅的乾乾淨淨,像是根本早有準備一樣。”
李未央早已預料到這一點,嘆了一口氣:“二哥縱然再聰明謹慎也沒有辦法當衆對抗你的主帥。”軍令如山,郭衍只是一個副帥,自然要一切聽從命令。但這趙家人委實太過狠辣了些,把事情做絕了,甚至想到了殺人滅口,否則也不會激起郭衍這麼大的反抗。
陳冰冰緩緩地站了起來,看了一眼衆人,憂心忡忡:“父親,要不然我回去向父親稟報此事?”
郭衍卻立刻道:“不妥!我回到大都的消息不可以讓任何人知曉。”
李未央十分贊同:“正是如此,二嫂,現在正在風口浪尖,我們沒有證據證明那趙宗之死與我二哥無關。縱然你告訴了陳尚書,他也是沒有法子的,反倒會多一個人擔心。”事實上李未央想的是,這件事情越少人知道越好,元烈不會往外說的,現在只限於大廳中的人,若是人人都能夠保守秘密,郭衍纔會更安全。陳家……不穩定因素太多。
陳冰冰想到了自己那個魯莽的二弟,也不免點點頭。現在她已經沒辦法顧及納蘭雪了,生死關頭,她最在意的是郭衍的平安。
陳留公主看着郭衍十分消瘦,明顯這一路不知吃了多少苦頭,不禁掉了眼淚,走上前抓住他的手臂道:“孩子,在家好好休息,我們一定想法子……”
她的話還沒說完,齊國公卻搖了搖頭道:“不,不可以!無論如何郭衍都不可以留在郭家。”
郭夫人砰地一下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你這是什麼意思?難道兒子受了冤屈在家藏着也不可以嗎?”
齊國公看着她,立刻緩和了神情道:“我總覺得此事十分蹊蹺,既然衍兒已經逃脫了,對方定然知曉,一定不會輕易放過,必定會找機會來郭家搜查,到時候反而很不安全!”
李未央很贊同齊國公的看法,她走近了郭夫人,柔聲勸說道:“母親,父親的話不無道理,這件事情根本是有人故意設了一個圈套,若是二哥留在這裡,恐怕不安全。更重要的是,此事一旦傳出去,所有人都會懷疑咱們窩藏欽犯,到時候,哪怕二哥沒有罪過,也要被定罪,郭氏一族也會面臨更大的危機。”
郭夫人何嘗不知道這個道理,可她終究捨不得自己的兒子。郭衍從未想過留下,只是他必須回來解釋清楚一切:“我這次回來就是想把事情告訴父親,同時我會離開大都,去尋找此事的真相。”
李未央神情發生一絲微妙的變化,眉頭輕蹙:“二哥這話說的不對,你現在要做的是找一個秘密的地方藏起來,而不是尋找真相,畢竟對方設出這樣一個圈套來害你害郭家,是早有準備的,只要你一死,就是死無對證,坐實了你謀殺主帥,並且意圖率兵逃走的罪名。這可是毫無疑問的謀逆之罪啊,難道你不怕連累了父母親嗎?”
郭衍也知道這一點,但在他看來這是自己的不可逃避的責任,必須承擔到底,他目光凝重地道:“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是我不去,又有誰能去調查這件事呢?”
這時,旁邊一直不做聲的郭導走了出來,他輕聲道:“二哥,這件事情由我去辦吧。”
郭夫人立刻回絕道:“不可!你自己身體都沒好呢。”
郭導笑了笑,神情自若:“母親是覺得沒有了右手,我就是個廢物了嗎?”
郭夫人面色一變:“我當然不是這個意思。”
郭導面色柔和,顯然並不在意,他看着齊國公,從未有過的認真:“正因爲此刻我在衆人的眼中是個廢人,離開大都便是散心,遊山玩水罷了,誰也不會特別盯上我,但若是三哥和四哥出了大都,別人立刻就會想到你們是奔着二哥而去的。”
話是這樣說,郭導分明是在安衆人的心,不希望讓他們擔憂。事實上他只要一出大都,立刻會引起各方的注意,甚至是追殺……衆人看着他,都陷入了沉默,李未央看了一眼郭導,心頭朦朧地浮起一個念頭,低聲道:“五哥有把握嗎?”
郭導眼神亮得很溫柔,卻是搖了搖頭:“沒有把握,這件事情已經過了一段時日,對方又十分的狡猾想必不會輕易讓我抓住把柄,但是我會盡力一試的。”
李未央與他對視片刻,郭導只是淡淡的笑,眉睫間,如有光芒閃過。李未央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心頭一動,她看向郭夫人道:“母親可是捨不得五哥?”
郭夫人當然捨不得已經失去右手的小兒子,可郭衍也是她心愛的兒子啊……她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都是我的兒子,有什麼捨得捨不得的呢?不管是哪一個,我都不希望他們出事,但是目前爲止,你五哥說得對,這是最好的辦法了。”交給別人,未必如此盡心盡力,只有自己的兄弟,才能拼盡全力去搜查線索。
然而郭衍卻突然道:“不!這件事情不可以讓五弟去辦!”他的神情那麼堅決,語氣又是十分強硬,一時讓衆人都嚇了一跳。兄弟倆對視一眼,郭導卻是搖了搖頭:“二哥,你沒辦法阻止我。”
郭衍咬牙,猛地轉身,道:“父親!請你阻止五弟!這太危險了!”
齊國公靜靜地看着郭導,臉上帶着一種幾乎可稱爲高深莫測的表情:“現在一方面要將你二哥平安的藏起來,另一方面要立即調查此事,等我們手中掌握了足夠的證據,能夠爲你二哥平反,才能暴露你二哥的所在。”這就是同意了郭導出行。
李未央眯了眯眼睛,眸中精光若隱若現:“二哥的身份我會想法子遮掩的,父親不必過於擔心。”
齊國公的眼睛亮了起來,落到李未央臉上時,則沉澱爲深邃的探詢。李未央只是肯定的點了點頭,齊國公鬆了一口氣。
郭衍看着親人們不遺餘力的幫助,眼中有霧氣慢慢的升起,他知道郭導要冒很大的風險,也知道李未央藏匿他要費心思……但他一個字都沒辦法說出來,因爲這樣的幫助,是來自於血緣至親。
李未央微微一笑:“那就請二哥儘快與二嫂話別,我會在外面等你們。”
等到郭衍和陳冰冰回到了房中,陳冰冰一把抱住了他,泣不成聲道:“夫君,我一直在等你回來。”
郭衍的面上流露出了一絲悲傷,他是一個不容易改變的人,過去深愛着納蘭雪,也始終認爲一生只能愛一個人。他痛恨摧殘他幸福的兇手,甚至在潛意識裡,他希望通過冷淡讓陳冰冰自動明白他們之間是不可能的,可是不管他怎麼努力,陳冰冰像是不明白,依舊拼了命的想要嫁給他,而他恰恰是因爲家族,不得已只能迎娶了她。在這個過程中,他覺得他變了,不再是擁有寬廣胸膛的人,而是一個懦弱道貌岸然的小人,他只覺得自己的行徑十分的醜陋,只能學習着怎麼才能用一個好夫君的假面具來迷惑陳冰冰,也迷惑於自己。可是無論如何,他沒辦法抵得住多年來在身體裡流動着的血液,它們都在逼着他、迫着他,日夜難安,愧疚欲狂,在不得不承認自己努力失敗之後,他才發現根本沒有辦法面對陳冰冰,所以他徹底的崩潰,甚至連掩飾的面具也戴不上去了。
他就像是一個戲子,當面具脫落的那個瞬間,他就沒辦法再登臺了。
他不能向納蘭雪解釋,也沒有辦法對自己解釋,更加無法面對陳冰冰,所以他纔會選擇鎮守邊關,再也不回大都。然而不管他如何拒絕陳冰冰,她還是每月一份書信,敘敘地訴說着家中一切,她對於自己的執着,充滿了一種浪漫的想往,可是這樣的愛情,只讓郭衍覺得異常的痛苦。
他看着陳冰冰,心中並沒有愛意,只是淡淡一笑道:“你過得還好嗎?”
這時候的大廳之中,衆人面色卻是十分凝重,尤其是齊國公和陳留公主。陳留公主臉上帶着的笑容消失了,她也知道這件事情對於郭家的影響,若是處理不好就是毀滅性的,她看向齊國公,眉頭緊鎖:“這件事情真的要交給導兒去辦嗎?”
齊國公點了點頭,“這件事情交給別人去辦,我實在是不放心,導兒是所有的孩子中最聰明的一個,交給他去辦纔是最合適的。”
陳留公主欲言又止,她看了郭夫人一眼,又看了看齊國公,開口道:“可是導兒的傷勢……”
李未央輕輕一笑道:“祖母,你應該相信五哥。”
郭導的眼睛看向李未央,卻是十分的明亮,在衆人之中,只有李未央是支持他的,而且也是最瞭解他的,她相信自己的能力,也支持他的決定,這樣的姑娘他怎麼會不喜歡呢?
事實上,他並非是去調查真相,而是去做靶子。只要他能夠成功將所有敵人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的身上,元烈的人就有法子找到蛛絲馬跡。可如果他不能成功,這件事情就會陷入絕境。在大廳之中,真正能夠聽懂他弦外之音的人,只有李未央和齊國公,不,可能二哥也猜到了,所以他才那樣激烈的反對。郭導微笑:“父親,母親,我一定會平安歸來,我必須抓住那些人陷害二哥的罪證。”
郭夫人還是面色憂慮,李未央安慰道:“母親若是實在不放心,我會秘密安排一些人手暗中保護五哥的。”
齊國公神情之中閃過一絲沉痛,點了點頭道:“也只好如此了。”
等到所有人都散去,齊國公卻叫住了李未央,他開口道:“嘉兒,我覺得今天的事情,十分不對勁。”
是不對勁,簡直是太不對勁了,李未央從剛纔開始便有這樣的感覺,可惜就連她都沒辦法說出到底是哪裡有問題,一個問題還未解決,一個問題又接踵而來,一切都是針對郭家,對方在陰暗的角落一直靜靜微笑,安然等待,顯然耐心到了極點。
這一張綿密的大網,還沒到真正收網的時候。李未央不由想到了白天的那一場盲棋,自己只能走一步看三步,可對方卻是走一步看十步,輕而易舉控制全局,她知道,自己遇到了真正的高手,以至於到現在,她都看不出那最關鍵的一步棋究竟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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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盲棋,靈感是取材自一篇關於盲棋大師的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