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皇子臉色頓時如炸開了調色盤,一片黃綠藍靛紫。
百里蘊斟酌良久,若有所思地捻着酒盅,終是沒有勇氣吭聲駁斥。
百里遙看向皇后。皇后搖頭,命他不準多嘴。
百里祺,百里璘,握着雙拳,欲言又止,卻也抵不過心底的膽怯。
百里羿則不顧一切,迅疾起身,對嚴太后說道,“皇祖母,陌影身體虛弱,不宜遠嫁天狼。”
德妃手上的茶盅噹啷一聲,摔在地上,茶盅蓋溜溜滾到了紅毯上,她忙求救看向百里尺素醢。
百里尺素沉默繃着脊背,視線在嚴太后和天狼太后之間流轉,不敢輕舉妄動……
已然過了子夜,秋風清冷刺骨,兩排篝火的火焰,不穩跳躍,被風吹亂的火苗,似乍舞的魔影。
嚴太后擺手示意百里羿坐下。
鳳想容卻冷睨嚴太后一眼,命百里羿出來。
百里羿只得起身離席,單膝跪在紅毯上。
百里尺素忙起身,對鳳想容俯首說道,“請太后娘娘恕罪,羿兒與陌影青梅竹馬,自幼一起長大,聽得太后如此提議,難免緊張陌影,請太后寬恕他的唐突。”
鳳想容俯視着百里羿,眼角里閃爍着陰沉的殺氣。將他從頭看到腳,卻憑氣息也未能嗅出,他到底是被誰轉變的。
“百里羿,你與嚴陌影訂婚,又解除婚約,不是嫌棄她麼?”
“接觸婚約,實屬誤會……”
“從前那些齷齪事,哀家沒興趣聽。你妄想利用陌影,借血魔王之手當靖周儲君,你便阻撓她嫁於哀家的九孫兒?!”
百里羿頓時惱羞成怒,雙眸血紅,擡頭盯住那萬年不老的妖媚容顏。
這老妖婆遠在天狼,竟對他的一舉一動了如指掌,甚至連他和陌影最隱秘的交易也一清二楚,顯然,她在靖周皇宮,派了不少暗人。
鳳想容卻欣賞着他的怒容,愜意地笑道,“你不能給她幸福,就別多管閒事,哀家這回……饒你不死!”
嚴太后略鬆一口氣,示意百里羿退下,側首道,“鳳想容,你別高興的太早,懷景可不一定答應這門婚事。”
鳳想容轉頭看嚴太后,“我們就看一看,嚴懷景如何做主吧。哀家有的是耐心等他的答案。”
說着,她端起血茶的茶盅,朝着百里尺素舉起,“先敬未來的親家!”
百里尺素默然俯首,沒有端茶。
鳳想容兀自喝完,似喝了一杯苦瓜汁,“該死的,這杯血竟然是臭的?!心地善良的人類,真是越來越少了。”
嚴太后冷笑,“那是因爲,好人都被吸血鬼捕殺了,我們能給你準備的,就只有豬血。”
鳳想容不置可否的聳肩一笑,卻因口中的“豬血”差點吐出來。
她忙攏着裙裾站起身來,“哀家去漱口,然後,就歇息了。你們繼續,不醉不歸!”
她龍椅沒有坐熱,就這樣丟下一個大難題,悠然離去。
幾個皇子都起身到嚴太后面前來,“皇祖母……”
“散了吧,哀家乏了。”嚴太后卻是在想着,如何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她伸手,搭住紅煞的手,“陪哀家去看看陌影。”
紅煞忙道,“屬下剛剛去過,陌影郡主身體遭受重創,昏迷未醒。七殿下被南贏王趕了出來,香茹,吉祥、如意也都不準入內,這會兒南贏王還在氣頭上,太后還是暫別過去。”
帳內和暖如春,陌影睜開眼,看向牀頭櫃和梳妝檯,卻沒有看到那一束藍色妖姬。
那一大束藍色妖姬,共四十朵,於小窗下的陽光裡,花瓣上的金粉瑩瑩閃光,美得冷豔妖冶。
但是此刻,梳妝檯上有一大束梅花,不知何處採摘來的,花枝清新鮮豔,似剛剛開綻的。
外面陽光晴好,有清越的笛聲隱約傳來,然後被大片歡笑聲和吶喊聲淹沒。
陌影被笛聲吸引,忍不住坐起身來,腸胃還有些刺痛,周身筋骨全然不像自己的,手腳也不聽使喚。
這兩日,她大都是睡睡醒醒,意識斷續,不知外面發生了什麼事。
百里玹夜似乎從昨日起,就不曾再進來。
她隱約聽到過他在外面冷聲咆哮,半夢半醒間,便見他在小窗外……
她扶着牀沿,桌案,梳妝檯,到小窗前,窗外卻沒有人。
手無意識地拉開梳妝檯的抽屜,取出一瓶藥,倒出藥丸吞了,又心不在焉地倒了一杯水喝下。
身體舒服了許多,卻見窗外一隻皮毛純白的長耳兔子一蹦一跳地經過。
那兔子後腿上,刺了一個戴着紅絲帶的飛鏢,所經之處,草葉上沾了鮮紅的血。
“香茹?香茹……吉祥,如意……”
她朝着門口喚了幾聲,無人應。
她忙掀開營帳門簾出去,卻見門外竟無
一人駐守。
“奇怪,人呢?”
剛纔明明聽到一陣笛聲,這會兒也尋不到了。
因擔心那隻兔子,她忙繞到小窗下,就見那隻可憐的兔子因失血過多,已經跳不動。
“嘿!小乖乖,你是從月宮裡跑出來的嗎?!”
她蹲下來,把長耳兔抱在懷裡,似抱了一個柔軟的雪球,心也跟着輕盈和暖了。
她憐憫地輕撫它毛茸茸的腦袋,“是誰射傷了你?”
“是我!”
眼前,一雙翹首狼紋金革靴停駐。
她擡眸,視線沿着天藍色的龍紋錦袍向上,看到一雙白皙的大手,左手拿着一根碧玉長笛,右手中指和食指捏着一枚飛鏢。
她視線在那笛子上一頓,視線再向上,對上一張眉目魅惑的俊顏。
飽滿的額,精緻的下頜,似被刻刀精雕細琢過,光芒瑰麗的綠眸,有勾魂攝魄的魔力。
奇怪的是,他與百里玹夜竟有幾分相仿。這一身咄咄逼人的威嚴與霸氣,竟也如出一轍!
陌影抱着兔子站起身來,“你是……”
“彌天。姑娘是……”
“嚴陌影。”
“原來是三郡主!”
他口氣淡然,並無半分客氣。綠眸邪冷打量着她,看獵物般,與看她懷裡的兔子並無二致。
“這兔子是在下的,郡主能否歸還?”說着,他收起飛鏢,大手伸過來。
陌影按住兔子後退上的傷口,站起身來,猶豫片刻,不肯給。
彌天失笑低頭,探看她低垂的臉兒,見她神情裡透着幾分不情願,玩味試探道,“郡主?!”
她抱着兔子,悶聲良久,才道,“我買下它。”
彌天失笑,“我打它是爲吃了它,不賣。”
“你可以拿了銀子,再去打別的獵物。”
“郡主看我像叫花子嗎?”
陌影又看他兩眼,這廝一身金貴,當然不像叫花子,那悲憫之心恐怕也早就被銅臭鏽住了。
“……這兔子已經受了傷,你還要吃它,不覺得很過分嗎?”
“在下是狼人,狼吃兔子,天經地義。”
“在食物鏈頂端,就能囂張跋扈?!”
他挑眉啞然失笑,視線落在她荷邊領的紅色睡袍上。
“郡主這一身睡袍倒是很美,若能拿來交換,我倒是可以考慮把這兔子送給郡主。”
陌影低頭看了看身上的袍子,所幸,裡面還有一件睡裙。
她不疑有他,一手抱着兔子,一手當即就把睡袍脫下來給他,“去打野豬,不要追着兔子跑。”
他視線溜過她婀娜的身姿,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拿着睡袍,轉身便走了。
陌影抱着兔子返回帳內,忙取下兔子腿上的飛鏢,給它止血,包紮……
門外,三個女子驚慌地突然闖進來,領首的卻是幽芙,後面則是兩個面生的吸血鬼女子。
陌影看她們一眼,手上微微一頓。
原來,父親不只不準百里玹夜來,還連香茹,吉祥,如意都打發了。
“郡主,您怎麼起來了?”
“躺了太久,身上都發黴了。”
幽芙示意兩個丫鬟在屏風那邊等候,擔心地繞過屏風,就見她給兔子包紮好,一旁還放着一枚染血的飛鏢……
她疑惑拿起飛鏢看了看,小金鏢是菱形的,沒有花紋,沒有字,只有一條紅絲帶。
“郡主,這兔子和飛鏢哪兒來的?”
“剛纔我起牀,正看到它經過窗外。”
“可有人來過?”
“有,打這兔子的人,叫彌天。”
幽芙擔心地打量着她,“他可有傷害郡主?郡主怎麼只穿了睡裙?袍子呢?”
“他要了我的睡袍交換這兔子。”
“郡主爲何拿睡袍交換?”
“他說不缺銀子,非要我的睡袍交換。”
幽芙焦躁跺腳一嘆,轉身就奔了出去。
陌影顰眉看了眼門口,無奈地搖了搖頭,不就是一件睡袍麼?值得這樣大驚小怪?!
她朝屏風那邊的兩個丫鬟命令,“你們幫我打水過來,我要沐浴更衣。”
見她們要出去,她忙又糾正,“你們叫什麼名字?”
“奴婢紫芸。”“奴婢紫燕。”兩個女子俯首跪在地上,拜見新主。
“剛纔爲何都不在?去哪兒了?”
“剛纔聽到一陣笛聲,幽芙說,那笛聲詭異,能亂氣血,我們便去追吹笛人了。”
陌影疑惑思忖片刻,想到彌天手上的玉笛——原來,這是一招聲東擊西?可他並沒有傷害她呀。
“我不太習慣陌生人服侍,你們能把香茹和吉祥、如意找回來嗎?”
兩人相視,
紫燕說道,“王爺已經與太后說過了,不必她們再來服侍郡主。”
“這樣……”陌影擔心地輕撫兔子瘦弱柔軟的身子,“她們可還好嗎?還在這裡,還是被遣回了皇宮?”
“還在,鄧慎言昨兒把她們帶到了七殿下那邊。”
“這就好。”
紫芸忙道,“香茹姑娘已經交代了郡主平日的習慣,奴婢們都記着呢,若郡主不願我們在跟前,我們爲郡主備下東西,便在門外守着。”
陌影眼眶微紅,不禁越是惦念那三個丫頭,卻還是道,“有勞二位。”
兩個丫鬟身影奇快地呼嘯閃過,帳內頓時幽冷地瀰漫開一股吸血鬼的陳腐之氣。
陌影不悅嘆了口氣,卻見平日裡用的牙膏,牙刷,沐浴露,洗髮水,浴巾,浴袍竟都在片刻之間備好。
浴桶擡進來,卻是大桶冷水。
兩個丫鬟手按在浴桶邊沿,不過片刻,水便緩緩地冒出熱氣來。
一層花瓣撒上去,香氣蒸騰出來,兩人俯首告退。
陌影抱着兔子,看着那浴桶,默然無言,只能接納這樣突兀的改變。
幽芙去而復返,突然闖進來,一身幽冷之氣,又將剛剛回暖的馨香打散。
她把搶回的紅袍擱在衣架上,轉身,便劈頭蓋臉地怒斥陌影。
“還好,這衣服是找回來了,郡主已經不是孩子,當謹言慎行,步步小心。以後,郡主尤其謹記,不要與陌生人講話,也不要接受陌生人給的東西。”
說着,她便奪了陌影懷中剛包紮好的兔子,一把丟出了窗外。
陌影擔心地轉頭看出去,就見兔子墜在地上,一片血肉模糊。
父親想保護她,她心知肚明,可……現在,她沒有任何被保護的感覺,只覺得一切美好都被徹底毀掉了。
她看着那兔子,眼淚落下來,“你丟掉我的藍色妖姬,我可以當做什麼都沒發生過,但……那是一條命!”
“那只是一隻兔子,萬一上面帶了劇毒,郡主現在便死無葬身之地。”
“你出去!”
幽芙不可置信地盯着她,雙眸氤氳成血紅,“郡主說什麼?”
“出去,我不想見到你!”
“屬下就在外面,會寸步不離地守着郡主。”
陌影憤然脫下睡裙,將自己浸在水底,心裡窒悶壓抑,透不上氣,眼淚都散在水底。
沐浴之後,她打開衣箱,想盡快穿上衣袍逃出這座營帳,卻又愣住。
衣箱裡,有熟悉的袍子,卻也添了些陌生的。
橙色,紅色,綠色,黃色,月白色,天青色,煙紫色,藕粉色,唯獨沒有寶藍色。
幽芙聽到衣箱爆響,忙進來,她嘆了口氣,從中選出一套玫紅色的騎裝。
“穿這套,喜慶嬌豔,不會太張揚。”
陌影淚眼模糊,那紅袍在眼底糊成一團血,心底的怒火卻如何也壓抑不住。
“把我的衣服還回來,把香茹,和吉祥、如意還給我!”
幽芙強硬地拿出紅袍,讓紫燕和紫芸服侍她更衣。
“王爺所做的一切,都是爲郡主的安危着想!”
這個季節,山頂上已然一片蕭索,因獵場四周四面環山,山中遍佈溫泉地暖潮溼,林木花草才比別處青鬱。
碧空無雲,陽光晴朗,宏大的高臺金頂,金欄,硃紅盤龍雲柱,輝煌閃耀。
貴雅無匹的太后,帝王,將相,妃嬪,以及諸國使臣,端坐其中,皆是錦衣華服,貴雅無匹,卻是一個比一個靜冷,一個比一個威嚴端肅,乍看上去,像極七彩寶石塑成的人物像。
陌影搭着紫芸的手臂踏上樓梯,滿場之人,轟然站起,卻不是看她,而是緊張地盯着賽場上的動靜。
參加狩獵賽的一對兒對兒璧人,正策馬疾馳回來。
領首的是百里玹夜,他擁着安凝,身下的玉麒麟快如閃電,跑在了最前面。
緊隨其後的,是六皇子。與他共乘一匹的,是天狼十七公主呼延薇。
大皇子馬背上,是血魔三公主鳳荷。
鳳賢則懷抱着五公主百里嫣。
鳳頤身前坐着的是十公主百里香。
而二皇子百里遙懷裡,則抱着興奮歡呼的嚴如玉。
另外,還有一位奇裝異服的女子,是莎車國國君帶來的麗娃郡主,雖然決定與靖周和親,卻尚未未擇選哪位皇子。
這會兒她被四皇子百里羿擁着,一雙眼睛卻直望着前面的百里玹夜……
陌影在長梯上駐足一停,望着那一幕,眼眶便幽幽灼燙。
曾經她無意間闖進竹林,看到百里煒與安凝的柔情蜜意……
曾經百里嫣執着地央求她,冒死去大牢探望慕容珝……
百里香的手上,還戴着一枚不知是誰送給她的定情
手鐲……
如今那彈指既定生死的帝王,太后,三言兩語,便生生將所有人的命運扭曲了。
皇族無親無愛,真可謂,淋漓盡致。
陌影不忍再看下去,收回視線,硬着頭皮登上高臺,脣角揚起,絕美的鵝蛋臉上,再尋不到半絲不快與傷痛。
她給太后請了安,喚血魔王鳳隱,“舅父金安。”
鳳隱一身繡龍紅袍,眸光復雜的打量着她,凝望她嬌豔逼人的玫紅,神情恍惚,眼底又閃過一絲劇痛。
“怎穿這樣一身?”
陌影疑惑看了看身上的袍子,“舅父覺得……不好看?”
鳳隱沉聲一嘆,“好看,這樣打扮,更像迤邐。”
“哦。”陌影不禁疑惑,幽芙爲自己選這一身,難道是刻意讓他看到?
鳳隱突然不自然地深吸一口氣,視線避開了她妝容精緻的臉兒,溫聲道,“身體怎麼樣了?”
“還好。”
“陌影,舅父不是有意傷害你!舅父想讓你當血魔王朝真正的公主。”
陌影因他痛苦低啞的聲音,不禁看他一眼。這男子實在太美,卻會拿眼淚害人,此刻他哽咽着,不知又在醞釀什麼毒計。
“謝舅父擡愛,陌影福薄命淺,恐怕無緣當血魔王朝的公主。”
嚴懷景注意到鳳隱與女兒說話,忙從靖周百官席位上起身,按着佩劍快步過來。
“陌影,怎這就下牀走動?”
陌影喚了聲父王,忙俯首道,“服了藥,已經痊癒。”
嚴懷景將她從頭看到腳,越看越滿意,“過來,給天狼太后請安。”
陌影疑惑上前,在父親的指引下剛跪下,就見眼前的女子嬌媚地大笑着,突然站起身來,拖着立領金鳳華服,瞬間經過自己,到了金欄杆前。
陌影凝眉看父親。
嚴懷景大手按在她肩上,示意她稍安。
“哈哈哈……還是哀家的夜兒拔得頭籌,他和安凝可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
陌影恍然失笑。原來,天狼太后是要給她一個下馬威。
嚴懷景冷睨鳳想容一眼,擔心地俯視着陌影,提醒道,“陌影,論輩分天狼太后是你的姑外婆。”
“姑外婆!”
鳳想容被這柔柔一聲輕喚,攪得再也笑不出來。
等到下面的人宣佈了百里玹夜與安凝勝,她才轉身回來,彎腰,親手把陌影扶起來,眸光尖銳地細細打量她——
題外話——二更很快來o(n_n)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