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了?”
“嗯。”她垂眸應聲,心底莫名刺痛。
“知道自己有了身孕?”
冰冷的聲音,異常平靜,灼燙的氣息,噴薄在她額角上,狀似親密如常。
她卻清楚地感覺到,這平靜之下,暗藏着驚濤駭浪鈐。
昨晚那血淋淋的一幕,煞然衝到眼前。
丹藥爐金雕圓蓋,砰一聲巨響,震耳欲聾,小腹裡那陣痛,激烈地似一隻手捏碎了什麼洽。
像極在獵場時,幽芙鬼爪兇殘地捏死那隻脆弱的兔子……
生命,被這異世之人,視如草芥。
可她不是那樣的人。
她並非不想孕育屬於兩人的孩子,她並非不想與他成婚。
沒有人比她更渴望普通人的生活。
可他有血仇,還要奪皇位,還揹負着與生俱來的皇子使命,而她,亦是永無可能成爲普通人。
四面都是強敵,她不想讓他身處險境,爲防萬一,事前便做好了安全措施。
所以,縱然身體不適,因異味嘔吐,她也不曾想到,那是有了身孕。
直到昨晚流血的那一幕發生……
“昨晚……我剛知道。”
他煞然坐起身來,魁偉的身軀明明是暖的,雪白的中衣,卻在暗白的天光裡,熠冷如雪。
“所以……你殺了他?”
絕然的口氣,並非是在訓斥,而是審判一個殺人犯。
心口似被猛然捅了一刀,她驚痛一怔,虛弱地撐着身體坐起,張口卻發不出聲音。
是那碗粥——她一口一口喝了那碗粥。
蔚茗說,那是八寶甜粥。
那粥的確甜,裡面是紅棗,蓮子,桂圓,花生……每一口都是美滿甜蜜,早生貴子的寓意。
竟是劇毒?!
她已接納那女子和父親的感情,爲什麼她要害她?!
爲什麼?她瞪大了眼睛,苦苦冥想,想找一個答案,眼淚卻簌簌地大顆大顆滾下去。
百里玹夜側首看她,耐心地等待她給一個解釋。
如果有人害她,他必然將那人撕碎,爲她和孩子復仇。
但……他現在等來的,只有她的沉默和眼淚。
“嚴陌影,在這王府裡,你有孕的事,除了你我,無人知曉。八寶粥裡所加的墮胎藥,就放在你丹藥房毒藥櫥櫃的第二個抽屜裡。我沒有說錯吧?”
他這算是追查過了?可真是證據確鑿!
她低下頭,長髮凌散垂下,傾斜肩頭,也擋在了臉頰兩側,羸弱的身子,因爲悲慟過度,因爲氣怒交加,顫抖不止。
良久,她才尋到自己低啞難辨的聲音,“既然殿下如此認定,那就是吧!”孩子在她腹中,無論如何判,她都是不可饒恕的死罪。
她是大夫,竟如此失察,連自己的親骨肉都保不住,可不是罪該萬死麼?!
他起身下牀,再不願多看她一眼。
然而,邁出幾步,心卻又沉沉地劇痛。
這痛,是來自她的牽引,似一根帶刺的藤蔓,繞在他的心臟上,扼住他急行的腳步。
終是忍不住,燥怒轉身,綠眸亦是灼紅如泣血。
“嚴陌影,你若恨我利用你,大可以衝我來!爲什麼要對一個無辜的生命下如此毒手?你可以去救一隻兔子,爲什麼容不下自己的孩子?”
“……”
“你知道嗎?他的眼睛像我,脣像你,他雖然不會說話,卻能在夢裡戳我的臉……
他那麼小,只能坐着,爬着,卻知道來夢裡找我!
可笑的是,他用意識爲自己造就了一件藍色妖姬的肚兜,我卻沒有認出他是我的孩子。
而你……卻比我更殘忍,你殺了他,嚴陌影!”
“……”
“嚴陌影,我再也不想見到你!”
他怒指着她,喉嚨哽咽刺痛,怕自己怒極失控撕碎了她,迅疾轉身,沒有再回頭。
“百里玹夜!”
她抹掉淚,跌跌撞撞地下牀,從窗前劍架上取下翼龍神劍,又從梳妝檯上提了那個盛放十字弩的紫檀木方盒,卻沒有送到他面前。
而是當着他的面,將那東西,從窗口丟出去。
“你的東西,全部拿走。”
然後,她又從衣櫃裡一股腦地扯出所有的梅花袍,隨着撕扯的瘋狂舉動,垂至後膝的長髮,妖冶地飄展開,攏着單薄的身子,鵝黃的睡裙,似能透出纖細脆弱的骨……
他腦海煞然一片空白,那些梅花錦袍,她明明都丟掉了,爲何還在衣櫃裡?
“當初你送這些袍子,抱了什麼目的,你自己最清楚!
孩子沒了,你和太后的計劃泡湯,就此恩斷義絕,是麼?我成全你!
孩子沒了,你認定是我殺的,我嚴陌影在你心裡,就是一個繁衍後嗣的工具?
爲何你不想想未婚先孕,對於我和孩子來說,是什麼後果?!
百里玹夜,你比那些把我父親當成生育工具的使臣還要卑鄙百倍。你把我的心剜走了,又將我凌遲!
我還就告訴你,我可以給任何男人生孩子,就是不給你生!
我這輩子,就是來找我的莫錦年的,死活不該和你糾纏!”
他震怒衝過去,舉起早已化爲狼爪的手,就要揮到她臉上……
她站在窗口的冷風裡,朝他癲狂地冷笑,心痛到麻木,蒼白的臉,不見血色,只一雙眼睛血紅,笑着笑着,口角里就淌出血……
“既然你這麼愛你的孩子,爲什麼不乾脆殺了我?!”
他俯視着她牙齒上染到的血污,終是不忍看下去,闔眼忍下了怒打她的衝動,迅疾經過她,從窗口跳出去。
她還在笑,厲鬼似地,笑聲追着他。
窗子森冷的爆響,在她身後死死關上。
她的笑聲卻徐徐地延續着,停不下來,人癱在地上,卻還是在笑,卻終也想不明白,他怎就那麼確定,那墮胎藥就是她自己給自己下的……
梅院的梅樹,許久沒有修剪,旁枝傾斜,密密叢叢,雜亂無章。
陽光晴好,秋風如刀,一切的美好和暖,都似虛情假意。
一抹穿着鵝黃睡袍的倩影,幽幽如冤魂,裙襬冗長曳地,地上拖了長長的血痕……
她無聲穿過梅林,手上提着的細長短劍,在陽光下寒光如水。
她滿腦子迴響着百里玹夜失望悲慟的指責。
本是澄澈的鳳眸,仇恨如血,直盯着那修剪花枝的月白身影,以至於,她沒有察覺,樹冠之上,飛來十幾個綠眸的蒙面黑影。
蔚茗拿斧頭揮了兩下,才砍斷了一條粗壯的斜枝,拖着穿過林子,把樹枝摞在窗下,又拿剪刀過去,伸向一條較細的花枝……
敏銳嗅到隱隱迴盪的狼人氣息,她警惕地停住動作,來自背後的甜蜜馨香,卻更加濃烈。
她擔心地轉身,正見陌影披頭散髮,似一隻發狂的幼獸,手拿短劍,當胸刺來……
她忙擡手,扣住陌影的手腕,不可置信地怒斥,“郡主,這是要做什麼?”
“做什麼?”清瘦的俏顏,冷笑絕然,“爲我的孩子,爲你玷污我母親的院子……我要殺了你!”
陌影知道,自己敵不過這吸血鬼,她就算拼了這條命,也要爲孩子報仇。
“那孩子若留住,遲早要被太后利用。王爺早就叮囑過你,不要再與百里玹夜有任何往來,是你執迷不悟……”
蔚茗話沒說完,一個黑衣狼人自樹冠的縫隙裡靈猿般飛躥而下,揮劍朝陌影的脊背刺去。
蔚茗擰身將陌影甩開,隨手奪了她手上的短劍,身影迅疾飛移,當即將那狼人的首級斬下。
狼人的首級墜地,卻又有濃烈的腥甜瀰漫開。
她驚疑轉頭,就見陌影身子已經被另一隻狼人的彎刀刺穿……
“不——不——陌影——”
她痛苦嘶叫着,似被抓了幼崽的母獅,揮劍砍向包圍而來的十幾只狼人。
刺中陌影的狼人,卻握住彎刀,綠眸驚恐,視線不可置信地在她悽豔的臉和刀刃之間流轉。
他沒想殺她,他只是想把她帶走。
“爲什麼?你……到底爲什麼?你不能死!”
她卻在笑,“我寧死,也不要……被那隻害死我孩子的吸血鬼救!”
“不——”他忙抽了彎刀,咬破掌心,按在她的傷口上,擁着她飛出王府……
小鎮郊外,軍營的營帳已經收起,將士們正在河邊飲馬,冗長的隊伍一字排開去,士兵的銀甲,馬匹的戰甲,交相輝映,在朝陽下,成了一道撼動人心的美景。
百里遙欣賞着那特殊的景色,等着火堆上架着的三隻野雞慢慢熟。
可憐他慘兮兮的廚藝,三隻雞皆是烤糊了半邊,另外半邊還生肉鮮嫩。---題外話---
二更畢,明兒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