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騎

霽景軒。

大奶奶何氏一邊看着銅鏡裡的自己,一邊問,“可問仔細了?”

香書輕輕的爲她梳着頭髮,壓低聲音,語氣卻很肯定,“大奶奶放心,連翹親口說的,那丫頭嘴鬆,奴婢幾句話就套出來了,三奶奶剛進去就吐得一塌糊塗,接着就一直沉睡。”

何氏就呵呵笑起來,“還真是個不能喝酒的,的確有趣,咱們這樣的人家,宴席喝酒那是免不了的,以後可有好戲看了。”

香書也笑,“可不是嘛,今兒算三奶奶好運,六小姐給擋了一杯,大夫人又開口讓她先走,要不然,當衆嘔吐起來,才叫好戲呢。”

“正是如此,六小姐也不能總爲她擋酒,大夫人也未必每次都能及時讓她離席迴避,以後出醜的機會可多了。”

何氏摸了摸自己的頭髮,似乎不甚滿意,微微皺眉,吩咐香書,“明兒有空你去三房轉轉,也說說這話,想來有人能聽的進去。”又道,“你以後別總天天和連翹說話,看她什麼時候得閒,也帶她去三房走動走動,認識幾個三房的丫頭。”

“大奶奶,這是爲何?連翹那丫頭是三奶奶的陪嫁,能吐出不少事來,怎麼竟要爲她和三房搭線?”香書不解,“咱們自己知道不就行了。”

何氏冷笑,“你懂什麼,做丫頭的,最忌諱的就是管不住嘴,連翹這樣的陪嫁丫頭,遲早害死她主子,她自己又能有什麼好下場?我們還是仔細些,免得到時候脫不了干係,還不如早早的把這個大禮送給三房。”沒注意道香書微變的神色,又補了一句,“對了,找個機會去跟雪巧打聽打聽,三奶奶究竟送了什麼給五爺。”

次日一早去存壽堂請安,若胭羞愧的不敢擡頭,先是自責一番,然後又感謝和祥郡主的關懷,和祥郡主一直面帶柔和笑容,“並無外人在,你也不必放在心上。”又問她現下可覺得好些,若胭連說無妨了,和祥郡主便不再多說。

用過早膳,若胭又去了大夫人那邊,既知大夫人也曾表示過關心,自己也總要親自去道個謝,誰知到了大房那邊,紫萍迎出來,笑道,“三奶奶請稍候,安國公府的三老爺過來了,正在和大夫人說着話。”

若胭曾聽杜氏說過,大夫人是安國公庶長女,其母徐氏本是個通房丫頭,因生了大夫人才被提了妾,到底身份低微,在府裡受盡欺凌,大夫人也自幼不受嫡母待見,偏生傲骨,心敏好學,二八之年便才名動京州,當年的大老爺正好金榜題名,又是風華正茂、相貌堂堂,偶然相遇便心怡不已,求媒作伐,大夫人卻是個高傲的,並非你文章入得了皇上的眼,便入得了我的眼,大老爺便每天一首詩送到安國公府,終是打動這位才貌雙全的佳人,兩人這段情緣數十年來盛傳不歇,朝野皆知,這三老爺又是誰?一時沒想起來,就道,“不必了,我本沒什麼要事,就是過來問個安,既然大伯母有客,我便改時再來。”

紫萍也不多留,客氣了兩句,就送了出去。

若胭一邊往回走,一邊琢磨安國公府的人員關係,慢慢的就想起來安國公共有三子,長子羅秀爲庶出,乃羅如鬆之父,已過世多年;次子羅敏與三子羅鈺爲嫡出雙胞,都是正室何氏所出,安國公去世後,爵位由次子羅敏繼承,然羅敏自幼體弱多病,常年病榻,又是個無慾無求的書呆子,爲此,同胞弟弟羅鈺多有抱怨父親偏心,早些年時常鬧騰,後來因羅敏對其多有照應,倒也消停了。

正想着這羅家的事,就見迎面過來一人,遠遠的就站住腳步行禮,喚道,“三嫂安好。”

若胭一看,卻是四爺雲懿諾,也就笑着回了個禮,“四弟這是往哪裡去?”

四爺與七小姐雲歸雪都是和祥郡主所出,因此每天請安,若胭基本上都能見着,雖然除了行禮並沒說過什麼話,也不算陌生了,若胭對這位四弟的印象還算不錯,不到十三歲的年紀,已經長得比自己還略高些,眉目清俊,不像大爺那樣儒雅溫和,也不像雲懿霆那麼嫵媚妖邪,容止若思,言辭安定。

四爺微微一笑,“回三嫂的話,我去五弟那邊坐坐。”說完,似略有遲疑,又道,“昨日家宴中途,三哥匆匆離席,聽聞三嫂身體不適,不知現下可好?”

若胭暗窘,微有些臉紅,笑道,“多謝四弟掛念,已經不礙了。”

四爺看她一眼,沒有再問,兩人別過,若胭回到瑾之,曉蓉正從內室出來,見若胭就笑道,“三奶奶回來了,主子正在等您。”

瑾之的這三個丫頭依舊照着原來的稱呼,叫雲懿霆“主子”而不是“三爺”,若胭想起當初曉萱以雲歸雁之名去梅家給自己送東西,自己也曾納悶爲什麼雁徊樓的丫頭是這麼稱呼雲歸雁的,卻沒有意識到曉萱其實是雲懿霆身邊的。

好奇的進屋,雲懿霆已經迎過來,攬住她徑直往外走,“走,帶你去個地方。”

“哪裡?”若胭見他眉眼生輝,神采奕奕,很是納悶。

“去了便知,你必定一直惦記着。”雲懿霆賣了個關子。

到了若胭才知道他說的是馬場,果然歡喜得連蹦帶跳的就奔玄羽而去,玄羽早就認出她,遠遠的就嘶鳴起來,一人一馬抱着好一頓親熱,直看得雲懿霆酸的皺眉,若胭卻故意撫着玄羽的鬃毛道,“人也就罷了,連馬的醋你也吃,羞是不羞。”

雲懿霆也不理她,卻拍了拍玄羽的頭,氣道,“連我也不搭理,倒這麼喜歡她,莫不是也貪念美色?小心我回頭將你禁在馬廄三個月不許奔跑。”

玄羽狠狠的朝他打了個噴嚏,然後傲然別過臉過,若胭再忍不住,哈哈大笑,要去解繮繩,雲懿霆拉住,“別急,先去換衣服。”

若胭這才意識到自己穿的這身衣裙很是拘束,並不適合騎馬,可是自己並沒有騎裝啊,想着就有些沮喪,早該準備嫁妝的時候也置辦幾套騎裝,雲懿霆卻神秘的眨眨眼,拉她到更衣室,曉萱早已侯着,手捧着一套海棠紅的騎裝,“三奶奶,請更衣。”

“三爺?”若胭狐疑的看他。

雲懿霆笑,“試試,是否合身。”

若胭癡呆的換上騎裝過來,雲懿霆就眼前一亮,一把摟住,笑道,“你就是很適合這樣的顏色,還記得你上次穿一件這樣顏色的衣裳嗎?”

若胭略一回想,就想起那真是個特殊的日子,自己被杜氏誆騙了打扮的花枝招展去見許明道,後來自己去侯府找雲歸雁,卻意外趕上雲懿霆的生辰,便紅臉而笑,“三爺當時好不失禮,也不扶我?”當着侯爺的面,自己給他行禮,他居然只是看着,雲歸雁卻語出驚人,責他未扶,可是,按規矩,他也的確不該伸手來扶啊。

雲懿霆就笑,“我扶你的時候,你爲何躲開?”

若胭笑而不語,其實自己對他的感情始終是很複雜的,悸動卻又膽怯,渴望而又避退,即使直到今天,自己還會忍不住害怕,兩人是否真的可以白頭。

這時節的馬場已經算是荒涼了,好在陽光不錯,並不太冷,尤其對於新婚甜蜜的人來說,就算是冰天雪地,大約也自能感受到暖意吧,雲懿霆要拉她坐赫翼,若胭不願意,興致勃勃的騎着玄羽衝了出去,還回頭對他得意的揚了楊眉,典型的挑釁啊,不知是若胭真的有了駕馭經驗,還是心知有云懿霆在身邊保護,膽子變得很大,催促着玄羽不斷加速,黑馬,紅衣,鮮豔奪目,在黃草地上如飛奔馳,銀鈴般歡快悅耳的笑聲一串串飛揚,被風吹散開,飄落在空曠高闊的原野,若胭覺得自己快要飛起來,似乎一伸手就能觸及頭頂上那朵柔軟潔白的雲,速度與視野,讓若胭想到一個詞,自由。

雲懿霆緊隨在後,目光亮晶晶的黏在她的身上,那鮮豔妍麗的紅色,像一團火,在他胸腔燃燒,第一次在這裡見她,她臨時穿的雲歸雁的騎裝,不甚合身,卻難擋風姿,今天,自己可以天經地義的陪在她身邊,感覺更勝百倍。

“歸雁,我們可以一起闖蕩江湖啦!”她曾那樣眉眼張揚的在馬背上大喊,她以爲聽者是雲歸雁,其實是自己,雲懿霆一直堅信,她就是對自己說的這句話。

跟着她跑了兩圈,雲懿霆還是忍不住,驅馬追上與她並騎,然後趁機一把將她撈了過來,呼嘯着奔跑。

靠着他的感覺又不一樣,分明少了自己掌控的刺激,卻似乎心跳更快了,驀地想起有一次,自己因爲驚駭他跟在身後,嚇得從馬上摔下,被他半空中救起,然而,他只是很快就把她放下,自己絕塵而去,那一刻心中驟然而至的溫暖和轉瞬而去的失落,至今想起,還清晰如昨。

馬場上的每一次相遇,都伴隨着耳邊的風聲和他的心跳一幕幕回放。

他說,“一生一世一雙人,我答應你,只要你願意,我就給你,沒有什麼給不了。”

他說,“給我時間,我會處理好一切,我不用你守,我守住你。”

他說,“若胭,別提以前,以前沒有你。”

……

還有什麼可顧慮的?上天已經給予自己最大的幸福了,而自己需要的,就是努力維持這份幸福。

扭過身,揚起頭,飛快的在他下巴上親一口,雲懿霆抿脣而笑,“若胭,騎在馬上,你也敢挑逗我?”

若胭就埋首在他懷裡,笑到流淚。

一陣奔馳之後,速度減慢,兩人一騎,緩緩而行,藍天、白雲、黃草,遠處黛山一線,冬景別有意味,若胭戀戀不願歸去,直到肚子抗議,雲懿霆笑道,“我們去百味樓吃好吃的。”

若胭知道百味樓是京州美味集大成者,頓時食指大動,這才喜滋滋的同意了,又去更衣室換了衣裳,兩人信步而行。

若胭突然想起上午去找大夫人的事,就把羅家三老爺過來的事說給雲懿霆聽,雲懿霆只是淡淡的道,“這是羅家的家事,他是想求得大伯母的援助。”

“援助?”若胭不解,大夫人已經嫁人了,還管孃家的家事嗎?羅家又有什麼家事要求助已出嫁妹妹的援助?

雲懿霆道,“老國公爺過世後,爵位由二老爺繼承,二老爺身體不佳,且膝下無子,三老爺想請大伯母去老太君面前進言,將來由自己的兒子繼承爵位。”

若胭目瞪口呆,深覺三老爺過於貪權謀利而涼薄寡情,兄長尚健在,他就打起了承爵的主意,全不顧手足之情,實在令人齒寒,雲懿霆看着她笑,“你想說什麼?”

若胭頓住腳步,很認真的注視他,道,“我很慶幸,慶幸父親的爵位不能承繼。”要不然,雲家也未必安寧,大爺身爲長子,自然不甘後退,四爺是和祥郡主所出,郡主又怎麼會不爲親生兒子謀劃,那麼,雲懿霆呢,他也會覬覦爵位嗎?若胭想,以他的性格,應該不會自困於爵名纔是,可是,他也是人,是有正常思維和能力的男人,他多年來周旋皇室爭鬥之中,究竟爲的什麼,真的一點也不把爵位權力放在眼裡嗎?

雲懿霆見她出神,目光閃了閃,攬過她接着往前走,若胭見他迴避,有些心亂的喊了句,“三爺……”他似乎不願自己聊起自己家的這個事情,是無話可說,還是真的被自己猜中。

“若胭,你只需記得我承諾過你什麼,不要胡思亂想,不要猜測我的心思。”雲懿霆沉聲提醒她。

這話,似乎在表達什麼信息,可是若胭怎麼也剖析不明白,她很想說,我就是想真真切切、明明白白的知道你的心思,終是說不出口,也許,他需要的只是自己對他的依戀,可是,自己需要的是他的坦誠,究竟是男人和女人本質的區別,還是自己對這個世界的男人要求太高?他們自幼接受男尊女卑的教育,妻子對他們來說,不過是“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廟.而下以繼後世也”,做爲僅僅用於生兒育女、繼承香火的工具而言,實在沒必要言及理解和尊重,相對來說,雲懿霆已經非常不錯,他對自己無疑是寵愛的、呵護的,甚至有着超乎想象的迷戀和佔有慾,同時,他也是霸道的、□□的,甚至小心眼的。

若胭輕聲應“嗯”,輕微的鼻音泄漏了她的心情,雲懿霆就停下來靜靜的看她,“若胭……”

“主子!”曉萱迎面趕來,“主子,梅太太身邊的巧雲姑娘來了,似乎有急事要找三奶奶。”

若胭心口猛地一跳,下意識就驚慌失措的就去看雲懿霆,他安撫的用了用力摟緊些,開口,“讓她過來。”

曉萱很快領着巧雲和初夏一起過來,若胭緊張的上前,巧雲一見她就撲通跪倒,哭道,“二姑奶奶,太太病危,請您速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