辭卻

次日上午,兩人果真在西園子堆了個大雪人,幾個丫頭也過來湊趣,把雪人打扮的花裡胡哨,雲懿霆看着,哭笑不得,卻也由着她們胡鬧,後來曉萱悄悄的對若胭說,自從有了三奶奶,主子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午膳後,雲懿霆就出去了,若胭問他去哪裡,他只笑道,“給人個答覆,說句話就回。”

他沒說給誰答覆,若胭有些不安,忍住沒追問,目送他出門去。

御書房中,雕琢精緻的獸首爐中,檀香清幽嫋嫋。

桌上一局,黑白子對陣。

對坐兩人,一人華服錦冠,面目溫雅中隱隱王者之氣,另一人五官生的風流妖邪,氣度卻淡淡似春花秋月。

趙坤捏着白子,慢慢摩挲,目光溫和的看向對面,笑道,“你自己選吧,想在京州呢,目前西山營空缺指揮指,正三品位,另帶軍銜,想去外地歷練呢,渝州長吏高忠已上本告老,奏摺在那擱着,也是個正……”

“都沒興趣,我早就說過,不想做官。”雲懿霆淡淡的截住他的話,語氣平靜。

趙坤挑了挑眉,笑意又濃了些,“我沒記錯的話,前些日子你還很有耐心的與老侯爺一起應酬同僚、巡視營房,諸多大臣在我面前提及你,說你收斂心性,大有可爲,老侯爺應該也在用心栽培你,可別說,這些都是假象,是我和大家都誤會了你。”

他絲毫沒有端帝王的架子,平和的仍像是當年低調不得寵的齊王,慢慢把手中白子落在一處空地。

雲懿霆緩緩搖頭,依舊神色自然平淡,“沒有誤會,那時候,我的確有意。”

“哦?那短暫的有意從何而來?”趙坤微微驚訝,轉又帶了些戲謔問。

雲懿霆不動聲色的把黑子放在白子旁邊,淡淡一笑,“不過自己的錯覺與想法罷了,已經過去,不必再提。”目光落在棋子上,笑容卻不經意的流露出溫柔。

趙坤看着他的笑容,出神。

瑾之,若胭跟着丫頭們其樂融融的圍在一起剪窗花,低語輕笑,一室和祥。

新年所需的物事其實早有管事陸續送來,按照去年的慣例,吃穿用度,百般俱全,就說這窗花,也送了數十個吧,花開富貴的、連年有餘的、童子採蓮的……各式各樣,應有盡有,大家卻是圖個熱鬧,自己剪着樂呵罷了。

幾個女兒家湊到一處,一邊剪紙,一邊閒話,自然就說到曉萱和迎春的婚事。

曉萱定親本在迎春之前,婚慶用物早已準備妥當,只因趕上國喪,曉萱堅持“主子守喪,哪有奴婢辦喜事的”,執意推遲。

迎春的吉日就在明年開春,眼瞅着沒多久了,這妮子竟開始表現得扭捏起來,若胭想起自己待嫁時也時而羞赧時而期待,心想世上的待嫁女大約都是這樣的。

“奴婢向三奶奶討句話,到時候許大家送送奴婢。”

若胭笑道,“這還用說,叫她們幾個都送你去,在莊子裡熱鬧兩天再回來也好。”

初夏道,“三奶奶盡顧着給你熱鬧了,把人都放走,沒人服侍了,難道要三爺動手不成。”

大家都笑起來。

曉萱掩嘴低笑道,“主子寵三奶奶寵得很呢,只要三奶奶開口,主子沒有不依的,只是,曉蓮必是要留下的,她那性子,腳下都在門口生了根了。”

迎春往外瞧了眼,也笑,“剛纔我叫她來剪花,她就不來,不過,只要跟在三奶奶身邊,再冷的性子就沒有不軟化的,且等着吧。”

衆人都打趣要等着看曉蓮嫁人。

正熱鬧着,雲懿霆就回來了,曉蓮在門口迎着,低聲說了句什麼,雲懿霆眼睛眯起,殺氣掠過,輕輕“嗯”了句,就邁步進去了。

融融笑聲透門而出,似乎連樹梢上的雪都被驚落,簌簌飛散。

雲懿霆含笑入內,若胭已聞聲迎上,噓寒問暖,爲他更衣端茶。

“若胭,我剛回來時,看西市十分熱鬧,新開了好幾家賣小玩意的鋪子,今日雪停,路上行人少,要不讓她們幾個都陪着你出去看看。”

雲懿霆笑着開口,然後朝曉萱丟了個眼色,曉萱會意,立即笑道,“多謝主子,奴婢們剛纔還在說着迎春的婚事,正好趁着街頭熱鬧,再買些喜慶物事。”

若胭有些納悶,他以前也常邀她出門遊玩,只是都親自陪着,恨不得寸步不離,從未讓丫頭們代勞,今日明顯不尋常了,莫不是他瞞着自己有事,故意支開?

雲懿霆看出她遲疑,又是一笑,“我本想陪你同往,只是父親還找我有些事,你們先去逛着,早點回來,我若忙完,自去找你,若等明日,怕是街上白雪被行人踩得髒了,少了意興。”

若胭半信半疑,“讓她們幾個去就是了,我也懶得動。”

初夏突然也來勸說,““難得天氣好,三奶奶就出門逛會吧,就算三爺不在,有曉萱在,也能保護呢。”

這樣一說,若胭就不好退卻了,倒顯得是信不過曉萱似的。

很快,一輛馬車骨碌碌出府去,臨出門時,若胭無意中看到門口地上有一道粗大的痕跡,像是有什麼特別大的東西拖動,地面厚雪雖然已清掃開,但青石板上難免留下雪漬,普通腳印看不清楚,這麼大的痕跡就明顯了。

還來不及細看,若胭就被擁簇着蹬車離去。

雲懿霆笑着爲她攏了攏頭髮,放下簾子,一直看着馬車消失在甬道盡頭,才轉過身,此時,笑容斂去,一臉寒意,令人膽顫。

曉蓮也冷着臉,閃身隱入門後,再出現時,手裡竟然拖了個巨大的布袋。

雲懿霆陰沉沉的走過去,一語不發,擡腳,不輕不重的在布袋上踩下,布袋裡竟然抖了一下,發出一聲低悶壓抑的嗚咽。

“走吧。”雲懿霆冷冷的說了兩個字,徑直前行。

曉蓮也不說話,拖着布袋跟上,布袋大得離奇,看着非常重,可她一路拖着,並不顯累。

國公府的園子,盡是高大的常綠樹,尤其從瑾之到存壽堂這一段,綠樹蔥蔥,白雪覆冠,點綴以大紅燈籠,顏色簡單而明麗,令人走來心曠神怡。

此刻行走的兩人一布袋,鬱沉沉的來到存壽堂,雲懿霆從曉蓮手裡接過布袋,隨手往堂前一扔。

國公爺和和祥郡主正並坐着,和祥郡主一邊翻着賬本,一邊輕柔的說着什麼,她似乎收了些許,刻意着了些妝,四旬的年紀,本來五官姣好,素來保養得宜,上了妝,更顯得風姿綽約,一雙眼睛時不時的國公爺身上,帶着期盼與哀求,國公爺端着茶杯,不緊不慢的喝,目光一直停留在茶杯上,濃眉輕輕擰着,神色淡淡,微微顯出倦煩,但沒說話,只是不甚專心的聽着,若有所思。

“國公爺,府裡今年的進出賬大致就是這樣了,剩下的就是這個春節,按往年慣例,春節算在……”和祥郡主脈脈看着他,溫和的笑容裡,怨恨顯露。

國公爺點點頭,顯然不太在意,“這些帳你心裡有數就行,不需要跟我彙報,我把這個家交給你就不操心了,”他抿了口茶,把蓋輕輕釦上,放回桌上,“往年都有老大媳婦幫着,今年你一個人確實忙不過去,以後,不妨交給老三媳婦去做,孩子們也該鍛鍊鍛鍊了。”

和祥郡主猛的擡眼看他,臉色蒼白,還沒開口,雲懿霆就進來了。

“老三?”和祥郡主像見了鬼一樣盯着那布袋,霎時面如紙色,低聲驚呼。

國公爺詫異的瞟她一眼,又在布袋上掃了一圈,光是看布袋形狀就猜出了大半,轉向雲懿霆,“什麼事?”

雲懿霆淡淡的說道,“想讓父親看樣東西。”說罷,解開了布袋,拉過底部一角,一抖,竟抖出個大活人來。

一個陌生男子,約摸二十五六,白淨面皮,形容狼狽,嘴裡塞了抹布,手腳反鉗被縛,嘴角滲出絲絲血跡。

國公爺目光凌厲的盯着那男子,沉聲問,“他是何人?”

雲懿霆眯起眼睛,若有若無的刮過和祥郡主,冷冷一笑,“父親不妨審一審。”

……

若胭心裡惦記着雲懿霆的反常,雖然順着他的意出門,總惴惴不安,胡亂看了兩家鋪子,沒覺得有什麼新穎有趣的物事,倒是迎春,頗有興致,挑了幾樣大紅色調的小飾品。

天色還早着,尤其白雪反光,使得白晝愈長,若胭索然無趣,堅持回府,曉萱和初夏面面相覷,勸說了幾句不管用,只好依從。

到了瑾之,只有曉蓮一如既往冷着臉在影壁前練武,只是若胭覺得,她今天的臉色格外冷。

曉蓮收勢行禮,“三奶奶回來了。”

若胭點點頭,一邊往裡走一邊問,“三爺回來了嗎?”

“還沒有,應該是國公爺有事留下了。”曉蓮答道,追着她又補了句,“三奶奶既然出門去,怎麼這麼早就回來,廚房裡燉着的燕窩粥應該差不多了,先趁熱喝一盅,主子就該回來了。”

曉蓮今天的話有些多,可不像她的性格,若胭滯了滯步子,又繼續往裡,“初夏,你去前頭看看怎麼回事。”

雲懿霆時常被國公爺叫去,若胭從未跟蹤打聽,可今天,她說不出爲什麼,總覺得蹊蹺。

初夏應個聲,轉身又出門了,曉萱忙扶了若胭進屋,打水淨手,更衣沏茶,迎春則麻利的去廚房端燕窩粥了。

“對了,曉萱,你往二奶奶那邊走一趟,看看二奶奶好些了沒。”若胭捏着素白的帕子擦乾手,叮囑曉萱,“看看二爺在不在,若是在呢,問問他,什麼個情況。”

曉萱應個聲,端了水往外走。

誰知剛忙活完,雲懿霆就回來了,後面卻沒跟着初夏,雲懿霆看到從屋裡出來的曉萱,微微皺眉,快步進來,,“怎麼不多逛會?”

若胭則愕然,“初夏呢?我讓她去找三爺,看來是錯開了。”

雲懿霆眼中倏地閃過異色,笑道,“無妨,她找不到我,自然就回來了。”

話音剛落,就見初夏氣喘吁吁的跑進來,低聲呼道,“三奶奶,不好了,霽景軒出事了,大爺要休了大奶奶。”

說完,初夏就看到雲懿霆擰着眉頭在看自己,嚇得猛的把嘴巴閉上。

若胭意識到自己猜測不錯,果然出了大事,掉頭就去看雲懿霆,“三爺知道這事麼?”

雲懿霆點點頭,沒有瞞她,“在意料之中。”

“與我有關?”若胭幾乎立即斷定,雲懿霆讓丫頭們陪自己出府出就是爲了避開這事,可思來想去也沒想通何氏又折騰出什麼幺蛾子,只是這一次運氣不太好,自己都不知情,就被雲懿霆捏住了七寸,都已經鬧到了被休的地步,看來事情不小。

迎春正好端進燕窩粥來,雲懿霆接過,示意她出去,慢慢攪了攪,淡淡的道,“自尋死路,與你無關。”不等若胭說話,將燕窩粥推到她面前,“冷熱正好,你先喝着,我還有些事。”

“大嫂被休的事?”若胭下意識的問。

雲懿霆嗤笑一聲,挑起長眉,“大哥要休她,關我什麼事。”提步就出了房。

若胭滿心疑慮,猜想何氏這回又是怎麼個作死,連大着肚子都把雲懿鈞惹怒,要不是不想沾染一身騷,還真有興趣去瞧個熱鬧,何氏這人,害若胭不淺,是以只要提起她,若胭就像吞了蒼蠅一樣噁心,瑾之的丫頭們也無不厭惡痛恨,即使要被休,也沒多少同情心。

胡亂吃了幾口粥,若胭聽到外門有輕而穩的腳步聲走過,正是雲懿霆的聲音,楞了一下,敢情他此刻還在瑾之?下意識的啓窗張望,正好看見雲懿霆穿過庭院往外走,他手裡捏着個盒子,不大,方方正正,看材質是木的,隱約描着花紋,似乎有些面熟,待要再看一眼,雲懿霆已經轉過影壁去了。

哪裡來的描花木盒?雲懿霆拿着它去哪?

若胭暗自嘀咕,越想越覺得熟悉,偏偏想不起來,只好擱在一邊,喚了初夏進來,問她霽景軒的事。

初夏答道,“奴婢往前院國公爺的書房去找三爺,卻見大門緊閉,並無人在,只好一路又往回,臨到霽景軒時,就聽到裡面傳來震天的怒罵和摔打聲,奴婢肯定沒聽錯,是大爺的聲音,七七八八說了一堆,像是指責大奶奶以往的過錯,奴婢有的能聽清,有的也沒聽清,但那句‘雲家留不得你這種惡婦,即刻收拾東西滾回何家,一封休書與你,從此互不相干’是絕錯不了的,大奶奶哭得震天的響,也罵大爺沒良心。”

“罷了,我們權當不知,霽景軒的事少管爲妙。”若胭舀了一勺粥到嘴邊,覺得有些涼了,又放下。

初夏看見,忙道,“奴婢再去溫一溫,三奶奶可別再放涼了。”端了往外,恰好曉萱進來,兩人點個頭,錯身而過。

曉萱道,“三奶奶,奴婢到文心院,二爺正抱着永哥兒陪二奶奶說話呢,屋子裡有湯藥味,二爺說是才喝了藥沒多會,奴婢瞧着二奶奶的病情略有起色。”

“這便好了,她那病也不是一天兩天到這一步的,想要恢復,急不得,只要肯喝藥,放寬了心養着,總會好起來的。”若胭笑了笑,又問,“二爺跟你說什麼了?”

曉萱答道,“當着二奶奶的面,二爺倒沒說什麼,只是奴婢離開時,二爺把永哥兒抱到二奶奶牀上,自己跟出來說了幾句,二爺說要感謝三奶奶出的主意,等回頭得了閒,還要親自來謝。”

若胭噗嗤就笑了,當時她說讓雲懿華拿永哥兒去刺激王氏,曉萱就在旁邊,自是聽得清楚,看來雲懿華是真的回頭了,肯一邊哄孩子一邊陪王氏,也是少見,接下來,就看這種悔改能堅持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