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案

“大嫂——”和祥郡主提醒她,“還是先讓於大夫再探探脈象,也好施針退熱。”

話就在耳邊,大夫人卻恍若未聞,好像變了一個人,整個人都繃得緊緊的,目光銳利的將何氏上下來回的端詳,眼底風起雲涌,巨浪滔天,她一邊盯着看,一邊伸出手在何氏額前、臉頰、下巴和後頸試溫度,抓起她的手翻來覆去的看,甚至翻起何氏眼皮,撲過去看了又看。

和祥郡主愣住,也沒再說話。

“老大媳婦,你是不是覺得嗓子特別難受,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嚨,喘不上氣來?”大夫人突然輕聲問何氏。

何氏軟軟的點頭,又合上眼皮,“是,大伯母。”

若胭蹙眉不解,只見大夫人的背微微晃了晃,聽她又問,“是不是覺得腹中孩子也與平時十分不同,一陣子鬧得特別厲害,快要提破肚皮,一陣子又安靜得像不存在似的。”

“是,大伯母。”

大夫人的背又晃了晃,比剛纔要嚴重。

若胭暗暗一驚,心忖必定有隱情,大夫人清明淡泊,等閒事件在她眼中都是雲淡風輕、不足掛齒,此刻這微妙的反應就襯托得很不尋常了。

忽見大夫人猛然回頭,“於大夫,您剛纔已經給我這侄兒媳婦診過脈了?是不是脈象虛浮不定,時而脈細如絲、浮大無力,時而邪熱鼓動、虛陽外浮?”

“不錯,大奶奶脈象正是如此。”於大夫頷首應道,“老朽素聞大夫人通曉岐黃,不知有何指教?”

大夫人忽愴然一笑,緩緩搖頭,一把抓起何氏的手伸到於大夫面前,“您看這手,膚色慘白,指甲發青,指甲邊緣一圈血色。”因爲激動,不止聲音顫慄,而且手也發抖。

“大夫人,您……”

雲懿鈞立即上前細看,詫異的道,“大伯母,適才就是這樣了,這是個什麼病症?”他自幼修文,四書五經、詩詞歌賦樣樣精通,於岐黃醫術卻是從未涉足。

和祥郡主擰眉道,“這許是點心的毒象吧。”

於大夫點頭,“的確是中毒,老朽已經看過。”

“是!是毒!”大夫猛地站起來,身形搖搖晃晃快要倒下,那眼淚已經磅礴大雨似的落下來,瞬間溼了一張臉,“就是中毒了啊——”這一句似是從心底喊出來,撕心裂肺,痛不欲生,說罷,已經激動的搖搖欲墜。

雲懿鈞大吃一驚,迅速扶住,連喚“大伯母”,扶她坐下,可後者哪裡安坐得下,已經激動的失控,盯着何氏看了又看,又去看若胭,越發的哭得傷心。

和祥郡主面色一沉,陡然衝若胭一聲厲叱,“跪下!”

若胭此刻已驚駭得不知所措,既憤慨自己終是被定下這下毒的罪名,又狐疑大夫人這番失常不知何故,正茫然想着,冷不防被和祥郡主一喝,回過神來,臉如白紙,讓自己就這麼不明不白的下跪,絕無可能,冷冷一笑,猛地轉身,想先離開此地,等國公爺回來做主。

即便半年前雲懿霆傷透了若胭的心,她也沒想過要和國公爺訴苦,爲的是不願惹他老人家傷心,然而,再回到這個家,心境已變,既然決定再不離開,就只能勇敢面對,不得已時,只好求救這尊大神。

“讓她跪什麼!她又不是兇手!”

大夫人顫抖得越來越厲害,嘶聲哭喊,“我給老三媳婦作證,這個毒,不是老三媳婦下的。”

“大嫂——”

“大伯母——”

和祥郡主和雲懿鈞同時驚呼,面面相覷。

劇情急轉,若胭又懵了。

大夫人的情緒一旦釋放,直如山洪傾瀉,一發不可收拾,哭得肝腸寸斷、淚流滿面,別說一家主僕目瞪口呆,於大夫更是進退兩難。

“於大夫,您老與雲家淵源極深,多少年來,雲家傷風病痛,都是您過來切脈開方。”大夫人推開雲懿鈞,淚眼看着於大夫,一字一頓,泣不成聲,“您還記得十六年前那個冬天,下着大雪,您過來給我看病,我是否就是……就是這個樣子!”說着話,猛地指着牀上昏昏沉沉、發着高燒說胡話的何氏,悲嚎一聲,掩面痛哭。

事涉久遠,若胭茫然不知情,悄悄打量他人,和祥郡主那年尚未嫁到雲家,也是一頭霧水,反倒是雲懿鈞,若有所思,因他那時已有十餘歲,記事了,喃喃回憶道,“我隱約記得是有這回事,大伯母好像懷着身孕,突然就發熱……”像是想到什麼,猛地,就住了口。

於大夫年紀大了,年代已久的事情都忘得差不多,一時沒想起,經雲懿鈞這麼提醒,恍若點頭,“不錯,老朽想起來了,大夫人那時候的症狀與大奶奶眼下一般不二啊。”

大夫人哭道,“難爲於大夫還記得舊事,可我那孩兒……沒了……”

“大伯母,那,那我這個……”雲懿鈞驚惶的看看燒得滿臉通紅的妻子,慌忙轉向於大夫,一揖到底,“求於大夫救救孩子。”

和祥郡主雖然不知過去的事,但聽三人對話,已經猜透,給何氏下毒的人,和給大夫人下毒的,是同一個人。

絕不是若胭。

“老三媳婦,你先下去。”和祥郡主擺擺手,態度溫和了許多,依舊疏冷無情,“這裡沒你的事了。”

若胭心中一聲冷笑,想嫁禍我時,呼之即來,嫁禍不成,卻要揮之即去麼?這裡情況雜亂隱晦,自己也沒有興趣旁聽,話卻要說清楚,不能走得不明不白。

“母親,兒媳因被疑心下毒害大嫂纔過來,如今大伯母作證,兒媳應當清白,暫且退下,母親與大哥先安撫大伯母爲上,等事情過後,還要有勞母親和大哥查明真相,還我清譽。”微微屈膝,轉身就走。

和祥郡主冷着臉,沒說話。

離了霽景軒,若胭沉着氣一路往回,剛進門,曉萱與迎上來的曉蓮使了個眼色,扭頭又往外走,若胭喚住。

“曉萱,你這是去找三爺嗎?”

曉萱略作沉默,悶聲回道,“是的,三奶奶,此事事關重大,奴婢要立即告知主子,請主子回來。”

若胭苦笑着搖頭,“叫他回來做什麼?眼下事情已經亂成一團,且由她們去吧,剛纔你也親眼看見了,大夫人已經爲我作證,真正的兇手是誰,就算二夫人和大爺不查,大夫人也不會罷休,何須三爺再去摻和?”本來自己還想請國公爺做主的,這下也省了。

“兇手是誰,奴婢管不着,可是三奶奶無端被冤枉,奴婢氣不過,定要立即稟報主子。”曉萱冷沉沉的說一聲,閃身即遠去了。

若胭呼喚已來不及,輕嘆,曉蓮抿了抿脣,解釋,“曉萱若不趕去稟報,等主子回來,得知情況,奴婢幾個都要受罰。”

初夏聞聲從裡面匆匆出來,見若胭面色有異,上下端詳一番,再探首往外環視一週,不見曉萱,心裡已猜出三分,低聲道,“是不是大奶奶又冤枉三奶奶了?”

“進屋吧。”若胭擡步往裡,這種事,站門口說什麼,“曉蓮,你注意看着點霽景軒那邊進進出出的人。”

初夏越發驚疑,又往外瞧了瞧,轉身追着若胭進去,一肚子的疑惑要問,也忍住了沒開口,服侍着脫了外裳,又沏了熱茶來,方問起緣故,若胭也不瞞她,將霽景軒一幕盡數說與她聽。

“……事情便是這般,有了大伯母那句話,我身上這污水總算洗淨,只是這心裡越發沉鬱不安了。”若胭蹙起眉尖,越說越緩,語氣越沉,“總覺得,要出大事了。”

初夏聽得心驚肉跳,先是念了一通“阿彌陀佛”,才接着說,“奴婢只求三奶奶安然無恙就是大幸,大奶奶一向爲惡,無數次陷害三奶奶,她今日有此報應,奴婢絕不同情她,三奶奶您也不能心軟,莫忘了她都是怎樣對您的;至於大夫人當年如何,那是雲家的舊事,還不知牽涉出多少陳年舊事、恩怨情仇。”

若胭笑了笑,她的確不同情何氏,只是忍不住猜測大夫人身上的往事。

很久之前,杜氏就說起過那個剛出生就夭折的嬰兒,若胭還清晰的記得杜氏當時的表情,她長長的、沉沉的嘆息,說道,“那是她第三個孩子,剛懷上時,還笑着跟我說,要是個女孩兒,該是雲家的五小姐,要是個男孩兒,該排到老四,可惜了,都快八個月了,突然生了場病,孩子早產,一出來就沒了氣息,也是可憐……”

杜氏還說,“她呀,在何家做閨女那些年,雖說庶女不受嫡母待見,但幸在她才名在外,又有老國公爺疼愛,倒也沒受太多委屈,嫁到雲家,夫唱婦隨,鶼鰈情深,成爲京州多年來的美談,唯有這失子一事,是她一生之痛。”

可見,人生總無圓滿。

連大夫人這樣被人奉爲幸福典範的女子,也有不能抹去的痛苦。

“我躺會兒,你若無事,便去與曉蓮作伴,在門口瞧霽景軒的熱鬧吧。”若胭揉揉眉心,靠着貴妃榻往後仰倒,初夏忙在她腦後墊了枕頭,又將膝頭的絨毯往上拉了拉,“也好,三奶奶眯會吧,估摸着不用多久,三爺就要回來了。”

若胭“嗯”了聲,吩咐她,“三爺若回來,你瞧着請他先回來。”

初夏撇嘴瞅她一眼,輕輕“哦”了句,似是不太樂意,就轉出去了。

若胭也沒真睡,纔出了這麼個事,心頭還起伏着呢,哪裡能入眠?靠着軟綿的枕頭,腹上放着手爐,雙手覆蓋,暖意融融,她沉在這暖意中,將何氏這事慢慢的思索。

點心送出去已經三天,前兩天都白白擱着,突然到夜裡想起來才吃了幾口,偏就出事了,看來,有人蓄謀已久,就等機會。

嫌疑人究竟是誰,若胭闔着眼,細細的想。

柳氏性格看似柔弱,實在剛強,若非如此,豈能一個弱女子扶柩歸鄉,又能在流言蜚語中獨自生養孩子?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難知心,她是善是惡,相識日短,還很難說,爲了念哥兒的未來,她想毒害何氏的孩子,這個動機也說得通,只若胭自認與她前無深怨,後無大仇,何苦被拖下水?

若不是她,還有誰這麼心狠手辣?

若胭將雲家上下的人,一個個篩了遍,仍是不得要領。

“三奶奶好好睡吧,不管怎樣,總有三爺呢。”初夏躡手躡腳折回來一看,見若胭雖閉着眼,卻皺着眉,心事重重的翻來覆去,嗔道,“再說了,還有國公爺呢,國公爺一向疼愛三爺和三奶奶,三奶奶這會受了大委屈,二夫人就是想瞞也瞞不住,國公爺必定知曉,到時候,還不爲三奶奶您做主?”

若胭眼皮一跳,電光火石般閃過一個念頭,真兇或許是她!

和祥郡主!

她也有足夠的動機殺人,雲懿鈞是二房嫡長子,何氏腹中孩子就是二房嫡長孫,即便這大半年來,雲懿鈞屢屢出錯惹惱父親,但終歸是父子,國公爺要是看在孫子的份上,將爵位傳於雲懿鈞也在情理之中,只是這樣一來,和祥郡主的親生兒子四爺就沒了希望。

和祥郡主早就透露過自己的心思,母親爲了孩子,做什麼都無可厚非。

可轉念若胭又想起大夫人剛年失子之事,那時和祥郡主還沒有嫁入雲家,自是不能下毒,可見兇手另有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