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釁

杜氏視若無睹,上前行禮,“媳婦給老太太請安,老太□□好。”聲音溫和清淡,聽不出冷漠,也聽不出熱情,杜氏就是這樣,縱然無力改變生存環境,也不肯強迫自己的心,早在杜氏嫁入梅家之前,張氏就恨上了她,過門後,婆媳關係就一直敵對,杜氏從不主動出擊,張氏卻不肯罷休,視她爲眼中釘、肉中刺,若非礙於梅家恩官聲,早就恨不得除之爲快,這樣激烈的矛盾,盡人皆知,杜氏也無需僞裝。

張氏卻正好與杜氏相反,極擅作戲,眼見杜氏近前,就招手笑道,“你這孩子,昨晚也剛回來,路上顛簸半天,也不好好休息休息,我這裡什麼時候要你這樣立規矩了,要是累出病來,可不招我心疼?”

滿臉的慈愛溫柔,再配上寵溺責備的話語,一個舉世無雙的好婆婆形象瞬間塑造出來。

杜氏眼皮都不動一下,這樣的作秀已不是一次兩次,每逢外人在場,都是如此,“多謝老太太關心,老太太跟前的規矩也不是一天兩天立出來的,媳婦這點本分還是知道的。”

杜氏說話總不會太露骨,即使有不滿,也不像若胭,把對方話中的刺一根根挑出來擺在大家面前難堪,只是隱隱點一下話外之意。可惜,這樣的顧全大局,在張氏眼裡,卻成了卑微,正好漲她的威風。

張氏還是作勢,若胭趕緊上前請安,張氏同樣關懷備至,“二小姐這幾日沒過來,我心裡總惦記着,你這個孩子,樣樣都好,只是淘氣些,惹着老爺生氣,以後可要乖巧些纔是。”

瞧這話說的,若胭幾乎失笑,世上竟有這樣裝糊塗的高人!壓着怒氣,盈盈笑道,“老太太不知道,若胭這幾天也是日思夜想的惦記着老太太呢,說起來,若胭惹老爺生氣,也是因爲老……”

“妾章氏給老太太請安,老太太萬安。”章姨娘突然搶上來,截住了若胭的話,這是怕她說怒了張氏。

張氏也不願有人提及此事,她是見識過若胭的鋒芒的,可不像其他人那麼好糊弄,即使吃了自己好幾次暗虧,也從不畏懼,她要真說出什麼不合時宜的話來,難免自己臉上不好看,正好借驢下坡,又堆起笑容和章姨娘說幾句,無非是問她額上傷口恢復如何之類,章姨娘垂着頭,一板一眼的回答,倒是一副婆慈媳孝的畫面。

接下來,梅映雪和梅映霜過來給杜氏行禮,又和若胭互道安好,梅映雪一如既往的客氣有禮,梅映霜則笑眯眯的拉着若胭,悄悄說起自己刺繡有了進步,若胭自然也悄悄的將她好一頓誇讚,鄭姨娘這才扭着腰站起來,嬌滴滴的給杜氏請安,一臉粉敷,滿頭珠翠,遍身刺繡,倒比杜氏打扮的富貴多了。

一番禮畢,張氏指着一串椅子讓大家都坐下說話,杜氏和若胭自然不拘,章姨娘就不敢了,進府這些日子,張氏只讓她坐過一次,就是爲了絆住她好去打蠟,可見張氏反常的親切並不是什麼好事,心有餘悸不敢坐,若胭就笑着拉她坐好,在她耳邊悄悄說了句話,章姨娘立刻就坐端正了。

梅映雪冷冷一笑,掩嘴問,“二姐姐和章姨娘說什麼悄悄話呢?”

若胭就樂了,這個三妹妹嘴真快,我本不想說出來,既然有人故意挑釁,那不妨擺出來大家回味,笑了笑,正要如實相告,章姨娘緊緊的拉住她的手,搶着道,“讓三小姐見笑了,二小姐是在提醒妾,長者賜不敢辭。”

罷,章姨娘這是不欲我讓人難堪呢。若胭笑笑,點頭。

果然,因爲梅映雪一句問話而提起心來的張氏,滿意的把心放下。

趙氏自三人進門就一直在打量她們,一雙下垂的眼滴溜溜的轉着,笑道,“這便是新進府的二小姐了?”

實在無理至極!且不論她自身的身份,哪有在主人家做客,一開口就提人家身世的?何況是不高貴的出身。分明是不敬。

章姨娘的手開始顫抖。

若胭按了按,暗中安撫她,其實她生氣的不僅是對方對自己和章姨娘的輕視,還有對杜氏的蔑視,一個妾的孃家母,見到正室太太,就算年齡上大些,不需下跪磕頭,總還是要按禮拜見的,趙氏卻連一句話也沒有,更別說行禮了,直接就跳過杜氏問起小姐來,這樣的不知禮數和囂張,究竟是憑藉鄭老太爺當年對梅家恩的推薦之恩,還是洞悉梅家婆媳恩怨以示好張氏?

若胭不做聲,冷冷一笑,靜候張氏答覆。

張氏卻只作壁上觀,亦笑看不語。

既然如此,就別怪我了,當下聲音笑的發冷,眼中毫不掩飾厭惡,“你是誰啊,對梅家的底細這樣清楚,就憑半柱香的功夫就看出來我就是個新進府的二小姐,卻看不出這梅家的當家太太坐在哪裡嗎?我年紀小不懂規矩,不如你老人家這麼大歲數了,精通人情世故,倒不知道登門做客要拜見主母這個道理。”

一屋子的人流冷汗,就是杜氏也很有些錯愕,縱然早就知道若胭是個好抱打不平的,也沒有料到會這般讓人下不來臺面,心裡自然明白若胭是在幫自己出頭,一時間有些恍惚,心潮涌動。

趙氏的一張老臉頓時花花綠綠,比起通身的錦緞首飾來,還要絢爛幾分,正在她不知如何收場時,鄭淑芳站了起來,柔柔的向着杜氏行一禮,口稱,“小女鄭淑芳問太□□好,家母年老,一時遲緩,禮數不周,淑芳替家母致歉,請太太寬宏大量,不予計較。”又轉向若胭,微微一福,笑道,“淑芳見過二小姐,二小姐是真性情,懂禮孝順,淑芳雖然年長几歲,卻該向二小姐學習纔是。”

一番話說的極好,大方溫和,任誰也挑不出理來,若胭雖然厭惡鄭氏,卻從不牽連旁人,聽了鄭淑芳的話,氣就消了,杜氏本就淡泊,更不是個得理不饒人的,既然有鄭淑芳出面認錯,自然也就揭過去了。

趙氏臉上到底不好看,她今天可是做足了準備要在杜氏面前端端架子、也擡一擡女兒鄭姨娘的地位,誰知道杜氏還沒表態,先讓一個黃毛丫頭給拿下了,雖不情願,也起身向杜氏行禮,這也罷了,鄭姨娘趁人不注意,狠狠的剜了若胭一眼,梅映雪依然笑容優雅,只是眼底露出幾絲沒藏好的恨意,梅映霜則是歪着頭看着若胭的側臉,若有所思。

最堵氣的還是張氏,一則若胭剛纔指責鄭氏的話在她看來,是晚輩辱罵長輩,極其大逆不道,也打了她和梅家的臉面,二則她今天故意擡着鄭氏就是爲打擊杜氏,結果剛出場就被若胭一巴掌打暈了,這讓她早就準備好的接下來一出又一出的戲就沒法繼續演了。

更讓張氏鬱悶的是,南園的吉祥又過來了,說是大少爺身體有些不適,讓她過來代爲請安,張氏端着一臉慈祥,囑咐吉祥回去好生伺候大少爺,又吩咐方媽媽回頭去趟廚房,照看着燉一碗銀耳蓮子羹給送過去,吉祥道過謝磕過頭回去了。

梅映雪不知怎麼突然驚奇的問道,“大哥哥怎麼好好的就生了病了?”

梅映霜不解的瞪着眼反駁,“不是突然生病,大哥哥這幾天都很不舒服的樣子,瘦了很多,應該病了好幾天了。”

杜氏眼皮微微一跳,轉頭看若胭一眼,若胭知道她在詢問自己,就輕輕的點個頭,杜氏也沒說話,眼眸半垂,淡漠中流露悲涼,興許,她能感應到幾分。

張氏溫和的笑着,掃過衆人,到梅映雪、梅映霜時,目光突然變厲,轉瞬回覆如常,嗔道,“你們兩個哪裡知道大哥哥唸書的苦,可比你們繡花辛苦多了。”鄭姨娘附和着笑,趙氏則眼珠一轉,低頭不語。

別人不知情,張氏和若胭心裡都猜出來,梅承禮多是又犯了癲狂,指不定正在發脾氣呢,吉祥是自己怕張氏拿住她不彙報而發難才跑來說一聲,聽春桃說,上次梅承禮那事,南園三個丫頭雖然沒有挨板子,卻被罰跪兩個時辰,並扣三個月月錢。

吉祥走後,張氏臉上雖還笑着,到底有些僵硬了,還沒等她緩和過來,富貴又進來了,“老太太,老爺身邊的從敏過來稟報,說是老爺今兒不過來了,衙門事多,早些去衙門了,請老太太贖罪。”

莫不是梅家恩掐指一算,算出了什麼?

如此,張氏的臉也有些掛不住了,鄭家母女三人更是沉了臉,掩不住失望之色,尤其是趙氏,大有白白穿戴這一身富貴的意思,雪妞今天雖然不如前幾天賣舌弄乖,打扮上也不肯落下風,現在也是難掩遺憾,杜氏照常視若無睹,若胭竟也有些感嘆,今天是個難得的黃道吉日,配角雲集,緊鑼密鼓的吆喝了半天,主角卻放了鴿子,好好的一出大戲,就這麼偃旗息鼓、沒了下文了,作爲敬業看戲人,若胭表示很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