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禪

“工部員外郎劉府上請了媒婆上門來提親,指明想聘二小姐,老太太沒應,江大人又來提親了,還是說的二小姐,鄭姨娘看上了,央着老太太把三小姐嫁過去,老太太應了,聽說昨天老爺和江大人說了,只是不知道江大人同意沒有。”

巧雲剛從山下回來,稟報着打聽來的消息。

杜氏皺了眉頭,“上次爲着若胭的這門親,我已經說了江家公子不可託付,這次又來提親,老太太和老爺卻仍是同意,若是應許,難說映雪日後要受委屈。”

巧雲道,“太太這次不在府裡,還是不要再管的好,既然老爺已經和江大人說了,這門親成與不成,只在江家了,再說,這府裡上下都同意了,只太太堅持反對,又何苦呢,三小姐嫁過去過得好,自然大家要埋怨太太今日的阻撓,要是過得不好,卻沒人想的起來太太的遠見,太太如今只一門心思辦妥了二小姐的事就好了。”

杜氏默默不語,雖然映雪不如若胭知心,到底都是一樣的庶女,眼見着被許了一門不妥的親事,卻只做不知,總是心中難寧。

巧雲又道,“太太還不知道,府裡這幾天事多着呢,賈家表小姐也來了,大姑太太也看上了江家,如今誰不知道江大人得了皇上的眼,指不定以後還有更大的前程呢,大姑太太聽說老太太要把三小姐許過去,去中園鬧了一場,說什麼言而無信,又說什麼女兒不如兒子親,老太太氣得差點將大姑太太趕出去,倒是表小姐拉了大姑太太離開,說自己寧死不進江家門,大姑太太這纔沒鬧了,只是又罵了表小姐一通才作罷,太太想想,這事亂的喲。”

“二姑太太那邊呢?”杜氏問。

巧雲道,“二姑太太倒是沒什麼動靜,不掙也不搶,沈家表小姐也只是和三小姐四小姐一處玩耍,並沒有什麼口舌是非。”

杜氏點頭,“淑雲自小就是個冷靜有主意的。”

巧雲又道,“對了,三小姐、四小姐和兩位表小姐昨天去了閔府做客,富貴跟奴婢說,是閔府的二小姐下的帖子,原是寫的請二小姐過去,只是二小姐不在府上,老太太就做了主讓三小姐、四小姐去,兩位表小姐卻是自薦同往的,因上回賈家表小姐就同去過閔府,老太太也就沒再說什麼,都許了。”

杜氏突然笑了起來,“這樣也好,讓她們都過去認識認識,若胭自然是養傷重要,等回頭再去也不遲。”

心情多雲轉晴,指了指桌上剛看完的信,又吩咐道,“左右就這兩天了,你不如就去那院子裡等着,再看看還缺什麼就補上,明玉是個姑娘家,初次來京難免拘謹,處處不便,你就陪着她,明道的性格估計在院子裡坐不住,要出去四下走走,你只管將京州所知盡數告知。”

巧雲不太情願,“太太這樣安排自然是好的,只是奴婢要是離開了,太太身邊便沒個服侍的了,不如從莊子裡挑兩個。”

杜氏略作思忖便同意了,“這樣也好,那你便去一趟莊子,和楊總管說一聲,索性多要幾個,就留在那裡照顧他們倆,你親自帶過去,要叮囑妥當了,順便再去找王伯抓幾副開胃的藥,若胭這幾天總不怎麼吃東西,眼見着清減了不少。”

巧雲一一應下,又寬懷道,“二小姐這幾天身體不適,難免胃口不佳,想來過幾天也就好了,再吃幾副藥,不出幾天,就豐潤了。”

正說着話,就見靜雲師太到了門口,杜氏忙其身相迎,巧雲行過禮,便離去了。

不知是來癸水成全了養傷,還是養傷成全了來癸水,總之,因爲這兩樁事撞在了一起,牀前日夜不離人,若胭先前生出的趁人不在就下牀玩耍的心思也就擱下了,索性就慣着自己做了一把名副其實的千金小姐,衣來伸手,飯來張口,這樣足足躺了三天,身上的傷痛也好的差不多了,腰不酸了,小腹也不疼了,只是胃口總不太好,精神也厭厭的,有些恍惚,白天倦怠嗜睡,到了夜裡卻莫名的清醒,整夜的望着窗外出神。

初夏着急了,問,“二小姐,您可是還有哪裡不舒服的?”

若胭搖頭,笑着安慰她,“你別胡思亂想,我好得很呢,許是因爲躺的久了,心裡發悶,不如下來走走。”說着,慢慢坐起來,心裡卻也嘆口氣,騙得了別人,卻騙不了自己,這些天,自己總覺得心裡空落落的,似乎丟失了什麼東西,時常心慌意亂,卻是自己也說不明白,究竟爲什麼心亂。

“也好,奴婢瞧着小姐的傷也無大礙了,肚子也不怎麼痛了,走動走動也無妨,興許看看景色,也就開了胃口。”

初夏將枕頭立起來墊在她腰後,取了梳子來爲她梳頭,若胭就舉着銅鏡,看着鏡子裡的自己發呆。

盛夏的午後,若胭卻不覺得炎熱,松柏亭亭,較之上次所見,越發的繁茂蒼勁、鬱鬱蔥蔥,饒是烈日當空,卻不過漏下來斑斑縷縷,隨着山風吹拂,清朗依舊,踩着潔淨的石徑,若胭緩行漫步,不知不覺停在左廂牆角,遠遠的望着一株合抱粗的古鬆出神,足足佇立了一盞茶工夫也不見挪步。

初夏輕聲問,“二小姐,您在想什麼?”

若胭一怔,澀笑,“我想歸雁了,上次初見歸雁,她就在那棵松樹下。”

初夏聽罷,略一回想,卻皺了皺眉,勸道,“二小姐要是想六小姐了,這也沒什麼,六小姐不是才送了禮過來嗎,等回府後,也可下帖子請六小姐過去聚聚,也算是回禮,怎麼對着一棵松樹發起了呆?”

若胭沒有說話,轉身往回走,初夏納悶,“二小姐這是要換個地方嗎?”

“不了,回去躺着吧,你說的對,何必發什麼呆呢。”

若胭朝她笑笑,分明輕鬆隨意的一句話,卻說的不太灑脫,若胭覺得自己最近有些魔怔,總也快樂不起來,即使自己很努力,仍是心有所失,落落寡歡。

“二小姐要是不困,就去太太屋裡坐坐吧,太太這個時辰應該沒有誦經。”

若胭想了想,點頭,“也好,成天躺着,也無趣的很。”

初夏便扶了若胭前行,到杜氏門前,卻聽到屋裡傳來極輕的對話,卻是靜雲師太的聲音,“凡事都有天定,你擔心也無用,我瞧着二小姐已經心動,只怕不好回頭。”

杜氏嘆道,“她到底小,哪裡明白這些,就算情思初動,大約也是迷糊的,連她自己也未必知道,倒是應過我,一切聽憑我的安排,她如今在庵裡住着,與世隔絕,總能收收心思,等菩薩法日過了,我就讓他們見面,左右不過幾天了。”

初夏聞言,似乎想到什麼,心口突的一跳,猛地回頭去看若胭,卻見若胭面色如常,又悄悄鬆口氣。

“但願如你所願。”靜雲師太道,“不如這樣,與其由着她整日的神思恍惚,倒不如每日隨我誦經打坐,也能凝神歸元。”

“如此甚好。”

若胭駐步靜聽,她不傻,當然也聽出了話中之意,原來不但杜氏,就連靜雲師太都看出自己心神不寧了,終究是自己有失沉穩了,更多的是好奇兩人的關係,她素知杜氏冷清寡言,怎麼願意與靜雲師太聊這樣的話題?

到底沒有進去,又轉身回去了,沒多久,杜氏就過來,說是想要若胭陪着一起聽靜雲師太講經,問若胭可願意陪同,若胭早就聽見了,本就對講經不敢興趣,只是無法開口拒絕,還是點頭應允,杜氏很是高興,讓若胭好生休息一會,半個時辰後就隨她一同去靜雲師太的禪房。

若胭自是依從,又躺回牀上眯了一會,準時去找杜氏,杜氏見她守約,自然滿意,兩人同去見靜雲師太,靜雲師太含笑打量若胭,並沒有多話,只請座於蒲團,便開始講經。

若胭活了兩世,卻從未接觸佛學,更沒有慧根,也不知靜雲師太講的什麼,倒是迷茫中覺得心緒略有平復,便懵懵懂懂、規規矩矩的從頭陪到了尾。

接下來的幾天,若胭除了吃和睡,就是陪杜氏呆在靜雲師太的禪房裡接受博大精深的佛學薰陶,並沒有如兩人期望的愛上禪理,倒是嫋嫋如縷的檀香真的緩緩平復了她的心緒,從最初一坐上蒲團就開始魂遊太虛、神思恍惚,漸漸迴歸正常,彷彿一個夢,就算再真切的印在腦海中,也抵不過時光的蝕磨,終是淡去。

夜深,明月當空,斑駁的月色下,一條人影如幽靈般無聲無息的在瑾之院前憑空消失。

房間很大,六扇楠木屏風後,寬大的牀榻上,平躺着一人,睡容沉靜。

一切,都在睡夢中。

倏的,一道閃電憑空驚現,劃破幽暗,指在沉睡之人的頸上,而那人,沉睡依舊,似乎毫無知覺。

“雲三爺,陳某聽說你昏迷了,特來試試真假。”持劍之人,殺氣四溢。

牀上之人微微一笑,雙眸啓如星辰閃耀,不徐不急的道,“你來了,我便正好清醒,倒要多謝陳兄相救了。”

陳煜眼睛一眯,怒卻收劍,喝問,“綵衣呢?是不是真的被你殺了?”

雲懿霆並沒有立即回答,起身,坐在牀邊,向陳煜使個眼色,示意他先坐,陳煜冷哼一聲,一臉的恨意,自然不肯坐,站在他面前,劍尖點地,寒光流溢。

“是我殺的——”

雲懿霆承認,不料話剛出口,就見陳煜沉痛無比,手腕一翻,寒芒就逼近胸口。

雲懿霆目光一凜,卻沒有閃避,突然擡手輕拂,劍尖如受到巨大的衝擊,不由自主的偏離方向,擦着雲懿霆的衣裳,從他的肩上方堪堪而過。

一擊失利,陳煜並沒有繼續攻擊,悲痛忿怒的盯着他,“雲三爺,你與陳某相交多年,理當熟知陳某最在意的是什麼!”

“自然知道,陳兄慷慨俠義,江湖上無人不知,陳兄對孟綵衣情有獨鍾、甘願爲她赴湯蹈火,亦是衆所周知的事,更何況雲三。”

雲懿霆站起來,靜靜的看着他,緩緩道,“陳兄大約忘了,當年雲三就是爲了要殺孟綵衣才結識陳兄的,也早就告訴過陳兄,孟綵衣是江湖公認的惡人,雲三必殺她,除了雲三,想殺她的也大有人在,不過,因爲陳兄的面子,雲三一直沒有動手,這一次是她到瑾之來送死的,必須死,陳兄,抱歉。”

陳煜痛極而泣,男兒仰天淚流,可憐自己半生浪跡江湖,一柄劍,一條命,兩肋插刀,自認英雄豪邁,卻不能自己的在惡名昭著的孟綵衣裙下稱臣,孟綵衣終究會被殺,他早有準備,雲三早就想殺她,他也知道,只是真的這一切成了真,自己卻無法面對。

雲懿霆指了指牆角的長案一排酒罈,“難受的話,可以去喝醉,想爲孟綵衣報仇的話,可以動手了。”

陳煜苦笑,“你知我甚深,我若殺你,對不起道義,我若不殺,對不起自己,我終究清醒的知道,可以有負自己,也不能違背道義。”說罷,大步走過去,拍開一嘆,仰面一飲而盡,回頭看雲懿霆,“你需陪我同飲。”

雲懿霆徐徐頷首,目光一黯,似有傷懷,卻笑的爽快,“這是自然,許久未見陳兄,正該一醉方休。”

沒有燈光,兩人對坐而飲,沒有語言,只有酒。

月光在遠遠的窗前,靜悄悄的望着,像少女的心事,純淨,憂傷,不爲人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