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輸

“三奶奶,六小姐請您過去。”

剛走出霽景軒,堪堪來得及吸一口新鮮空氣,就見曉蔓迎面走來,滿臉洋溢着歡樂的笑容,看得出,雁徊樓有好事。

雲懿霆微微皺眉,“有何緊急的事?若胭有些累了,需要休息……”會客之時忽聽初夏稟報,一路匆匆趕來,還未與若胭好好說兩句話,就被妹子攔道截人,不由得生悶氣。

三爺發問,丫頭不敢不答,曉蔓忙回道,“繡坊送了嫁衣的樣衣過來,六小姐請三奶奶過去看看。”

“嫁衣?”

雲懿霆滯了一下,“婚期尚早,怎麼這麼快就做了嫁衣?”她又若有所思的看了看若胭,眼底悄然閃過一抹黯色,未再說話。

若胭笑着推他,“三爺自己先回,我過去瞧一眼。”

見到雲歸雁,若胭才發覺自己低估了她的興奮,她已將剛送來的衣服穿上,在房中來回的轉圈,笑得眉眼彎彎,腮紅齒白,如同一朵盛開在金色陽光下的月季,美豔燦爛不可方物。

“若胭你看,漂亮嗎?”她手提裙裾,飛快的撲過來,圍着若胭做了個旋轉的舞姿,笑得熠熠奪目。

一般人家的嫁衣都是女兒家定下親事後,自己一針一線的縫製,即便有些個特殊的情況,如雲歸雁這般不擅長女紅的千金小姐,或是時間緊湊,便交給繡坊的繡娘代爲製作,卻也多是一次成衣,只有極爲尊貴的人家纔會要求繡坊先做“樣衣”參考,畢竟嫁衣意義非凡,不容半點差錯,但有修改,必留瑕疵,爲了顧客的滿意,樣衣與嫁衣同樣精緻,但是不管滿意與否,最後都要銷燬,不能留存。

“漂亮極了。”

若胭由衷的讚美,雲歸雁本就生的美貌,眉眼生輝,流霞溢彩,配着這一身的喜服,整個人都如籠入華光之中,不可直視。

其實這世上的嫁衣都大同小異,無非是圖個喜慶與吉祥,清一色用的是紅、金雙色,繡的是龍鳳呈祥,貧富之分僅在用料與繡工,點睛之別,則是新娘的美貌與氣質,雲歸雁無疑屬於絕色。

兩人嬉鬧了好一陣才停笑,雲歸雁問起若胭剛纔被迎春匆匆喊走是做什麼,若胭笑道,“能有什麼事,曉蓉做了點心,讓她來叫我呢。”雲歸雁正沉浸於嫁衣的歡喜中,也沒多心。

因心裡惦記着雲懿霆,若胭沒有像往常一樣多留,說笑會兒就回去瑾之,遠遠的就聽到裡面傳來婉姐兒的笑聲,進去一瞧,果然兩個孩子都在,婉姐兒站在階上,脆生生的說道,“靖哥兒,父親說了習武不能心急,你這般急於比武卻次次輸,有何進益?”

靖哥兒站在院子裡,氣鼓鼓的回道,“是三舅舅言而無信,他許諾過我,這次一定和我比武,我來了,他又不理我。”

若胭撲哧一聲低笑,迎面瞧着雲懿霆端坐在大廳,不徐不急的喝着茶,對姐弟倆的話充耳不聞。

這是鬧得哪一齣?

靖哥兒耳力好,聞聲回頭,見到若胭如同救星,拔腿就跑來,扁着嘴道,“三舅母,三舅舅上次讓曉萱帶了話,答應靖哥兒比武的,現在又坐着不動。”

“這可不怪三舅舅。”婉姐兒笑着走近來,歡快的行禮,“三舅母,三舅舅讓靖哥兒把院子裡的石凳抱起來再比武,靖哥兒抱不動,三舅舅就不跟他比。”

若胭不由的打量了不遠處的幾隻青石圓凳,暗暗吸口氣,也認爲雲懿霆有存心刁難小外甥的嫌疑,那麼大的石頭,誰抱得動?

“婉姐兒,你不是要找三舅母做木偶麼?”

說話之時,雲懿霆已悠悠站起,走了過來,提醒婉姐兒不要管弟弟,果然婉姐兒一點就透,拉着若胭開始撒嬌要布偶。

靖哥兒愣了愣,似乎明白了什麼,也拽住不放,“三舅母好久沒見靖哥兒比武了,上次三舅母還說靖哥兒有進步,一定可以贏三舅舅的。”

若胭一怔,恍惚想起自己的確說過這句話,本是一句哄孩子的玩話,如今人家當了真,卻不好耍賴,只好去看雲懿霆,見他眼底一抹戲謔,偏偏靈光一閃,又憶起一樁事,不久前和祥郡主扣下宸太妃送給自己的求子囊,雲懿霆不動聲色的用靖哥兒一句話解決僵局,靖哥兒剛纔所說曉萱帶話,就是這件事了。

“不錯,三舅母很想看靖哥兒打贏你三舅舅。”

若胭略一猶豫就站在了靖哥兒的隊伍。

“若胭……”

雲懿霆剛要說話,若胭忙道,“三爺,石頭那麼大,靖哥兒太小,自然搬不動,要不,我代靖哥兒搬?”我就不信了,你就好意思看着我擼袖子搬石頭。

果然,雲懿霆無奈的瞅着她笑,“罷了,你便偏心他吧。”又轉看靖哥兒,“既然你三舅母護你,搬石頭就免了,只看你如何贏我,向你三舅母交待。”

靖哥兒一聽就雀躍而笑,一臉的自信不畏。

若胭則不由的哆嗦了一下,忙側身擋住兩個孩子衝雲懿霆擠眉弄眼,壓低聲音警告他,“不許贏啊!”

“什麼?沒聽見。”雲懿霆擺明了裝糊塗,勾脣而笑,傾身貼近,在她耳邊說了句話。

若胭霎時紅臉,切齒看他,然後忿忿點頭,悶聲道,“看你表現再說。”扭頭就走,拉了婉姐兒到廊上觀戰。

靖哥兒張嘴大喝一聲,不知從哪裡學了句“哎呀呀,開戰啦”,就伸胳膊蹬腿,忽地一拳直奔雲懿霆,他小小個子尚不及雲懿霆腰高,只得先跳一跳,這個動作實在可愛,險些讓若胭笑出聲來。

雲懿霆表現得不錯,負手而立,連連後退,那小胳膊小腿分毫近不了身,嘴角噙着淡淡笑容,眼眸輕垂,有閃亮的光在流動,不知想些什麼,等靖哥兒耍足了一路拳腳,才佯做遲緩,腰上捱了一記小拳頭。

“好了,靖哥兒的確進步不少,今兒算你贏了,三舅舅受你一拳,認輸。”

靖哥兒似乎不甚滿意,還要繼續,婉姐兒已經吵鬧起來,“靖哥兒你已經贏了,不許再吵,我要去和三舅母做布偶了。”

若胭趕緊又將他誇了個裡外,小男孩很受用,這才滿意的收手,自覺跟着曉萱進廳喝水吃點心。

“怎麼,靖哥兒贏了?”院子外面突然響起笑聲,隨後出現雲歸宇的身影,“三弟你別縱他,你大姐夫就總給他甜頭,叫他不吃苦頭,沾沾自喜,你就該嚴厲些,讓他斷了習武的念頭。”

雲懿霆笑而不語,只管去望若胭,哪裡是自己有意縱着小外甥,實在若胭發話在先,而自己又“有求於她”。

靖哥兒見母親出言打擊,委屈的撇嘴,很快回到勝利的喜悅中,洋洋得意的擡起下巴,大聲道,“母親總是小看我,不許我習武,剛纔就該早些來,也悄悄我是如何贏得三舅舅,待我回家說與爹聽,他一準誇我。”

衆人皆笑。

一行入廳。

若胭捧茶送到雲歸宇手上,笑着謝她解圍作證,因有兩個孩子在旁,言語含蓄,並未直指過程,雲歸宇則裝聾作啞,哈哈一聲,接茶便飲,笑道,“我不過說了句親眼所見的實話,當不起你的謝。”又指侍立門外的初夏,讚道,“你這丫頭甚是機靈,若非她巧言提醒,我也不知你的處境。”

“我知曉,初夏很是貼心。”若胭也笑,心裡十分歡喜。

感謝的話說到這裡,霽景軒發生的事一字未提,自己和何氏之間妯娌衝突,雲歸宇是出嫁的大姑子,回到孃家看待衆弟妹理當一視同仁,遠離是非,偏幫其中一人已是難得,難道還能深入指責?

婉姐兒一心都在布偶上,好不容易等着弟弟比武完畢,自然急不可待的拉了若胭要做布偶,若胭苦笑,“婉姐兒這是高估你三舅母的繡工了,布偶能做,卻非一時半刻可完成,不如這樣,婉姐兒先在三舅母這裡選幾樣布料,三舅母便按着你的要求做,明兒再給你可好?”

“也好。”婉姐兒十分懂事,略想了想就欣然點頭,若胭遂喚了初夏進來,領她去庫房挑選布料。

一個布偶能用得幾寸布,若胭卻敞開了庫由她挑選,何嘗不是一番答謝的心意。

前不久,因羅二老爺過世,雲歸宇作爲侄兒媳婦忙得腳不沾地,好一陣未回孃家,這番攜了兒女回來,自然是要圖個清靜懶散,也要說說閒話,因此到了若胭這裡,幾句話打開話匣,就說開了。

雲懿霆照例略坐了坐,就避去了書房,順便將喜色未褪的靖哥兒一併叫走。

若胭首次見雲懿霆主動叫走靖哥兒,忽生出些擔憂,總覺得他是要殺個回馬槍,再敲打敲打孩子,不許他因一場勝出就得意而驕。

因羅如鬆與其家人不甚親厚,小夫妻常年闢府另據,若胭並不打算多提羅家的喪事,幾句家常不過是關懷她操勞辛苦,說來也是有趣,羅家一門富貴滔天,既是皇親國戚,又是功勳重臣,子嗣卻不興旺,已故二老爺膝下只有二女,其一爲後,另一遠嫁;才承繼安國公的三老爺唯有一子,年不及弱冠,尚未娶親,數來數去只有個庶出的羅如鬆最有出息,年紀輕輕掌管禁軍,深得皇上器重與信任,雲歸宇更是作爲羅家這一輩唯一的媳婦,輔助老夫人何氏一手操辦這次喪儀。

何老夫人因忌恨羅如鬆是庶長子,數十年看薄,奈何後者爭氣,一路穩健攀升,到頭來,連親生兒子的喪事還需他夫妻二人裡外主持,心裡悲痛之時更生憋悶,越發的懨懨無神又無可奈何。

“嘿,你知道我最是厭煩與那些個長舌婦應酬,以往尚能逃脫,這一回卻只能硬着頭皮上,着實厭煩。”雲歸宇苦笑。

若胭則笑,“你只說厭煩她們,卻不知她們都喜歡你呢,總說你說笑自如、最是爽快大方不過。”

雲歸宇一聽這話連連擺手,冷笑道,“可別說喜歡我,我近日裡正爲這煩躁,才躲來這裡清靜,三弟妹是個癡兒,才當她們真喜歡我,其實,她們喜歡的,先前是雲家,現在又是羅家罷了。”

“這話大有深意。”若胭心裡已猜出三五分,人情冷暖說白了,多是貧富地位的表現,因雲歸宇是雲家長女,衝雲家而來的人少不得追捧這位大姑奶奶,至於羅家麼?京州人盡皆知羅家關係不睦,羅如鬆爲人冷酷深邃,且少與府中往來,這些年倒也少有人巴結上門,因二老爺喪事之故,這夫妻倆忽地站在了人前,世人這才恍然想起:不管何老夫人承認不承認,羅如鬆都是羅府的長孫,雲歸宇是僅有的孫媳婦,這身份可了不得。

雲歸宇又是一聲冷笑,“你是因老三不當家,你便樂得百事不理,國公府的門檻就是踩斷十來回,總也煩不到你這裡,我這話明明白白,有什麼深意?你只想羅家還有個二爺未成親,就知道了。”

若胭莞爾,心中自是瞭然,羅二老爺去世,爵位就冠在三老爺頭上,原本冷落的三房立時炙手可熱,二爺羅如柏不但是三房唯一子嗣,也是羅家這一輩唯一嫡出男丁,這般身份無疑是個鮮美熱乎的香餑餑,也不知引得多少人垂涎。

更湊巧的是,羅二爺十八年少,相貌堂堂,去年秋闈不高不低也中了個舉,算得上是個青年俊傑,是以京州士族中但有適齡女郎的,無不急於湊近。

甚至有那些個心急眼熱的糊塗人等不及喪祭完畢,就慫恿媒人去提親,意圖先下手爲強,且不說這事兒有違道義禮俗,三老爺正值揚眉吐氣之際,怎麼會輕易應許?自然是斜眼撇嘴,毫不留情面的拒絕了,更有兩個黴運當頭的,被何老夫人撞上,不等三老爺開口,就一通呵斥了出去。

其餘個聰慧通透的沉得住氣,一面厚禮弔唁,一面旁敲側擊、四方鋪路。

雲歸宇,就是其中一條路。

這裡有個來頭,羅如鬆雖不受何老夫人待見,雲歸宇在婆家卻人緣極好,主僕上下誰不稱道,二叔羅如柏對這位豪爽明朗的嫂嫂也頗爲尊崇。

“這也怨不得他人,只是大姐你爽快好通融的名聲在外,明白人不找你還能找誰?”

雲歸宇氣而笑,“這倒是我的不是了,不過,旁的事好說,這二叔的親事卻輪不到我做主,別說做主,就是一個字也不能多言,那些個明裡暗裡來說親的,我全都打發了。”

這是正理。

有何老夫人坐在正堂,羅如柏的親事連他親爹孃也不敢一錘定音,幾時有云歸宇插言的份兒?

雲歸宇看她笑而不語,又道,“你還記得閔家麼?就是她家大姑奶奶嫁給周家周大爺的。”

“記得。”

若胭愣了愣,點頭,沉吟道,“家母生前與閔太太有幾分交情,我也曾見過幾次。”一字未提閔嘉芙,這個人,已經沒有記住的必要了。

“不錯,我也記得的,說起來我與閔太太也算相熟,是個穩重明理、不多饒舌之人,周大奶奶也是個玲瓏剔透、人見人愛的好性子,只是,唉,”雲歸宇輕嘆一聲,緩緩搖頭,語氣漸趨惋惜,“閔大人走得太早了,也是難爲了閔太太,好不容易爲長女找了個好着落,偏生又被趙乾連累,她那次女……嘖嘖……”

若胭聽到,心裡不由咯噔一下,怔問,“如何?”

“昨天,閔太太也找我了,你道是爲的什麼?她要親自爲她次女求親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