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週一，上午十點十分
北京，東三環，中央商務區的北端，捷科顯赫百年的英文標誌矗立於盈科中心，向南來北往的車流宣示着難以撼動的存在。此時已是初冬時分，冷風將咖啡廳的客人們趕進有暖氣的室內，唯有捷科公司大中華區副總裁雷勵行端着咖啡，右腿搭在對面椅子上，埋頭看着一本線裝書，悠然地坐在露天陽傘下。
沒有西裝和白色襯衫，不繫領帶，更沒有黑色皮鞋！他穿着牛仔褲，搭配格紋襯衣，腳下蹬着一雙休閒鞋，在太平洋百貨門口熙熙攘攘的人羣中顯得稀鬆平常，在捷科員工們的眼中則是絕對離經叛道。捷科向來重視穿着，在這種辦公場合，必須西裝革履，雷勵行上班時間穿牛仔褲，若無其事地在這裡讀書，衝擊力不啻於火星人登陸地球。捷科員工從這裡經過，露出詫異的神情，咬着耳朵離去。
“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雷勵行右手搭在眉間，擋住陽光，念起這首他最喜歡的詞。商場如戰場，職場似江湖，爭鬥被時間洗刷，每個傳奇都只是一朵小小浪花，轉眼即逝，什麼時候纔是盡頭？
雷勵行從美國留學回來加入捷科，從底層起步，成爲大中華區最年輕的銷售主管，最年輕的總監，最年輕的總經理，成爲百戰百勝的統帥。他的團隊包括北京人、東北人、上海人和廣東人，後來還有香港人和臺灣人甚至美國人。他們被凝聚成巨大的戰鬥力，成爲不可侮的力量，橫掃商場，攻無不克，戰無不勝，取得無與倫比的業績。雷勵行成爲捷科中國公司最奪目的明星。
一切如此奇異，卻是活生生的現實。
他令人眼花繚亂的表現終於遇到玻璃天花板，再向上就是大中華區總裁，把這個職位交給一個不到四十歲的內地人？總部的大老闆們猶豫不決。可是，雷勵行的業績如此優異，內地和港臺的數百名主管都被他的光芒籠罩，提拔其他人，於情於理都說不過去。美國人終於想到解決方案，把他調到美國總部，擔任首席執行官葛士納的特別助理，美其名曰培養，其實卻暗度陳倉，將臺灣區總經理周曉羣提拔爲大中華區總裁。大老闆們過意不去，給雷勵行一個副總裁的虛職，薪水加倍翻番，高薪厚祿，表達愧疚。一年期滿他被髮回中國，作爲一家四十萬人的超級公司，捷科離了誰都可以繼續運轉，損失一個人才並沒有什麼。
周曉羣毫不客氣，將雷勵行派到交通能源行業擔任總經理，毫不含糊地要人給人，要錢給錢。這是捷科中國公司最具挑戰的行業，有人說，地球人都明白，雷勵行即將成爲炮灰，縱使他三頭六臂，也難以在短時間內翻身；也有人說，只有雷勵行才能創造奇蹟，周曉羣也是這麼說的。
我爲什麼留在這個江湖？雷勵行一直在想這個問題。
爲了發展？還要繼續向上爬嗎？高處不勝寒，越高越辛苦。就像政府機關，升到科級幹部不難，到處級就要熬年頭。廳局級？就像四十多歲的女人懷孕，必須聽天由命。以雷勵行的級別，相當於從廳局級升到部級——五十多歲的女人生孩子，可以上《新聞聯播》了。如果運氣好，再爬半級臺階，成爲位高權重的大中華區總裁，又能如何？如同發黴的食物，等着被倒入垃圾桶。
爲了賺錢？雷勵行收到工資表，只溜一眼個人所得稅的數字，他對錢沒有過高慾望。別人卻不這麼解讀，都說他不需要爲錢發愁了，錢對他只是一個符號。
爲了樂趣？雷勵行開始工作的時候，贏了開心，輸了痛苦，隨着時間流逝，每天都玩這些輸贏遊戲，最終全是麻木。在敦煌月牙泉的沙坡上騎着駱駝行走，流連於嘉峪關的秦時明月漢時關，晚上喝着啤酒啃着烤肉，這種快樂能從工作中得到嗎？雷勵行很懷疑。
爲了發揮天賦？雷勵行喜歡蓋洛普測出來的結果：戰略、分析、回顧、專注和伯樂。伯樂，很有趣的天賦，他對挑選和培養人才有天生的直覺。伯樂在此，千里馬在哪裡？他返回中國，毛遂自薦擔任導師，招兵買馬，期待從中找出千里馬，並親自訓練出來。
賺錢、發展、樂趣和發揮天賦，這就是職業生涯規劃？他“哈哈”笑出聲來，就像找老婆，上得廳堂，下得廚房，既溫柔美麗又賢惠大方，還能掙錢養家，對父母孝順，感情專一，地球上還有嗎？哦，有，她就是這樣的女人，想到這裡，雷勵行心被紮了一下。
雷勵行返回中國，一時還不適應，新鮮地看着四周的景色。他負責大中華區能源交通行業，共有東北、華北、西北、西南、華中、華東、華南、香港和臺灣九個團隊，九名銷售總監向他彙報，再向下還有十幾名主管，一百多人的銷售隊伍。
他返回中國的第一件事就是招兵買馬，舊部爭着要隨他開疆拓土，全被他拒絕。捷科在交通能源市場一敗再敗，損失巨大，他不想好朋友們踏入這個戰場。雷勵行選擇從外部招聘，找出千里馬，親自訓練他們，重新打造出一支攻無不克戰無不勝的鐵軍。他拿起電話吩咐助理：“面試安排好了嗎？嗯，請人力資源先筆試，加上Excel水平這一項，四個選項，非常好、好、一般、不好。”
這不是招秘書，爲什麼要考覈做電子表格的水平？雷勵行合上那本發黃的線裝古書，斜靠藤椅，閉上眼睛，難道他竟要在公司門口午睡？他閉上眼睛，看起來就像真的睡着了。
02 週一，中午十二點五十分
一個個的電話，一批批的訪客，無數的郵件，還有一撥撥來打招呼的男同事們。
駱伽在前臺緊張地忙碌着，打開郵件，看到應聘者名單，周銳和趙勇的名字突然進入視線，這不奇怪，他們本來就在這個行業。父親出事之後，駱伽便與過去斬斷一切聯繫，加入了捷科。她沒有專業學歷，不懂技術，沒有銷售經驗，只能得到前臺的工作機會，要加入銷售團隊必須打動雷勵行。駱伽聽過他的傳說，不論是他的對手還是盟友，都對他推崇備至。據說他有看穿人心的能力，呵呵，太玄了。駱伽結交了交通能源部門的小助理，一頓午餐和幾句讚美，取得了這個矮矮胖胖沒有心機的女孩的信任。她將一些工作交出來，駱伽便有機會參與到招聘工作中，甚至可以小小地擅作主張。
周銳會不會猜測我加入捷科的動機？躲不開，不如坦然面對，駱伽惡作劇地在周銳和趙勇名字上畫了一個鉤，人力資源會認爲這是雷勵行的記號，這個鉤將給他們帶來好運。很快，人力資源便將筆試成績通過郵箱發回來，雷勵行特別增加了Excel的水平，便先統計出來，二十二個選擇“非常好”，六個“好”，只有周銳選了“一般”，真是做技術的死腦筋，面試都這麼老實，哪能應聘上？駱伽抓起電話，夾在耳邊：“雷先生，筆試結束了，他們正在午餐，一會兒就回會議室。”
“Excel怎麼樣？”雷勵行特別問道。
駱伽將成績報過去：“二十二個選擇‘非常好’，六個‘好’，一個選‘一般’。”
“我發給你一個表格，打印出來，請他們在二十分鐘之內完成。”雷勵行點擊鼠標，一份花花綠綠的表格進入郵箱。駱伽放下電話，找到文件，鼠標一點，極爲複雜的Excel表格彈出來，駱伽頓時明白了他的意圖，選擇“非常好”卻做不出來的應聘者要原形畢露了，周銳寫的“一般”，做不出來也沒有誠信的問題，真是傻人有傻福了。駱伽拿着表格，走到人力資源會議室，向裡面看去。經過數輪淘汰，應聘者不到三十人，周銳能做出這個超級複雜的表格嗎？
“比招標還難，招標從五六個廠家中選，這是從幾十個裡面挑。”趙勇接過花花綠綠的表格，皺起眉頭，“又不是應聘秘書，做什麼表格？”
“還有函數和宏，需要編程，時間肯定不夠。”周銳把表格攤在桌上，雙手在鍵盤上噼裡啪啦地敲起來。
“‘宏’是什麼？”趙勇的頭“嗡”地大了。
雷勵行端着咖啡，隔着玻璃門向駱伽招手，他在公司門外穿牛仔褲已經算放蕩不羈，竟敢穿進辦公室，駱伽算開了眼界。她爲雷勵行拉開門。她有意接近雷勵行，獲得好印象，以便加入銷售團隊。她只是一個前臺，在捷科這種等級森嚴的公司，這幾乎不可能。
“電話用一下。”雷勵行的目光如同看不見底的水潭，駱伽心中發虛，慌張地推推臨時戴上的黑框眼鏡，將電話放在他面前。雷勵行皺眉露出不解的神色，似乎閱讀出她內心的慌張，他與助理通話，預定後天下午六點鐘之後飛往香港的機票。
駱伽背後滲出汗珠，難道被他看出異常？她硬着頭皮把面試名單遞過去：“該您面試了。”
雷勵行疑惑地看着駱伽，她深亞麻色的頭髮挽在脖頸，黑框眼鏡後面閃亮靈活的眸子會說話。她的範兒根本不像前臺，她爲什麼這麼慌張？鏡片沒有光圈，不近視爲什麼戴眼鏡？駱伽被看得連忙解釋：“人力資源比較忙，這些協調的事情都是我在幫忙的。”
解釋便是掩飾，她掩飾什麼？雷勵行低頭看名單，注意到兩個名字上有記號：“這符號是什麼意思？”
駱伽心裡一緊，她不敢與雷勵行對視，心思轉動仍然暴露了秘密：“趙勇在一家叫作宇天系統集成的本地公司做銷售，方經理認識他，有行業銷售經驗，容易上手。嗯，周銳嘛……”
雷勵行更加確定異常，眯起眼睛，突然探測：“周銳大學什麼專業？”
“呃，信息工程。”糟糕，駱伽頓覺失言，簡歷上沒有這一項。
“你認識他？”雷勵行果然能夠看透人心，從駱伽細小的慌張看出端倪，隨口問一句簡歷上沒有的細節，便得知駱伽認識周銳。
駱伽臉色即變，老實承認：“是的。”
世界上竟真有洞穿人心的目光！要不是駱伽親自經歷，絕難相信。雷勵行收回目光：“你跟我來。”
03 週一，下午一點五十分
“間之以是非而觀其志；窮之以辭辯而觀其變；諮之以計謀而觀其識；告之以禍難而觀其勇；醉之以酒而觀其性；臨之以利而觀其廉；期之以事而觀其信。”雷勵行吟誦一段半懂不懂的古文，推門回到辦公室，右腿一盤，坐在窗前。捷科中國公司移動辦公，三個人分配一個座位，鼓勵銷售人員去客戶那邊上班。其實，大家都明白，移動辦公的真正目的是爲了削減運營成本，只有雷勵行這個級別的纔有獨立辦公室。駱伽不安地跟着他進了辦公室。即便認識周銳，也不是什麼大過錯，想到這裡她便稍微安心。
玻璃窗邊坐着個人，從圓胖的身材就能認出這是捷科北方區銷售總監方宏偉，他主管北方區，隊伍基本被惠康打殘，這次要招聘的三個銷售和一名工程師都是在他旗下。他聽到雷勵行的那段古文，不知所云，站起來迎接新老闆。他去年屢敗屢戰，被打得落花流水，手底下的人有門路的轉到其他部門，沒門路的離開公司，他卻依然堅持。
雷勵行開門見山：“宏偉，面試怎麼樣？”
方宏偉在北京交管局一期工程輸給惠康，深受刺激，指名讓獵頭公司去挖惠康這個項目的負責人，因此首先推薦：“羅小希在惠康負責北京和山東市場，有銷售經驗，與客戶非常熟悉，獵頭公司做了reference check，對她讚不絕口。”
應聘者提供以往同事的聯繫方式，讓獵頭公司調查，這叫reference check。人名和電話都由應聘者提供，打招呼是一定的，獵頭公司爲“賣人”，也肯定說好話。雷勵行笑着提醒：“面試只有三十分鐘，培養一個人卻要幾年，千萬不能看錯。”
方宏偉對招聘期望極大，摩拳擦掌打算大幹一場：“所以，請您把關。”
在面試中看透一個人並不容易，雷勵行要考查一下方宏偉的水平，反問：“說說，怎麼看人？”
方宏偉喝幾口咖啡，琢磨一會兒：“態度決定一切，其次要有銷售能力和經驗，還要看感覺。”
這句話十分正確，卻沒有可操作性。雷勵行注重天賦，輕視可以培養出來的能力，他有研究人的習慣，喜歡不拘形式地判斷每個人的潛力，他抱起雙臂：“怎麼判斷態度和能力？”
這句話問住了方宏偉，他說不出所以然來，便反問雷勵行：“您剛纔唸的古文好像是選人的法子，是什麼意思？”
“這段古文出自諸葛亮《將苑》的‘知人性’篇，是諸葛亮挑選將領的法則。志、變、識、勇、性、廉和信是對武將的能力要求，諸葛亮便用這些法子測評。”雷勵行在跨國公司工作十幾年，卻常常捧着線裝古書，難道他竟能學貫中西？
方宏偉無法理解這段古文和招聘的關係：“諸葛亮招武將的法子，能用來招銷售嗎？”
“只需稍做修改，就可以了。”雷勵行放下咖啡。
方宏偉半信半疑，不敢在老闆面前造次：“今天，咱們試試諸葛亮的法子？”
雷勵行點頭：“好，我們便用這個法門，先測誠信。諸葛亮說，期之以事而觀其信，他們填寫了Excel的使用水平，大多數選擇‘非常好’，只有一個人選擇‘一般’，他叫周銳，還有選擇‘好’的。駱伽，把表格掛起來，看看他們的誠信。”
駱伽把表格貼在白板上，輪到周銳的，忍不住偷偷看了一眼，與模板幾乎一樣。她心想如果是自己肯定選擇“非常好”，結果卻一定不好，便會露餡，看來周銳並非是傻。雷勵行站起來，指着第一份表格：“這個人自稱‘非常好’，表格在這裡，你看。”
方宏偉笑出聲來，表格上僅有亂七八糟的幾行文字，邊框和字體都不對，更別提複雜的計算公式和宏。雷勵行抓起表格揉成一團，扔進垃圾箱：“誇誇其談，故事編得漂亮，卻是繡花枕頭，用劉備白帝城託孤時評價馬謖的話說，‘言過其實，不可大用’，就是這種人。”
雷勵行又抓起一份表格，點評：“羅小希，中文用宋體，英文用Arial字體，一律五號字，規規矩矩，她說到做到，與自我評價基本相符，可用。”
周銳的表格與模板如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卻自認水平一般，雷勵行的目光轉向駱伽：“問問周銳，他爲什麼謙虛？”
“可是，我……”駱伽早與周銳熟識，卻中斷了聯繫，雖然周銳常常發來短信，也在網上爲菜地鋤草澆水，駱伽故意避而不見，卻沒想到要在這種場合與他重逢。
“怎麼？”雷勵行不知內情，目光中帶着疑惑。
駱伽無法推脫，離開雷勵行辦公室來到人力資源會議室門口，裡面就是周銳。她曾經想象重逢的情景，卻不是此情此景。既然早晚都要見面，躲也躲不開，還不如干脆一些。她推門進去，周銳張大嘴巴，眼珠幾乎彈出，輕輕呼喚：“駱伽！你？”
在這種面試的場合，駱伽只能走到周銳面前，如同陌生人：“周銳，你說自己的表格水平一般，其實卻做得很好，爲什麼？”
“伽伽，你怎麼在捷科？爲什麼不理我？”周銳目光癡呆，沒有聽清問題。
衆人都看出異常，趙勇知道內情，捅捅周銳，讓他注意場合。駱伽不想惹出事端，命令周銳：“出來。”
周銳恍若夢中，出了會議室，駱伽迎面問道：“我的熱乾麪和豆皮呢？”
“找不到你，全吃了，害得肚子痛了三天。”
“笨。”駱伽語氣依舊，她沒時間多聊，再次問道，“你說自己表格水平一般，其實卻很好，爲什麼？”
“我對老版本比較熟悉，新版本沒有用過。”周銳面試不會撒謊，真是笨死了。
駱伽有心捉弄，嚴肅地問道：“你沒有銷售經驗，爲什麼要應聘銷售工程師的工作。”
“我們一起見過客戶。”膽大的趙勇偷偷溜出來，搶着回答，替周銳爭取。駱伽提筆在
簡歷上補充進去銷售經驗。
“我不做銷售。”周銳大聲抗議駱伽修改簡歷。
“哦，這不是銷售，是銷售工程師。”駱伽離開，周銳真是死腦筋，人可以實在，但不能太實在。轉念一想，如果遇到雷勵行，眼神和動作都會暴露出內心的秘密，怎麼能瞞得過去？即便瞞得一時，可以瞞得一世嗎？駱伽在這一瞬間明白了一個道理，做人還是實在好，至少不用總惦記着謊話會露餡，傻人確實有傻福，自以爲聰明的人反而常常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駱伽回到辦公室，方宏偉齜牙咧嘴地喝着黑咖啡，雷勵行正在與秘書打電話：“沒有航班？”
“我查了，後天下午六點後的航班沒有空艙位了，怎麼辦？”話筒中傳出秘書的聲音，她遇到問題就把球踢給老闆。訂機票都要老闆親力親爲，秘書還有什麼用？雷勵行咬着下脣，臉頰出現一道咬肌，這是他生氣的信號，他掛掉電話，問方宏偉：“咖啡好喝嗎？”
方宏偉忙不迭回答：“好，好喝。”
期之以事而觀其信，方宏偉不適應黑咖啡，卻連聲說好，耐人尋味。雷勵行雙眼微眯去看駱伽，她將周銳簡歷放在桌上，正對雷勵行：“他對新版不熟，所以選擇‘一般’。”
雷勵行低頭看簡歷，在駱伽補充的文字上停留許久：“周銳謹慎承諾，超值交付，低調不聲張，可堪大用。”
方宏偉看好羅小希，對周銳有不同解讀：“假話都不會說，能做銷售嗎？”
招聘纔開始，雷勵行不武斷：“明天，我們再看看。”
“我可以幫您處理機票的事情嗎？”駱伽主動要求，這是難得的表現機會。
雷勵行目光異樣，琢磨駱伽的動機，她黑框眼鏡下眉眼精緻，波浪起伏的頭髮染着絲絲縷縷的紫色，套裝裡面裝着什麼樣的個性？點頭：“好吧，你來處理。”
駱伽出了辦公室，打開電腦查詢，雷勵行準備搭後天下午的航班飛香港，第二天與人力資源主管開會。他秘書說得沒錯，經濟艙、公務艙和頭等艙的座位都沒了。怎麼處理？這難不住駱伽，她在電腦上忙碌起來。
雷勵行從辦公室出來，要去泡咖啡館，被駱伽叫住：“雷先生，後天晚上飛香港的航班確實沒有座位了，如果飛到深圳從羅湖口岸去香港，到達酒店就一兩點了。”
“所以？”雷勵行拐回來，不急於決定。
“您週四在香港與人力資源主管開會，我便給他發了郵件。”
雷勵行的行程被她掌握，頗爲意外：“然後？”
“我要求將上午的會議改成下午。”駱伽拿出一張註明行程的貼紙，遞給雷勵行，“我預訂了週四上午的航班，空客321，上午八點半起飛，中午十一點五十五分到達。您到達酒店用過午餐後，不會耽誤下午三點鐘的會議。”
“沒有我的同意，你就擅自改變了行程？”雷勵行越來越覺得這個前臺與衆不同，看着她露出慌亂的神情，雷勵行忽然大笑，很欣賞駱伽的執行能力，“很好。”
駱伽燦爛一笑，將液晶屏幕轉過來，顯示出完整的航班信息：“您還要飛臺北，請選一下。”
雷勵行點出航班，說聲謝謝，離開前臺。駱伽手指連點，手機發出航班信息，短信，快點兒，快點兒。雷勵行走出幾步，短信聲音響起，航班信息飛入，駱伽出聲提醒：“航班信息發到您的手機了，一路平安。”
駱伽總算用效率和執行力給雷勵行留下印象，他又從門口折回：“你叫什麼名字？”
“駱伽。”
“你來捷科，就是爲了做前臺？”
“當然不是。”
“好，我去跟人力資源談。”“談什麼？”
“做我的秘書。”
“不。”
“爲什麼？”
“我要做銷售。”
04 週一，晚上七點三十五分
雷勵行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
駱伽父親留了一套位於西直門的公寓，她蜷縮在家裡的沙發上，筆記本搭在腿間，隱身登錄網站，習慣性地進入菜地，菜地堆滿鮮豔的玫瑰，顯示出周銳的名字。看着他的鮮花和短消息，這是她每天最開心的時刻：
“我找到北京最好吃的熱乾麪和豆皮了，什麼時候帶給你嚐嚐？”
“手機打不通，伽伽，你去了哪裡？”
“伽伽，冰箱裡的熱乾麪和豆皮放得太久，我吃壞肚子了。”
“一個月沒有你的消息了，你爸爸的事情我們都很傷心。”
“我要找工作了，保佑我吧。”
“我和趙勇去捷科面試，聽說幾百個人，希望不大，呵呵，死豬不怕開水燙。”
“我通過了筆試，下週就要面試啦。”
“通過第一輪面試了，真開心，伽伽，不管在哪裡，都爲我喝一杯，哪怕一小口。”
駱伽用鼠標點着周銳的笑臉，左手輕敲他的鼻頭，心裡溫暖又酥麻：“笨。”叮咚一聲，登錄的聲音，周銳頭像變成彩色，一條短信進來，駱伽點擊展開：你去了捷科！爲什麼不聯繫我？到底爲什麼？
05 週二，上午八點五十五分
跨國公司喜歡採用角色扮演的方式進行面試，真實看出應聘者的能力。駱伽遠遠地坐在牆角的椅子上，雙臂抱在胸口，坐在方宏偉身側，擔任觀察者。空蕩蕩的會議室正中擺着一張四條腿的長條桌，上面僅有一臺筆記本電腦，兩把簡潔的塑料椅子放在長條桌兩端。雷勵行依舊牛仔褲搭配西服上衣，一派輕鬆儒雅的感覺。
趙勇握着材料，騰騰走進會議室，與雷勵行握手：“您好，很高興有機會面試。”
雷勵行讓他坐下，低頭看簡歷：“你在交通行業有銷售經驗，負責什麼區域？”
“北京市場。”
“信息中心的張大強主任，認識嗎？”
“很熟悉啦，他最喜歡唱歌喝酒，皮鞋總是烏黑髮亮。”趙勇詳盡述說，印證客戶關係。
“認識交警大隊的樑大隊嗎？”
“嗯，見過。”趙勇皺起眉頭，目光困惑，倉促回答。
駱伽看出來，他身體僵直，目光飄忽，有問題！雷勵行卻點到爲止：“準備好了嗎？我是客戶，你是捷科的銷售代表，把電腦賣給我，開始吧。”
趙勇騰地站起來，進入角色扮演：“您好，我是捷科公司的銷售代表趙勇。聽說您要採購一批便攜筆記本電腦，是嗎？”
雷勵行抱起雙臂，靠在椅背：“我們要給中層幹部配備一些超輕超薄的筆記本電腦。”
趙勇找到了需求，將桌上的筆記本電腦推給雷勵行：“您看，這是我們超輕超薄的X60筆記本電腦，採用迷人的純黑表面，12.1英寸屏幕，重量僅有1.2公斤，具備出色的便攜性。”
雷勵行無動於衷，會議室中陷入沉默。趙勇害怕這種平靜，開始推銷，聲音緊張：“這款筆記本採用酷睿雙核2G（吉字節）主頻CPU（中央處理器），內置2MB（兆字節）二級高速緩存，800MHz（兆赫茲）FSB（前端總線）芯片組，性能出色，配置1G內存，具備強大的擴展能力。”
雷勵行彈着產品說明書：“嗯，內存很重要，我們要求至少能升級到6GB，能做到吧？”
趙勇低頭看產品說明書，沒有找到相關信息，目光飄忽一陣兒：“應該沒問題的，這裡是產品資料，有空看看吧。”
駱伽聽出問題，拿起產品說明書，查看配置，這款筆記本電腦最大內存只有4G，趙勇沒說實話，掉進了面試的圈套。趙勇結束面試離開會議室，雷勵行走過來，問方宏偉感覺。
方宏偉舉起記錄表，說出感受：“只知道推銷產品，就像亂射的機關槍。”
雷勵行繼續詢問，方宏偉說不出來新的內容，駱伽舉手：“我能說說嗎？”
雷勵行意味深長地看過來，這是好奇兼琢磨不定的目光，駱伽一一說出問題：“那臺電腦的內存並不能升級到6G，他沒有說實話。還有，您問到交警大隊樑大隊的時候，他神情不對。”
“嗯，北京交管局並沒有什麼樑大隊，而叫趙洪河。”雷勵行又測試趙勇的誠信。方宏偉恍然大悟，隨即誇獎：“駱伽不錯，火眼金睛。”
雷勵行抱着雙臂，眯起眼睛看着駱伽，既然她想做銷售，何不看看她的潛力：“願意試試嗎？”
方宏偉舔舔嘴脣，這是完全意外的變化，駱伽一下變成面試者，並不驚慌：“好的。”
06 週二，上午九點二十五分
駱伽拿起產品說明書，走到門口裝着敲門，進入角色：“您好，我是捷科公司的駱伽，聽說您要採購一批筆記本電腦，希望有機會爲您提供優質的產品和服務。”
雷勵行照舊回答：“我們最近確實要給中層幹部配備一批輕薄的筆記本電腦。”
“我們”？肯定不是他一個人決定，還有誰？“最近”是什麼意思？今天，本週，本月還是今年？“中層幹部”，這是客戶定位。“一批”到底是多少？十臺，一百臺，還是一千臺？什麼是“輕薄”？駱伽從這句話聽出五層含義，撕開缺口挖掘需求：“嗯，什麼樣的電腦算超輕超薄，比如尺寸和重量？”
雷勵行放下雙臂，這是放棄牴觸的肢體語言：“屏幕12英寸就可以，重量不要太沉，不需要光驅。”
駱伽繼續挖掘需求的廣度：“您還有其他要求嗎？
雷勵行很配合：“主流配置就可以了，內存稍微大些。”
駱伽大膽地提問：“您要多大內存呢？”
“至少4GB吧。”
“爲什麼要這麼大內存？”駱伽沒有把握，這個問題也許什麼都探索不到。
雷勵行將雙手放在桌上：“他們經常用筆記本電腦做演示，同時瀏覽網站，使用辦公系統，常抱怨電腦太慢。”
駱伽重複一遍，做了簡單的總結：“嗯，這批電腦主要用於辦公，也會向客戶演示產品，重量較輕的同時不犧牲性能，我理解正確嗎？”
“沒錯。”雷勵行看看手錶，釋放出時間不多的信號。
駱伽還有問題，卻不想冒險：“我們有樣品，是我把電腦拿過來，還是請您去公司看看？”
“好，去你們公司看看吧。”雷勵行笑着站起來，角色扮演到此爲止。
方宏偉鼓掌：“很不錯，漂亮的收尾。”
雷勵行依然無所謂的樣子，淡淡地問：“自己覺得怎麼樣？”
駱伽真心地請教：“您的第一句話我沒有聽懂，‘最近’指什麼時候？‘一批’是指多少？‘我們’還包括誰？可是您看錶好像時間不多，我就結束會面，這讓我很矛盾。”
雷勵行不回答，繼續問：“如果滿分是一百分，你給自己多少分？”
駱伽不好給自己評分，腳尖一側，將方宏偉納入談話範圍，他果然替駱伽回答：“至少八十分。”
雷勵行一聲不吭，這個女孩子不簡單，轉動身體，便將方宏偉納入談話圈，爲她說話，他走到長條桌邊：“下一個。”
07 週二，上午九點五十分
周銳進來瞄了眼駱伽，進入客戶角色。雷勵行依然是要購買超輕超薄的電腦，周銳突如其來問道：“輕薄的筆記本往往採用低電壓的處理器，犧牲性能，您怎麼考慮呢？”
“所以，你不讓我買這樣的電腦嗎？”雷勵行露出好奇的笑容。
駱伽頓時緊張，他和客戶對着幹，十分不明智，周銳卻執着地堅持：“你們是設計單位，應該有大量圖形和視頻應用吧？”
雷勵行保持着那個淡漠的肢體語言：“是啊，我們經常向客戶演示方案。”
周銳憑着技術直覺，不管不顧地追問：“越來越多的文件採用三維設計，如果顯示性能不夠，會出現什麼情況？”
“那會影響演示速度。”雷勵行沒有爭辯，順着話題向下走。
周銳對電腦在行，曾經遇到過類似情況：“萬一在長時間會議中，電腦過熱，顯卡導致系統死機，怎麼辦？”
雷勵行被吸引，身體不自覺會前傾：“嗯，一旦發生這種情況，確實很糟糕。”
周銳繼續擴大戰果：“其他部門會不會抱怨您的IT（信息技術）部門？”
“你是電腦專家，覺得應該怎麼辦？”雷勵行坐直身體，雙手搭在桌前，肢體語言出現積極信號。周銳看似歪打正着，其實有些道理。駱伽與周銳個性截然相反，溝通方式完全不一樣，難道他沒有那麼笨，而是大智若愚？駱伽琢磨的時候，周銳成功地改變了採購指標，賣出另外一款配置更高的電腦，離開會議室。
雷勵行走過來詢問意見，駱伽想爲周銳說話，既要打動雷勵行，又不要過於明顯，低頭沉思。方宏偉不住點頭：“嗯，不錯，他能發現問題，引導客戶，這是售前工程師必須做的。”
駱伽終於找到適當的語言：“如果我是銷售，一定需要這樣的工程師。”
方宏偉想到昨天的表現，提醒雷勵行：“他謹慎承諾，超值交付，值得信賴。”
08 週二，上午十一點五十分
羅小希走進會議室，向雷勵行問好，表示希望爲捷科工作。雷勵行沒有進行角色扮演測試，指着座位讓她坐下，話題集中在她離開惠康的原因。羅小希的答案中規中矩，駱伽卻覺得牽強，她在惠康表現出色，怎麼會沒有發展機會？何必跳槽到捷科？動機值得懷疑。雷勵行不動聲色，將面試帶入角色扮演環節。
“雷先生，我是捷科公司的羅小希，很高興有機會拜會您。隨着企業發展，信息系統越來越重要，您的企業在這方面處於行業領先地位，可是信息技術不斷更新，爲設備配備帶來很大困難。”羅小希大開大闔，駱伽大開眼界，銷售的世界竟然這樣廣闊。
“呃，有什麼困難？”雷勵行順着問道。
“在選購信息設備的時候，經常遇到以下的問題。首先，中層主管經常向客戶演示，隨着企業的發展，設計圖紙越來越複雜，如果顯示性能不好，不僅影響效率，也會影響演示效果，萬一系統重啓，將極大地影響銷售。
“其次，筆記本電腦更新速度很快，如果不考慮未來的擴展性，將縮短電腦的使用壽命，此次的投資得不到保護。
“還有，電腦體現了公司的形象和對中層主管的關愛，如果過於笨重，不僅影公司形象，也會引發中層主管抱怨。
“這是我前期調研中看到的問題，您對哪個方面比較感興趣，我重點向您彙報。”羅小希開門見山，幾乎不給雷勵行說話和反應的時間，語氣不卑不亢。
雷勵行靠着椅背，沉思一陣兒：“你說的三個問題，都感興趣。”
羅小希雙手壓在筆記本電腦上：“新技術發展非常快，產品層出不窮，電腦供應商良莠不齊，要挑選最合適的電腦，確實非常難。”
“所以？”
“我不知道。”羅小希將雙手收回來。
“你不知道什麼？”雷勵行嘴角掛着笑容，這句話真是石破天驚，她是賣電腦的，竟敢說不知道應該怎麼挑選電腦。
“我不知道什麼樣的電腦是您的最佳選擇。”羅小希非常肯定，駱伽正在困惑的時候，她沉着應對，“但是，您在選擇電腦的時候，有幾點一定要注意。”
駱伽恍然大悟，羅小希拒絕介紹產品，是爲了打壓競爭對手，她的語言恰到好處，不直接攻擊，卻將對手們的缺點一一列舉，讓客戶感受到切膚之痛，手法利落，一派高手風範。
“從簡歷上看，你在惠康的業績優秀，爲什麼離開惠康？”雷勵行結束角色扮演，鎖緊眉
頭看着羅小希，彷彿尋找什麼。他直視羅小希的眼睛，目光有探視人心的力量，他在探查什麼？他有什麼疑慮？駱伽也緊緊盯着羅小希的雙眼。
羅小希眼神一飄，迅速回歸正常：“我希望有一個更好的發展空間。”
這個答案過於空泛，雷勵行哦了一聲，繼續追問：“什麼樣的發展空間？”
羅小希擡頭看着天花板，又低頭想想：“捷科進入能源交通行業，我很看好。”
“好的，謝謝你。”雷勵行坐直身體，駱伽能感覺到他的困惑。
羅小希離開會議室，方宏偉震驚於她的銷售能力，欣喜不已，拍出掌聲：“老闆，這個羅小希真不賴，讓人力資源趕緊發通知，免得她跑掉。”
雷勵行託着臉頰思索，擡頭與駱伽眼神對上，現出意外神情：“駱伽，你覺得呢？”
駱伽有意加入銷售團隊，便要露一小手：“她加入捷科的動機值得懷疑。”
“哦，爲什麼？”方宏偉吃驚地問道，雷勵行眯起眼睛，顯然意外。
“您問她爲什麼離開惠康，她先看天花板又低頭思索，解釋空泛，語氣飄忽，她在刻意隱瞞真相，臨時編造理由。”駱伽雖然是猜測，卻很自信。
“哦，還看出什麼？”雷勵行的目光裡包含着複雜的信息。駱伽成功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更露鋒芒：“您緊緊看着她的眼睛，彷彿打開雷達，偵察她的內心。羅小希起身告辭的時候，您停滯一會兒才起身握手，彷彿走神。我猜，您在猶豫是否要招她進來。”
“還有嗎？”雷勵行臉上露出少見的驚駭，他的心思全被駱伽猜中。
“我猜，您決定要她了。”駱伽笑着回答。
“怎麼看出來的？”方宏偉看着駱伽，眼珠幾乎從眼眶裡彈出來。
駱伽爲爭取加入銷售團隊，毫不保留展示能力，侃侃而談：“很簡單，雷先生手邊有兩摞簡歷，表現不佳的在右邊，表現好的周銳在左邊。雷先生將羅小希簡歷放在左邊，趙勇的簡歷被抽出來放在抽屜，顯然還沒有決定。”
方宏偉的眼神從好奇變成驚恐，雷勵行放棄了二郎腿的姿勢，身體坐直前傾，雙手架在下巴上研究着駱伽。
09 週二，下午五點三十五分
雷勵行挑人的招數層出不窮，長則半個小時，短則十五分鐘，一天面試完畢。他揉揉太陽穴，斜坐在椅子上：“說說吧，怎麼樣？”
事實擺在眼前，方宏偉看着名單選人：“羅小希業績出衆，溝通能力極強，必須挖過來。周銳也不錯，可以招來做售前工程師，趙勇也可用。”
雷勵行用人嚴格，周銳做售前工程師很適合，羅小希離開惠康的原因存疑，趙勇資質一般：“我看好周銳，招聘的重點應該放在校園，在那裡才能找到真正的天才。”
山東和北京市場都沒人照看，方宏偉着急地舉起兩根手指：“一個蘿蔔一個坑，坑已經挖好，只欠蘿蔔。”
雷勵行搖頭，對可招可不招的人，他向來堅決不招，不願湊合。方宏偉依然堅持：“半年前，北京交管局智能交通一期工程招標，趙勇爲挽回訂單，闖到局長辦公室，有種。態度決定一切，能力可以培養。”
雷勵行猶豫着尋求妥協：“好吧，我只是給你建議，我有言在先，新員工培訓中絕不留情。”
面試耗神巨大，方宏偉打個哈欠，揉揉眼睛，挑出三個人，大功告成。駱伽向前一小步，插進談話範圍：“我的表現怎麼樣？”
“很好。”雷勵行回答。
“所以？”駱伽展現出的氣勢，讓他們意外。
“我不能錄取你。”雷勵行一向彬彬有禮，很少這麼直接。
方宏偉還有名額，爲駱伽爭取：“老闆，她表現非常好。”
雷勵行不緊不慢地坐下，坦率承認：“她是沙石中的寶石，米粒中的珍珠，假以時日，可以磨礪出來璀璨的光華。”
“既然如此，爲什麼不把她招進來？”方宏偉十分堅持，“她在前臺，好比人民幣掉在地上，隨時都會被其他部門搶走。”
“珍珠錯置於鬧市。”雷勵行糾正了方宏偉的說法，“其實，我想讓她做秘書。”方宏偉明白了原委，爭不過雷勵行，極爲泄氣。駱伽語氣堅定：“我不做秘書。”
“你不能做銷售。”雷勵行不肯退讓。
“爲什麼？”駱伽在關鍵時刻，十分堅持。
雷勵行豎起食指，示意駱伽冷靜：“我有個規矩，不招美女做銷售。”
這算哪門子規矩？方宏偉千猜萬想，想不到這個理由。駱伽退後緩解壓力，抱起雙臂，露出不解的神情，等待進一步解釋。雷勵行似乎有說不出口的理由，斟酌着用詞：“商場如戰場，必須承擔極大壓力，美女有太多選擇，用不着做銷售。”
“美女也能得奧運冠軍。”駱伽不滿意他歧視女性的想法，立即反駁。
方宏偉立場搖擺沒有準主意，轉而幫着雷勵行勸駱伽：“這行競爭激烈，有不少高手，你這麼漂亮，不如找個好老公算了。”
駱伽裝着無奈地嘆氣：“唉，找老公競爭更激烈！高手更多啊。”
方宏偉被噎住，雷勵行又拋出一個理由：“樹林大了，什麼鳥都有。”
“所以？”駱伽反客爲主，質問老闆的老闆，咄咄逼人。
“什麼樣的客戶都有，你怎麼面對各種各樣的騷擾？”辯解是心虛的表現，雷勵行今天屢次辯解，十分少見。
客戶騷擾確實難以提防，惹不起又躲不起，方宏偉找到解決辦法：“我們是團隊作戰，有人擋着，不讓她吃虧。”
“我一邊做秘書，一邊做銷售。”駱伽適時妥協，當雙方僵持的時候，找到雙方都能接受的第三方案十分關鍵。
“行不通，公司沒有先例。”方宏偉糊里糊塗地反對。
“好，爲期半年，如果沒有業績，你便老老實實做秘書。”雷勵行的方案看上去兩全其美，其實很不公平，哪個新人能在半年內做出業績？
駱伽一口答應：“好。”
“歡迎加入，今晚部門晚宴，你要參加。”雷勵行張開雙臂，笑着輕輕擁抱駱伽。
10 週二，晚上八點二十分
醉之以酒而觀其性，預訂晚餐的時候，駱伽便想到這句話。她在網上查詢，《將苑》是不是諸葛亮所寫還有爭議，不管誰寫的，這段話有道理。
雷勵行做事雷厲風行，駱伽今天就轉過來，擔任秘書。聚餐的地點在1949餐廳，就在盈科中心樓下。這是繁華喧囂中的一處寧靜，在高樓大廈環抱中，1949餐廳保留着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的參天大樹和低矮的建築羣，是一處能讓人安靜下來的港灣。駱伽靜靜地坐在西餐廳的落地窗外，既能看見餐廳內的喧鬧，也可以遊離於這份恬靜和舒適，不用陷入無休止的應酬。
人在此處，心卻遊離。
爲迎接雷勵行上任，九位銷售總監和北方區的幾十名銷售都來到北京，白天參加銷售會議，晚上必須喝得盡興。雷勵行既是主人又是老闆，首先舉起酒杯：“今天是新年新季度的第一週，祝大家在新的一年裡，心想事成。”
衆人舉杯痛飲，這種場合少不了拼酒，粗獷精幹的華南區銷售總監，仰脖喝乾啤酒，空酒杯向前一伸：“老闆，我敬您一杯，歡迎回國。”
雷勵行喝乾，酒杯又被倒滿，各路人馬川流不息上來，他仗着酒量好，來者不拒：“國外是好山好水好無聊，國內是火樹銀花人不眠，老婆孩子熱炕頭。來，我敬大家一杯。”
他話音剛落，方宏偉站起來連幹三杯，纔開口勸酒：“我們這幾年的日子不好過，灰溜溜地夾着尾巴做人。您來了，我們就有主心骨了，帶着我們出口氣，敬您一杯。”
啤酒滑下雷勵行喉管，酒意上涌，雷勵行長途飛回北京，一時難以抵受猛烈的酒精，臉色火辣辣泛紅。駱伽透過玻璃窗看得清楚，發出短信：他們要灌你，小心。雷勵行打開手機掃了一眼，投來一個含笑的目光。
駱伽發現了蹊蹺，他們先灌自己，再請雷勵行喝，如此豪爽？她帶着疑惑進入餐廳。衆人酒至半酣，氣氛熱烈，頻頻舉杯，擠在雷勵行周圍。方宏偉從人羣中退回飯桌，端着茶壺倒酒，茶水？！醉之以酒而觀其性，雷勵行是不是在考察他們？如果揭穿他們，會不會擾亂了他的計劃。駱伽靜悄悄退出餐廳，坐回玻璃窗外，取出記事本，刷刷點點開始記錄。
雷勵行架不住人多，酒力上行，臉色從紅變成蒼白。駱伽顧不上其他，走進餐廳，舉起一杯啤酒擠進人羣，直奔主桌，衆人目光彙集過來。她當機立斷，裝作醉酒，拉住雷勵行胳膊，瞪着眼睛，點點酒杯，在他耳邊提醒：“老闆，酒有問題。”
方宏偉放大嗓門，爲衆人介紹：“這位是駱伽，老闆的新秘書。”
“駱伽，來，跟大家乾一杯。”雷勵行悄悄退到一邊，緩口氣看着形勢發展，讓駱伽成了焦點。衆人安靜，駱伽有意撞翻杯中酒，奪過面前的酒杯，一飲而盡，睜大眼睛：“咦？怎麼不是啤酒的味道？”
以茶代酒被駱伽發現，火熱氣氛被這句話澆滅，衆人神情尷尬。啤酒顏色金黃，他們手中的“啤酒”泛出土黃，也沒有啤酒特有的泡沫。啤酒是假的！笑容是假的！虛情假意，駱伽向雷勵行撇撇嘴，遺憾地搖頭。方宏偉出來打哈哈：“啤酒怎麼了？我嚐嚐。”
方宏偉替他們打掩護，喝了茶水便沒有對證，駱伽閱讀着尷尬的表情，大多數人都脫不了干係。雷勵行突然大笑，喝乾杯中酒：“來，大家都喝多了，先各掃門前雪，幹了。”
衆人如釋重負，仰頭喝乾茶水。雷勵行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把酒杯重重砸在桌上，砰的一聲，響徹包間。以茶代酒的把戲被戳穿，衆人吃喝無趣，開始有人尿遁離開，沒有多久，作鳥獸散了。
駱伽走到雷勵行身邊，敬他一杯：“老闆，歡迎回到中國。”
雷勵行坐在落地窗外的長凳上解開衣領，發散酒氣，神清氣爽，眼神明亮，竟然毫無醉意。
“爲什麼不追究？”駱伽坐在藤椅上，保持着距離。他今年四十，看起來像三十出頭，已經成爲捷科大中華區副總裁，他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雷勵行翹起右腿，仰望星空，以古諷今：“曹操在官渡之戰擊敗袁紹，繳獲無數信件，很多是一些大臣寫信給袁紹，準備投降的，前線作戰的將領們很生氣，要懲治這些心存叛逆的大臣。”
哦，兩千年前的故事，駱伽猜測着：“既然有信件作爲證據，應該把他們都抓起來。”
“曹操說，袁紹當初強大，我都懷疑能否擊敗袁紹，何況別人？便把信件全部燒燬。”雷勵行今晚很有感慨，在靜靜的深夜中談興甚濃，“私通袁紹的大臣感恩戴德，心存觀望的人覺得他心胸豁達，更加效忠，曹操終於與文武羣臣齊心協力，力挫羣雄，統一北方。”
“嗯。”駱伽明白了，領導者必須有包容的心胸，不能因爲一杯茶水就起疑，況且還要依靠他們做生意，撕破臉反而不好。雷勵行卻苦笑一下：“你可知道？仲達也在其中。”
“仲達是什麼？”駱伽不知道仲達和雷達有什麼區別。
“仲達便是司馬懿，他的子孫以晉代魏，將曹魏的皇室宗親屠戮殆盡。”雷勵行詳細地把這段歷史講出來，驚心動魄。
“很多人表面上是朋友，日後卻會變成致命的敵人。”駱伽呵呵笑着，雷勵行和曹操一樣，將未來的敵人縱虎歸山。
這句話擊中了雷勵行，他低頭喝酒，不願意再傾吐心聲，許久才輕輕說一句：“商場如戰場，職場似江湖，是非成敗轉頭空，只留下斬不斷理還亂的恩怨情仇。”
駱伽攤開記事本，密密麻麻記着姓名：“今晚有三類人，第一類從始至終都喝啤酒，這些人誠實可靠；第二類是自始至終都在喝茶，我畫下黑線，他們不見得騙人；第三類自己喝啤酒，向你敬酒的時候換茶，我畫了黑框，他們便是司馬懿，一目瞭然。”
雷勵行猛地擡起頭來，目光射向駱伽，爲她的舉動吃驚。駱伽慌亂地解釋：“您說醉之以酒而觀其性，我便記錄下來了。”
雷勵行饒有興致地閱讀名單，方宏偉的名字上畫着黑框，笑出來：“有人貌似忠厚，其實卻險惡莫測。”
“那杯黑咖啡，他喝得痛苦萬分，您問好喝嗎，記得他怎麼回答嗎？”駱伽一直把這個觀察埋在心底，現在纔來驗證。
雷勵行擡頭看着駱伽，臉上又出現那道咬肌，這通常代表憤怒，過一會兒卻笑了：“真沒想到，我竟有你這樣的助理。”
“他們都在騙你，你好像不該笑。”駱伽提醒，雷勵行具有穿透表象看穿本質的天賦，有時精明至極，有時卻像糊里糊塗。
“我經常講一個故事，自己忘記了，所以笑。”雷勵行難得找到可以說說話的人，駱伽如此聰明又善解人意，正是好的聽衆。
駱伽喜歡聽故事，說聲“等等”，跑進餐廳拿出兩聽啤酒，一聽給雷勵行，一聽自己打開：“故事時間，開始啦。”
“民國不如清朝。”雷勵行說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話。
民國，清朝？駱伽摸不着頭腦。雷勵行痛飲啤酒，爲她解釋：“大清帝國在鴉片戰爭後，日薄西山，內外交困，簽訂不平等條約。中國人在孫中山領導下發動辛亥革命，打破兩千年的封建制度，建立民國。你說說，到底是民國的制度好，還是清朝的制度好？”
“當然民國制度好。”駱伽即便不懂歷史，卻明白這些。
“既然民國制度好，中國是不是應該從此走向繁榮富強？”雷勵行舉着酒杯，明月當頭，這麼浪漫的情景，大煞風景的歷史往事也變得娓娓動聽：“歷史卻不是這樣，袁世凱復闢，軍閥混戰，中原大戰，日本入侵，最後三年爆發全面內戰，蔣介石逃到臺灣。中華民國統治三十八年，內憂外患更加嚴重，民國不如清朝。”
“這個，因爲賣國賊蔣介石？”制度好於清朝的民國，反而把國家搞得一團糟？駱伽只關心時尚和音樂，哪會琢磨這些事情！
“哈，蔣介石可不賣國。”雷勵行笑笑，雙眼在黑夜中越發閃亮，聲音越來越清晰，“新的制度在一夜間建立，中國人剪去辮子，還有什麼變化？態度沒有變，思維沒有變，能力沒有變。清朝制度不好，人們卻習慣了，新制度來了，人們各有理解，運轉不靈，這就是民國不如清朝的原因。”
“人們不肯轉變，卻會假裝改變給你看。”駱伽漸漸明白，人是變革核心，而不是制度。
“人不變，只能換。”雷勵行拳頭在桌面上一砸，對於那些不肯改變的人，必須雷厲風行，毫不手軟。
雷勵行聲音並不強烈，這句話卻充滿力量，剛上任便要大刀闊斧地裁員，絕非易事。兩人陷入沉默，直到服務員打掃衛生，雷勵行晃晃悠悠站起來，把記事本還給駱伽：“謝謝你，我不得不說，你，很不一般，非常不一般。”
駱伽在前面指路，他從單純的美國，回到人際關係錯綜複雜的中國，等待他的將是什麼？雷勵行突然走到駱伽面前，轉過來橫在她面前，呼吸相聞。駱伽心裡一驚，在這個浪漫的深夜，他又喝了酒。
“告訴我，你心裡的秘密。”雷勵行觀察着駱伽的眼神，秘書必須值得信賴，何況她冰雪聰明，什麼事情都瞞不過她，如果心懷不軌，將帶來極大的威脅。
“秘密？”駱伽被問住。
“你怎麼會甘於前臺的工作？”
對待能夠看穿你的人，費盡心機去掩飾毫無意義，反而產生隔閡，不如坦誠相待。駱伽判斷清楚得失，敞開內心秘密，給他明確清晰的答案：“爲了我爸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