輸贏2_第二週 戰場

11 週日,下午五點十五分

北京進入最冷的季節,陽光帶着透骨的寒冷,堅硬的土塊刺着身體,時鐘滴答,進攻時間只有五分鐘。周銳從沙袋間的縫隙張望,眼前是開闊草地,一條彎曲的河溝攔截了進攻路線。對岸是敵軍防禦工事,人影在柳樹間的堡壘中晃動。一架機關槍架在正中,壓制進攻路線,前面幾輪進攻都被它壓制,最終失利。一座木橋跨在河溝兩側,每隔五六步有一個掩體,最佳進攻路線已被機槍封鎖,這是進攻方的墓地。右側道路蜿蜒,遠遠繞過河流,通往敵軍背後,光禿禿的土路難以藏身,從那裡進攻會成爲機槍的活靶子。

“撲”,石塊躍入草叢,趙勇投石示意,指點周銳向左側木橋去。他打算採用前幾組失敗的打法,分左右兩路進攻。自尋死路!周銳狠狠擺手,拒絕這種打法。時間越來越少,再想不出辦法,只有硬拼這一條路。趙勇被漫長的等待磨去耐性,也不怕暴露位置,大吼:“打吧,沒時間了。”

草叢裡露出駱伽亮晶晶的眼睛,她隱藏在灌木叢中:“周銳,不能等了。”

“我先衝,你們掩護。”趙勇右手撐地,身體翻轉如狸貓,準備衝出掩體。

“送死!”周銳依舊堅持。

“送死總比等死好。”趙勇瞪着眼睛,兩條濃濃的眉毛攪在一起。

“別爭了,只有四分鐘了。”駱伽壓住了爭吵。

“奶奶的,死也不能這麼窩囊。駱伽,你左,我右,衝。”趙勇猛地站起,槍彈狂風暴雨般傾瀉,將他逼回掩體。這一瞬間,周銳向前一滾,手腳並用躍入寒冰刺骨的水中,砸出水花,寒冷讓他牙齒打戰,他接連呼出幾口熱氣,發出聲音:“這裡來,中間突破。”

河溝地勢低,是敵軍火力盲區,周銳採用全新戰法,從兩面作戰變成中間突破。趙勇連聲叫絕,從長草中連滾帶爬躍入河中,又像潑油兔子一樣驚起,“凍死了”,還有三分三十秒。周銳背靠河牀,雙手做成喇叭形狀,向隱蔽在草叢中的駱伽喊道:“伽伽,向左潛伏,我們吸引敵人。”

他翻身踏上河溝凹凸的土石,冒頭瞄一眼地形,柳樹下陰森森的堡壘上,黑洞洞的槍口倏地掃來,敵軍發現了伏兵。戰場上形勢莫測,風險仍然極大:“我衝出去吸引火力,你狙擊機槍手。”

“你槍法好,我去。”趙勇右手拎槍,左手撐地躍出河溝,大步衝入開闊的戰場。“噠噠噠”,槍聲大作,掃射而至,趙勇怒吼一聲,踉蹌奔出幾步,撲倒在堡壘下,被煙塵和草枝遮住視線。周銳開火反擊,壓制火力,但是機槍仍然穩穩守住通路,時間僅剩三分鐘。

駱伽在交火的剎那,轉移到左側橋頭的掩體,槍聲再次響起,阻擋她前進之路。趙勇腳尖輕輕一動,食指慢慢向上勾起。他處於射擊死角,敵軍機槍手不敢輕易露頭補槍,使他仍有一命。北風吹襲,土石飛奔,硝煙將要散盡之際,趙勇矯健的身姿突然躍起,赤手空拳衝到堡壘之下。敵軍居高臨下的優勢變成致命缺陷,機槍手害怕周銳狙擊,不敢露頭俯射趙勇,雙方互相牽制,誰也不能動彈。戰局僵持,攻勢受阻,敵軍想拖延時間。

“看我的。”趙勇向上一躥,抓住槍管向下壓,機槍“噠噠噠”爆響,試圖甩脫髮瘋的趙勇。駱伽沒有機槍壓制,在掩體間接連跳躍,逼近橋樑,打出勝利手勢。周銳蜷身滾回河裡,沿着河牀向右兜,突然出現在戰場右側,在樹間衝折,與駱伽互相掩護,輪流壓制狙擊,接近堡壘,敵軍戰線被趙勇中間拖住,形成兩面受阻的局面。

突然,一個壯碩身軀從堡壘後站起,他頭頂深綠色的特種作戰帽,緊握槍托,“噠噠噠”,迎頭劈面一陣掃射。趙勇慘呼,拼死抓緊槍管,周銳從樹後閃出,槍膛中的子彈全數轟入機槍手身體。

“噠噠”,兩聲點射,最後一名敵軍拼紅了眼,端着槍從藏身處跑出來,向周銳連續開火。駱伽從另一側逼近,眼疾手快連開數槍,擊中敵軍。她鬆了口氣,不緊不慢收好步槍,只要再拔下敵軍軍旗,便大功告成。“噠噠噠”,“噠噠噠”,機槍手突然起死回生,子彈狂嘯,雨點般掃向毫無防備的駱伽。

北風飛沙走石,橫掃初冬的堅硬地面,硝煙散盡,戰旗仍然在堡壘上飄揚。

12 週日,下午五點二十五分

一聲哨響,拓展訓練結束。

雷勵行摘下帽子,從迷彩服口袋中掏出粗大的雪茄,長長的火柴在堅石上劃出火焰,逗弄茄衣,悠悠吐了口青煙。他大步超越垂頭喪氣的新人們,登上指揮棚旁的土包,等候學員聚齊。

雷勵行上任以來,在北京、上海、廣州、瀋陽、西安、成都、武漢大規模招聘,新人們被召集到北京,參加魔鬼訓練,雷勵行親自執掌教鞭。捷科的創始人沃森極重視銷售,專門開辦學校訓練銷售團隊,至今已經有50多年。捷科發現,面試中千挑萬選,仍然會有不適合銷售的人進來,便在新員工培訓中通過考覈保持一定的淘汰率,新人們壓力極大。

夕陽在羣山間快速下沉,遍地金黃,參加拓展訓練的新員工們聚集在指揮棚旁。渾身溼透的周銳衝進隊列,湊到駱伽身邊,魔鬼訓練按照區域分組,他們自然分在一起。

“五組進攻,全部陣亡。”雷勵行臉上沒有喜怒哀樂,聲音不帶抑揚頓挫。

趙勇急匆匆撞進隊伍,擠進周銳和駱伽之間。他已經遲到,卻大聲辯解:“我們沒輸。”

雷勵行受到挑戰,反問趙勇:“你來自哪裡?”

“報告,廁所。”趙勇的回答引起鬨堂大笑。

駱伽暗捅趙勇,輕聲提醒:“笨,家鄉。”

“洛陽。”趙勇以往報出河南,總得到嬉笑,索性用洛陽代替河南人的身份。

雷勵行從眼神閃爍中看穿他的心思,目光冷卻:“洛陽在哪裡?”

“河南。”趙勇避不開,瞪眼回答。

“嗯,河南人?”雷勵行皺起眉頭,揚起聲調。

趙勇聽到熟悉的嬉笑,臉色一沉,梗着脖子喊道:“我從不坑蒙拐騙,河南人不都是孬種。”

“你們沒輸?”雷勵行不繼續河南人的話題。

“周銳連開幾槍,槍槍命中,你怎麼能活過來?”趙勇抗議,在拓展訓練中,每人身上都有感應器,電腦計數,被擊中五槍就算陣亡。

雷勵行似笑非笑,有種說不出的魅力,摸摸鼻尖:“有證據嗎?”

“周銳,你聽到幾聲?”趙勇是初生牛犢不怕虎的脾氣。

周銳不喜歡公然挑戰,又不能置趙勇於不顧,只好回答:“五聲。”

雷勵行跳下山包,砸出煙塵,拉起趙勇的步槍指向頭頂感應器,用河南話刺激趙勇:“開槍,孬種。”

“噠噠”,趙勇被激怒,扣動扳機,探頭感應到激光,迅速閃動,背囊發出幾聲慘叫。探頭感應到五次激光後鎖定槍械,士兵就算陣亡退出戰鬥。趙勇射擊後探頭還能感應到激光,這說明雷勵行此前還有命在。雷勵行沒說話,又快步走進作戰棚取出電腦,返回,打開電腦讀出記錄:“五點零七分三十秒,第一槍;二十分三十六秒,第二槍;四十八秒,第三槍;五點三十分十二秒,第四槍。”

記錄無懈可擊,趙勇乖乖低頭認錯。

雷勵行雙手後背走下土包,來到駱伽身邊:“你以爲敵軍被消滅,勝券在握,掉以輕心,忘記隱藏和躲閃,慢悠悠來拔旗,失去難得的機會,是不是?”

駱伽低頭看着自己的鞋,乖巧地承認:“我大意了呢。”

“你們將踏上更加詭譎的商場。永不言棄,絕不鬆懈,不能陰溝裡翻船,不要在商場中學,否則哭都來不及!”雷勵行吐出雪茄,用戰靴碾成粉末。“你敢徒手來搶機關槍,好樣的。”他來到趙勇身邊,拍拍肩膀以示鼓勵,“遇到困難停下來,是孬種,見到火坑硬往裡跳,是傻子。你不是孬種也不傻,左右兩翼都被機關槍封住,從河裡鑽出來中央突破。商場亦然,不當孬種,也不能送死,要動腦子,明白嗎?”

“明白。”新人們稀稀落落地回答。

“我聽——不——見!”雷勵行眼一瞪,向新人們嘶吼。

“明——白!”這次是震天響的喊聲。雷勵行走進隊伍裡,繼續點評:“趙勇奪槍,周銳狙擊,駱伽從橋頭迂迴,互相掩護和支持,各展所長。在商場上,單打獨鬥,死路一條,衆志成城,團隊協作才能百戰百勝!明白嗎?”

“明——白!”新人們大喊。

雷勵行繼續點評:“商場如戰場,戰場是什麼地方?合理合法殺人的地方。商場是什麼地方?合理合法搶錢的地方,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生存是唯一法則,其他都是狗屁,我們不能墨守成規,也不要等死,必須打破一切常規。”

拼勁兒、想辦法、團隊配合、打破常規,雷勵行隨隨便便總結出四個道理,新人們從心裡認同,掌聲更加熱烈。雷勵行返回土包,雙手後背,臉色由熱轉冷:“可是,有句難聽的話,你們死都不知道死在哪裡。”

“我應該出其不意把機關槍奪過來,不能心慈手軟。”趙勇不再爭辯,誠心誠意地反省。

“其實,你們本該贏。”雷勵行沒搭理趙勇,轉向茫然不解的駱伽,露出狡黠的表情,緩緩從口袋裡掏出幾個亮晶晶的薄片,舉在空中:“我頭盔上的探頭被金屬片蓋住,處於無敵狀態,這是我起死回生的奧秘,也是你們不能攻破堡壘的原因。”

衆人看着閃亮的薄片,心裡透徹明白,射擊訓練根本就是有輸無贏。趙勇悟出道理:“爲了贏,不擇手段是必需的!”

“寧可輸,也不作弊。”周銳大聲反對。

“兩軍相接,你一馬當先,撲通掉進陷阱,你在裡面喊,作弊,有種放我出來,真刀真槍地幹。別傻了,商場上到處都是圈套和陷阱,就等我們鑽。”趙勇擺出掉到坑裡的騎兵的姿勢,一臉憤憤不平,引得衆人鬨然大笑。

雷勵行本意是對手可能作弊,他冷冷看着趙勇,直到他心頭髮虛:“兵以詐立,商場中潛伏着各種各樣的誘惑和利益,你們有兩種選擇,作弊也許可以贏,不作弊肯定輸,你怎麼選?”

周銳不避讓不妥協:“輸了可以再來,作弊卻會掉下萬丈深淵,死無葬身之地!”

“你們就要進入殘酷、詭譎、無情,卻充滿誘惑和利益的商場,將要面對幾百萬、幾千萬甚至幾億的訂單,進入天堂還是墮入地獄,只有你自己能夠主宰。我奉勸你們,不要玩火自焚!”雷勵行的目光與每人接觸,直到他們都低下頭來,才大聲問道:“明白這個道理嗎?”

“明白。”空地上響起整齊劃一的吼聲。

雷勵行看看時間,鏗鏘有力地結束拓展訓練:“這一週是新年新季度的第一週,魔鬼訓練的最後一週,我要把你們訓練成真正的戰士,鍛造成最鋒利的寶劍,纔會把你們送上戰場。然而,不是每個人都適合商場,我不想讓你們白白送死,浪費你們的時間,打擊你們的自信,摧毀你們的未來,你們中間不適合做銷售的人將被挑出來。所以,在第一個季度裡,你們將遭遇各種挑戰和前所未有的壓力,直到你們百鍊成鋼,或者被重新回爐。”

說罷,他右手一揮:“六點整集合,回北京。”

13 週日,下午五點五十五分

停車場,枯柳下,孤單的大巴。

雷勵行從車裡鑽出來,男學員基本到齊,女學員一個都不在,他不發一語轉回車中,從這裡到市區不到兩個小時車程,還來得及入住酒店吃晚飯。肚子咕咕響的趙勇衝出隊列,向女更衣室大喊道:“快,還有五分鐘。”女人真麻煩,關鍵時刻掉鏈子,趙勇跺腳衝到女更衣間門口:“駱伽,出來,要遲到了。”

停車場起笑聲:“別喊了,人家聽不見。”

趙勇跑回隊列,央求一位剛剛跑出來的女學員:“幫幫忙,進去叫叫。”

“遲到幾分鐘,有什麼了不起?”女學員白趙勇一眼,繼續捋髮梢上的水珠。

趙勇轉回來,胳膊肘頂周銳:“糟糕,駱伽要遲到了。”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女人化妝,急也沒用,隨她去吧。”周銳無所謂,安慰趙勇道。

五點五十九分,雷勵行分秒不差地跳下大巴,雙手環抱胸前宣佈:“還有一分鐘。”

趙勇搶先幾步,攔住車門,阻止衆人登車,學員們拱開趙勇,卻被雷勵行攔住:“你們是一個團隊,一個都不能少。”

駱伽終於出現在更衣室門口,頭髮吹得絲絲縷縷,右手拎着粉色旅行箱,斜背挎包衝出來。高跟鞋卻吃不住勁兒,駱伽晃晃悠悠向前摔去,膝蓋撞到地面,旅行箱飛出老遠,挎包在地上打了幾個滾。雷勵行彷彿沒看見,擡起手腕:“大巴準時出發,如果有人遲到,你們只能走路回去了。”

“駱伽,大小姐,就等你了。”趙勇急得直跳。

駱伽抱着膝蓋坐在地上,向隊列求援:“流血了。”

周銳心痛,跑向駱伽:“行李箱,給我。”

二十秒,十九秒,十八秒……學員們大聲計時,周銳跑到旅行箱旁,幫駱伽拾掇衣物塞回箱子,再撿起高跟鞋,扔進駱伽挎包,反身追趕。駱伽扭頭看見這一幕,停住腳步:“我的鞋子,快拿出來,別劃壞我的驢包。”

十秒,九秒,快跑,衆人大喊。駱伽怒氣衝衝搶回挎包,取出高跟鞋,想止住學員們:“別叫了,遲到幾秒鐘,有什麼了不起!”

三秒,二秒,一秒,哎,聲音漸小,他們如同泄了氣的皮球癟下來。雷勵行推開趙勇,氣定神閒地宣佈:“一人遲到,全體陪綁,我們開始第二項拓展訓練,野地生存,明天在中旅大廈前臺登記,最早到達的團隊分數最高,最晚到達分數最低。明天上午九點開始培訓,不許遲到。”

司機不敢相信:“真走?這裡距離市區五十多公里……”

“開車。”雷勵行坐在第一排,向窗外揮手告別,這本就是計劃,他們即便不遲到,也會有個理由把他們轟下去。司機掛擋,鳴笛,大巴在學員們的驚愕中開走了。

“哎,駱伽,什麼是驢包?”趙勇湊過來問道。

“笨,LV簡稱驢包。”

14 週日,下午六點零五分

駱伽望着屁股冒煙的大巴,難以置信地張大嘴巴。趙勇跳起來叫嚷:“糟了,行李都在車上,真狠啊,算準我們不會帶着手機沖澡。”

“晚飯沒吃。”周銳捂着肚子,感覺到飢餓。

趙勇拎起行李箱,邊角閃出幾件花花綠綠的衣物,如獲至寶,嘿嘿怪笑:“箱子裡會不會有方便麪和礦泉水,最好還有一個錢包。”

駱伽砰地扣上行李箱:“箱子裡沒錢,沒吃的,沒手機。”

“‘遲到幾秒鐘有什麼了不起’?這就是下場。”有人向駱伽發火。

趙勇不肯讓駱伽吃虧,用更大的聲音嚷回去:“看不出來嗎?人家早就算計好了,搞野外生存的拓展訓練,遲到不遲到都要搞。”

新人們七嘴八舌,開起玩笑:“Versace(範思哲)的鞋子放在LV裡面,鞋跟捅破包包,找LV算賬,挎包弄斷了鞋跟,找Versace算賬。”

周銳不喜爭執,砰砰去敲拓展基地的鐵門,想借用電話,找車返回北京。看門老頭從探孔中望出來,一張小紙條從小孔中飄下,聲音從門縫間爬出來:“你們老闆留下的,看看吧。”

紙上只有寥寥幾行:野外拓展訓練不許打電話,不許借錢,按照既定分組行動,缺少一人取消成績。駱伽看得清楚,頹然面向衆人道歉:“對不起,我連累大家吃苦啦。”

新人們心裡透亮,這確實是早就安排好的計劃,不再責怪駱伽,各自按照分組散去。駱伽一左一右把周銳和趙勇拉到大門角落:“這是什麼旮旯呀?我路癡的。”

大巴從三元橋出來,走京順路到達懷柔,沿着紅螺寺旁邊的山路向前開了一個小時,此處距離目的地中旅大廈至少有五十公里。趙勇曾經在這附近旅遊,對地形熟悉:“紅螺寺熱鬧,肯定有車坐。”

周銳要下山,被駱伽拉住衣角:“他們先走,我們後走。”

“憑什麼?”趙勇不同意。

駱伽躲開衆人,低聲道:“笨,回北京的汽車從背後來,後面搭車機會大。”

趙勇豎起大拇指,肚子咕咕叫起來,想起沒有吃晚飯:“先吃飯,再走路。”

駱伽回到鐵門的小孔邊,甜甜地喊道:“大爺呀,您還在嗎?”

嘩啦一聲,小孔被掀開,看門老頭面孔出現,皺紋層層堆疊如槐樹皮:“女娃娃,啥事?”駱伽露出乖乖的笑容:“能給我們點兒吃的嗎?”

“包子十塊錢一個,饅頭三塊一個。”

“哎呀,沒帶錢。”

“沒錢還買饅頭?”看門老頭扭頭要走。

“等等。”趙勇伸手攔住,向周銳使個眼色。周銳掀開駱伽行李箱,抓出一件衣服送到窗口:“大爺,這個能換饅頭嗎?”

看門老頭從縫隙中露出一隻眼睛,鄙夷地看着周銳:“我老頭兒用不着這個。”

趙勇笑得東倒西歪,周銳手裡揉成一團的竟是粉色的內褲,駱伽滿面通紅,揮手搶回去:“周銳,你真壞。”

趙勇翻着行李箱,嘆氣道:“實用的東西都沒有,大爺,別關門,用這個換饅頭。”

老頭眯縫眼睛,看着這個精緻的粉色盒子。

“Channel(香奈兒)的眼霜,朋友從香港買來的。”駱伽要扣箱子,卻抵擋不住周銳和趙勇亂抓的四隻手。

“沒用,不要,老頭子洗手不用肥皂,洗臉不用香皂,用眼霜做什麼?”老頭嘴裡拒絕,手卻向晶瑩透徹的包裝盒抓過來。

“您沒用的,還給我吧。”駱伽央求。

看門老頭攥緊眼霜,另一隻手抓着三個饅頭伸出來:“老頭子試試,把這臉的皺紋消下去,三個饅頭。”

“皺紋多慈祥,您喜歡這個盒子,好。”駱伽抓過眼霜,剝下盒子塞到看門老頭手中,抓住他的手腕不放,笑嘻嘻道:“大爺呀,您再搭三隻煮雞蛋。”

三人拿着饅頭和雞蛋,分着吃完,又在水龍頭上喝飽。周銳把行李箱託付給老頭,叮囑老頭保存好,從地上拾起斷跟的Versace高跟鞋:“伽伽,把鞋跟去掉。”

“不行,我的生日禮物。”駱伽搶回高跟鞋抱在懷中,看見趙勇拎着磚頭過來,嚇一跳:“你要幹嗎?”

趙勇左手抓住高跟鞋,右手砸斷鞋跟:“你這麼高,身材比例這麼好,哪用穿高跟鞋?”

駱伽開心拍手,雙眼笑成一條線:“周銳,你看人家趙勇,多會說話。”

15 週日,晚上九點五十分

“狗屁新員工培訓,狗屁拓展訓練。”駱伽走在山路上,全靠聊天說話提神,她穿着沒跟的高跟鞋,一腳高一腳低地走在山路上,毫無顧忌地大聲抱怨。她平常喜歡用“呢”“呀”“嗯”“哈”這些語氣詞,聲音在空中繞幾圈才落下來,趙勇第一次聽她說話這麼直接:“伽伽會說髒話?”周銳也很意外。

“笨。”駱伽點着周銳,變回以往的語氣。

趙勇知道兩人的糾結,爲周銳幫腔:“知道嗎?他差點兒去了火星。”

“火星,去找水嗎?”駱伽大概猜出來,依舊開玩笑。

“他在地球上找不到你,只好去火星找。”趙勇嘿嘿笑着,爲這個笑話得意。

駱伽不想碰這件事,將話題扯開,換回咄咄逼人的語氣:“這次野外訓練要搶第一。”

周銳聽說魔鬼訓練很殘酷:“雷先生是副總裁,爲什麼親自管培訓?”

“說來話長。”駱伽早一個月加入公司,又是雷勵行的秘書,知道不少內情,“雷先生從美國回來,明升暗降,掛個副總裁,卻給個爛攤子,隊伍基本都被打殘了,所以他先招聘再訓練,特別注重。”

“爲啥叫這名?我們又不是魔鬼。”趙勇咕噥着抗議。

“魔鬼訓練共有五次考試,成績低於七十分,當場開除。”駱伽對這些情況非常瞭解。

“你好端端的,爲什麼偏偏要做銷售?”趙勇說話不經大腦,冷不丁冒出一句,調侃駱伽,“任務天天壓着,指標月月增加,數字年年清零,銷售這碗飯不好吃。你是美女,在哪兒都能混碗飯吃,或者找人嫁了,什麼都有了,何必費勁兒。有句話說得好,幹得好不如嫁得好。”

“找到好老公,比找份工作難一百倍。”駱伽不以爲然,嗆了鬥嘴從不落下風的趙勇一句。

駱伽擡頭看見前方有燈火,是不是到紅螺寺了?周銳看手錶,判斷沒這個可能。

“是戶農家,哈哈,去老鄉家吃點兒,喝點兒。”駱伽蹦蹦跳跳向燈光跑去。

一串狂吠驟起,三人驚呼着掉頭就跑,顧不上方向停下喘氣時,周銳、趙勇發現,駱伽不見了。倆人回頭尋找,終於在半人高的水渠中找到眼淚嘩嘩的駱伽,她鞋底折斷,滑倒了,腳腕腫得比剛纔吃的饅頭還圓。

16 週一,上午九點五十分

周銳和趙勇攙着駱伽奔波一夜,天亮纔在紅螺寺搭上公共汽車,將近十點纔到達三元橋的中旅大廈。他們直奔三樓教室,趙勇貼在門縫向裡瞧,駱伽單腳跳過去,扶着他的肩膀偷看會議室,雷勵行正在講話。“噓,這些內容都要考試,必須進去。”駱伽低聲道。

周銳嘀咕了句:“我們上一輪野外生存的分數肯定墊底。”

駱伽聽出語氣中細微的抱怨,向周銳抗議:“你們兩個大男人,也不知道公狗母狗,轉身就跑,一點兒風度都沒有。”

“公狗母狗,真難聽。”趙勇撐門借力,轉身去辯論。

“別吵了,你們比講課的嗓門都大。”周銳向門內看去,重量全壓在趙勇身上。

雷勵行極爲重視這次培訓,不僅設計拓展訓練,還親自教授課程,他走進學員之間:“你們一定想過,你和捷科是什麼關係?”

“公司與員工的關係。”一個不假思索脫口而出的答案引起大笑。

“這又是什麼關係?”雷勵行不以爲意,聽見門外的爭吵,快步走到門口,猛然拉開,門縫間露出三個腦袋。趙勇全靠右手扶着門框支撐身體,胳膊一閃,向下跌倒。駱伽和周銳隨之摔倒,忍不住發出哎喲的聲音。三人滾成一團。新人們見到滑稽的一幕,憋不住笑作一團。

“我知道。”忙不迭站起來的趙勇尷尬地打招呼,慌不擇言地將學校的知識交出來,“按照馬克思政治經濟學,資本家榨取工人剩餘價值,公司與員工就是剝削與被剝削的關係。哪裡有壓迫,哪裡就要反抗,工人階級必將成爲資本家的掘墓人。”

趙勇覺得不妥,放軟語氣:“這是中學和大學課本里面講的,不信您去查。”

雷勵行在魔鬼訓練中極爲嚴厲:“有人強迫你面試?逼你加入公司?你們在賓館參加精心設計的培訓,還要給我掘墓?”

駱伽見他真的生氣,站起整理好自己,舉手乖巧地回答:“我不同意趙勇同學的觀點,我們畢業進入社會,公司就是發展事業的平臺,而捷科就是最好平臺。”

這段話與標準答案一模一樣,雷勵行怒火被澆熄,指着座位:“入座聽課。”

課後,三人被留在教室,雷勵行詢問昨晚經過,在計分卡打上零分,只說了兩個英文單詞,No excuse(沒有藉口)。駱伽撐着傷腿,優雅地坐到座位上:“中國人爲什麼偏偏說英文呀?”

“他的意思是,不管青紅皁白,反正就給你零分。”趙勇的理解不算不對。

十分全丟,形勢嚴峻,趙勇不以爲意,學着駱伽的語氣和表情調侃:“某人剛說過,捷科是我們發展事業最好的平臺。”

周銳不想拌嘴,正襟危坐,翻開厚厚資料開始補習上午內容:“如果這次考砸,我們就得捲鋪蓋走人。”

趙勇一點兒都不怕,面試都闖過來了,還能在陰溝裡面翻船?

17 週三,上午九點整

不把沒有受過完整訓練的士兵送上戰場,這是捷科的理念之一。用趙勇的話說,這就是正規軍和土匪之間的區別。產品知識和銷售技能全部壓縮在新員工培訓中,並反覆考覈,保持固定的淘汰率,把不適合銷售的人攔截在外,捷科“魔鬼訓練”的名頭不脛而走。經過兩次拓展訓練和一次產品考試,沒有技術背景的駱伽,出人意料地名列前茅,趙勇成績倒數,驟然感受到壓力,後面的兩次考試不容有失。他坐在課堂上,臉上已經沒有以往的輕鬆。

“人生無處不營銷,歡迎大家進入銷售課程。”雷勵行牛仔褲搭配西服,穿梭在課桌之間:“銷售技巧就是與人打交道的方法,可以用在各個方面,比如,推銷一個想法,或者去追你心愛的人。”

捷科鼓勵培訓中互動,課堂氣氛非常寬鬆,雷勵行喜歡看見學員雙眼中閃出光亮:“你們都很年輕,沒有男朋友或者女朋友的,舉手。”

三分之一的學員舉起手來,雷勵行笑着說道:“你們要先找到目標客戶,然後把自己銷售出去,有沒有人已經成家了?”

只有兩三隻手舉起來,雷勵行走過去:“你們要提高售後服務技能,避免客戶流失。早晨起來做好早餐,把太太叫醒,奉上托盤,上面放着牙膏牙刷、漱口水和熱毛巾。她吃完早餐,開車送她上班。她下班回家坐在沙發上,遙控器調到她喜歡的頻道,你去做晚飯。她吃飯的時候,你就可以……”

“我就可以吃了?”一名已婚學員垂頭喪氣接道。

“她辛苦一天,邊吃飯邊享受你的足底按摩,一定很舒心,你應該學好足底按摩。”雷勵行在爆笑中繼續說道,“然後,等她去休息的時候,你就可以……”

“吃飯了?”這名學員總是惦記着吃飯。

“一邊洗碗一邊從剩飯剩菜中吃幾口吧。”雷勵行等鬨堂大笑結束,離開這名已婚的學員,“誰已經有男朋友女朋友了?舉手。”

“你們更慘,銷售技巧和售後服務技巧都需要。”大半學員舉手,雷勵行皺起眉頭:“駱伽,你三次都沒有舉手。”

駱伽舉起一隻腳。趙勇搶着解釋:“她腳扭了,舉了三天。”

雷勵行似有所悟,他無心在課堂涉及隱私,走回講臺舉起手機:“好,我們現在學習銷售技巧,誰願意扮演銷售人員,將手機賣給我?”

趙勇自恃做過幾十萬的訂單,賣手機豈非易如反掌?舉手站出來,借來幾部手機,放在桌上,進入角色。他堆出笑臉:“歡迎光臨,有什麼可以幫您的嗎?”

“我想看大屏幕手機。”雷勵行雙手後背,進入顧客角色。

趙勇抓起一部大屏幕手機塞過去:“這款手機採用超大屏幕,內置兩百萬像素的數碼相機,促銷期間贈送2G的存儲卡,您出去玩的時候,就可以留下美好回憶了。”

“太複雜了,功能越簡單越好,能打電話就行。”雷勵行接過手機,皺起眉頭。

“您放心,我們的手機都能打電話。”趙勇大大咧咧回答,課堂上笑聲響起。雷勵行搖頭,手機放回桌面,似乎要再看看。他怎麼看都不像買廉價手機的人,趙勇堅持推銷大屏幕手機:“我覺得,還是這款手機更適合您。”

雷勵行退幾步,彎腰裝出看櫥窗的樣子:“我還是再看看吧。”

趙勇破釜沉舟,叫出聲來:“等等,促銷期間,每部手機優惠一千元。”

“這部手機原價才九百九。”雷勵行笑着指向並不存在的價籤。

趙勇堅持賣出手機,硬着頭皮說:“好,我賠十元錢賣給你。”

“有這種好事?買了,您找錢。”雷勵行被他逗笑。趙勇從錢包裡掏出十元錢,忙不迭與手機一起,塞到雷勵行手中,成交。

雷勵行站直身體收起笑容,停止扮演客戶,走到趙勇身邊。趙勇表現欠佳,心裡發虛,口中辯解:“我沒有準備,對手機又不太熟悉,不過,我總算賣出去了。”

雷勵行極爲失望,不想在課堂上爭辯,向駱伽招手,讓她示範。駱伽笑吟吟站起來,扮演銷售人員:“早上好,歡迎光臨。”

“嗯,我看看手機。”雷勵行繼續扮演買手機的顧客。

“您對手機有什麼要求?”

“屏幕大些就行。”

“嗯,多大才算大呢?”駱伽皺眉頭,右手在桌面一劃示意雷勵行來看。

“至少這麼大。”雷勵行指着其中一部,屏幕的尺寸只是居中。

“除了屏幕大外,還有其他要求嗎?”駱伽很有耐心,不慌不忙地挖掘需求。

“按鍵大些,操作簡單,價格不要太貴。”雷勵行拍拍衣角,轉移駱伽注意。

功能最簡單的便宜貨?駱伽猜出什麼,嘴角向兩邊翹起:“您爲什麼要這麼簡單的手機呢?”

雷勵行綻放笑容,對她的傾聽和提問非常滿意:“送給我父親,他視力不好,還有點丟三落四,我買一部功能簡單、屏幕大、丟了也不心疼的手機。”

駱伽笑容燦爛,挑出專爲老人設計的手機:“這部肯定適合老人家,我們有兩種顏色,黑色和白色,他老人家偏愛什麼顏色呀?”

無論選黑色和白色,她都能達到銷售目的,雷勵行極爲欣賞這種成交技巧:“黑色的吧。”

“我打開給您測試一下?”駱伽右手做成剪刀形狀,指着手機包裝。雷勵行點頭,駱伽“剪開包裝”,利落地成交,課堂上響起掌聲。

趙勇不服氣,兀自辯解:“我第一個做,她吸取了教訓,當然更好。”

招進趙勇就十分勉強,看來招錯人了,雷勵行不再搭理他,轉向學員:“說說吧,爲什麼兩個人的銷售結果完全不同?”

得罪人的事,駱伽當然不做,扁着嘴角看地板,當作沒有聽見。周銳舉手回答:“趙勇太推銷了,只顧推銷產品,忽略客戶需求。”

周銳開了第一炮,學員們各抒己見:“趙勇只顧自己說,完全沒有提問。”

“駱伽的成交技巧也很好,沒有強推,順其自然地就成交了。”

“”

……

駱伽淡淡看着腳尖,用眼角向說話的同學送出謝意。趙勇成爲衆矢之的,表情僵硬,目光不知道放在哪裡。雷勵行等他被修理得夠嗆,走過去:“趙勇的銷售方法叫作推銷,還有一個俗稱,叫作菜鳥銷售法,你們這些新人最喜歡用,參加完培訓,知道了公司和產品的皮毛,到客戶那邊誇誇其談,丟下產品資料就走,這種方法死路一條。”

雷勵行走到駱伽身邊,她雖然賣出手機,其實差得遠:“下週,你們將走向戰場,面對真正的高手。不過,我不會讓你們送死,你們還有兩次角色扮演,不合格的人將被淘汰,免得打擊你們的鬥志,浪費你們的時間和生命,世界很大,你們可以找個輕鬆的、更合適的工作。趙勇,賣賣房子和汽車,可能更適合你。駱伽,沒有必要做銷售,找個有錢的老公,不是難事吧?我不是開玩笑,也不是危言聳聽,馬上便有分曉。”

18 週四,上午九點整

角色扮演就是由考官扮演客戶,演練銷售技巧,並根據行爲評估和打分,這將決定最終的成績。趙勇拿着案例紙,小心翼翼地等在門口。他將扮演客戶經理,模擬拜訪客戶,探頭張望,心揪成一團,考官好說話嗎?

“進來。”房間內傳出聲音。

趙勇心頭急顫,阿彌陀佛,老天保佑,別遇到鐵石心腸的考官,他挪動沉甸甸雙腿走進房間。老天,竟是雷勵行!他慌張地走過去,坐在沙發上,擡頭碰到雷勵行的嚴厲目光。糟糕,忘記寒暄和開場白,也沒有徵得同意就坐下來!趙勇犯了大忌,手忙腳亂重新站起來握手。雷勵行沒有伸手,冷冷示意,“坐吧”。趙勇的心從胸腔跳到了口腔:“您好,雷先生,我是捷科公司的客戶經理趙勇。”

“雷先生?”他在案例中扮演一位姓王的主任。

“王主任,我正好路過您公司,過來和您聊聊。”趙勇脫口而出。

“路過?和我聊什麼?”雷勵行不滿意這個開場白。

“捷科是世界排名第一的IT公司……”趙勇結結巴巴自我介紹。

“惠康去年的銷售收入世界第一,超過你們了。”雷勵行質疑趙勇。

趙勇找到發力點,振振有詞地反駁:“惠康的銷售收入大都來自打印機和個人電腦等消費類產品,在商用市場連我們的一半都不到。”

客戶有異議的時候,必須先處理心情,再處理事情,對着幹很不明智,雷勵行懶得爭辯,攤開評估表,在分數最低的選項上畫鉤,話題一轉:“你順便來見我,有事嗎?”

趙勇習性未改,沒有挖掘客戶需求,便翻出產品資料,攤在面前:“這是我們最新推出的產品,不僅性能超強,還具備極強的可靠性和擴展能力。”

雷勵行雙臂環抱胸前,冷冷聽完介紹:“知道了,資料留下來,我們學習一下吧。”

趙勇昨晚幾乎沒睡覺,把產品背得滾瓜爛熟:“再給我一分鐘,我們還提供全國範圍的服務和支持體系,可以在四個小時響應你的任何需求。”

“嗯,你們產品不錯。”時間已到,雷勵行揮手打發趙勇。

“這是產品資料,您仔細看看,告辭。”趙勇憨厚地笑笑,握手告辭。雷勵行不理,在評估表上向下一畫,大都落在低分區域。

趙勇出門見到駱伽,還在亢奮期,忍不住大談起來:“我開始有點兒緊張,後來他竟說惠康世界第一,我拿出數字,惠康靠打印機和個人電腦濫竽充數,他才老實。昨晚複習的內容全用上了,產品介紹滴水不漏,他連聲稱好。”

駱伽皺眉頭,銷售應該多問少說,他的做法顯然路數不對,不禁擔憂。房間裡傳出雷勵行的聲音,趙勇緊握拳頭再次進門,去迎接評分結果。

雷勵行把評估表推到趙勇面前,按着順序點評,表格的第一項是建立信任:“穿着打扮是取得客戶好感的第一步,你怎麼樣?”

趙勇低頭看西服,這是他畢業後置辦的第一套。雷勵行不扮演客戶,氣勢依舊:“深藍色西服套裝,不錯。襯衣什麼顏色?”

“粉紅色。”

“同性戀標誌。”雷勵行提起他的褲腳:“黑皮鞋穿白襪子,你是農民工進城?襯衣領口能塞進去一個拳頭,頭髮最能體現人的精神狀態,你頭髮擋住一隻眼睛,你是韓國人嗎?你的客戶是掌管數百萬上千萬預算的中國客戶,不是韓國人。還有,你不寒暄不招呼,自己就坐在沙發上了?”

“看在西服的面子上,兩分。”雷勵行大筆一揮,評估表滿分爲五分,兩分不及格,鉛筆指向第二項開場白:“路過,順便聊聊,敢這麼跟客戶說話?一分。第三項挖掘需求,你從始至終提問過嗎?就是機關槍,不關心客戶需求,子彈掃完就撤,評估表上沒有零分,我只能給你一分。第四項呈現價值,產品介紹還算全面,四分。最後,你留下資料,擡屁股就跑,沒有根據客戶的興趣點來設計下一步行動,一分。最後一項,異議處理,我說惠康是全球第一,你直接反駁,我懶得理你不去爭辯,你真以爲把我說服了?一分。”

評估表上畫滿大叉,分數大都在一兩分,角色扮演砸鍋。趙勇臉色轉白,心臟怦怦跳,平均分還能達到七十分嗎?這份工作要搞丟了!

“拿着評估表,出去。”雷勵行嚴厲地道。

19 週四,上午十點十分

趙勇倚在門口,盯着教室中的三個空位,他們被扣掉三十分,失去繼續培訓的資格。下一個將是自己,後面的角色扮演,必須拿到滿分,這沒有可能。

“還有機會,加油。”駱伽結束角色扮演,出來等分數,走到趙勇身邊。

“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趙勇受不得別人同情,挺胸裝出不在意的樣子。

房間傳出召喚的聲音,駱伽忐忑不安走進去。雷勵行將評估表按在桌上:“先說專業形象,覺得怎麼樣?”

駱伽對穿着的品位向來有自信,側頭從上到下看看自己:“挺好的。”

“你想給客戶留下什麼印象?”

“專業、高效,嗯,還有親和。”駱伽想出三個詞。

“你看起來專業和高效嗎?”雷勵行猛然爆發,一連串地問下去,“粉色的蕾絲邊兒襯衣?來幼兒園過六一兒童節嗎?秀髮披肩,和男朋友約會?素顏,見客戶懶得化妝嗎?沒有耳環胸針和項鍊,能體現你對客戶的重視?你握手的時候,手涼得像冰棍,你是林黛玉嗎?想給客戶留下弱不禁風的印象?你將近一米七吧,你打算壓客戶一頭?可以穿高跟鞋,用得着這麼高嗎?尤其是見個子比你矮的女性客戶。還有挎着LV包,你到底想給客戶什麼信息?”

駱伽被挑出這麼多毛病,體無完膚,仔細想想又不是沒有道理,有些不知所措:“沒有特別的信息,我一直都用這個牌子。”

雷勵行站起來,低頭觀察:“客戶可能會猜,她自己應該買不起,別人送的吧?”

駱伽臉色緋紅,左手縮回袖中,遮住手腕上銀光閃閃的手錶,反應過度,雷勵行似有所悟。他繞駱伽一圈,指出更多缺陷:“黑框眼鏡沒有度數,小白領的感覺,摘掉;襯衣不能有蕾絲邊兒,長髮一定要盤起來,短髮最好。見客戶前烘烘手,要像棉花團一樣溫軟。最後,“呢呀嗯哈”,這些語氣詞都去掉,聲音要有權威和專業,不能向客戶發嗲。”

雷勵行坐下,抽出評估表:“專業形象扣你兩分,開場白、提問、呈現、下一步計劃、處理異議,這些不錯,給你滿分。”

晚上,趙勇埋頭大吃,他成績不佳,凶多吉少。周銳不知道怎麼安慰,從冰箱取出可樂塞到趙勇手裡:“走,再去練習一次。”

明天的角色扮演是向客戶陳述方案,三個人配合才能完成。趙勇“砰”地放下筷子,扭頭狡黠一笑:“別擔心,我自有退路。”

駱伽走進餐廳,將周銳拉出來:“陪我購物去。”

20 週五,上午八點五十五分

駱伽昨晚去了美容店,將一頭秀髮齊肩剪短,換上新買的襯衣和皮鞋,摘掉黑框眼鏡,面貌煥然一新地走進會議室,引來一波驚豔目光。周銳跟在後面,他不喜歡被人注視,渾身難受,只想鑽進人羣。他悄悄在駱伽耳邊說道:“大家都在看我們。”

“享受回頭率。”駱伽早習慣了各種各樣的注目禮,她以往在捷科保持低調,現在是迴歸正常,她一邊微笑和同學們打招呼,一邊很有風度地和周銳聊天:“跟我混,你會習慣的。”

“跟你混?”周銳彷彿成了黑社會老大的馬仔。

“你是工程師,我是銷售,你支持我的工作,爲我服務,拿電腦包。”駱伽將沉甸甸的提包遞給周銳。忽然間,餐廳安靜下來,雷勵行和一名胖胖的主管走了進來,最後一輪角色扮演即將開始。駱伽驚叫,聲音帶着恐慌:“趙勇呢?”

肯定在房間!考覈九點鐘開始,遲到就會失去資格,周銳轉身疾奔,擠滿人的電梯緩緩到來,他跳進去,電梯超重,他蹦出電梯,一步三個臺階衝上五樓,奔入房間。趙勇粗重的聲音從被窩裡傳出來:“出去,讓我清靜會兒。”

“不能放棄!”

“何必丟人?”趙勇掀開被子,梗着脖子坐起來,望着牆壁。

“現在走,還來得及。”魔鬼訓練紀律嚴格,趙勇不去考試,就要被淘汰。

“你必須去。”周銳極爲趙勇擔心。

周銳甩掉西服外套,揪下領帶,躺在牀上:“你不去,我也不去。”

趙勇執拗地拉

起被子蓋住頭,悶聲悶氣地在被子中吼道:“不去!”

駱伽推門進來,兩個男人竟滾着牀單僵持,她掀開被子,指着光膀子蜷縮一團的趙勇:“你還是男子漢嗎?沒考過怎麼樣?丟了工作又怎麼樣?大不了從頭再來。河南人都像你一樣嗎?孬種!周銳,你這個笨豬,躺在牀上有什麼用?把他扛起來。”

“河南人不是孬種!中,奶奶個熊,老子都廢掉了,怕個鳥。你,迴避一下。”趙勇在被窩裡套上褲子和襯衣,抓起領帶和西服外套。

駱伽徹底掀開被子:“別囉唆,快穿。周銳,去搶電梯。”

電梯裡面擠滿拎着大包小包的遊客,周銳氣喘吁吁地按着按鍵道歉,請他們稍候。一位矮個子、圓滾滾、歪扣棒球帽,擠在門口的老人勸說:“小夥子,等下一部吧,我們趕飛機。”

駱伽推着趙勇衝進電梯,向怒氣衝衝的遊客們擠出燦爛笑容:“新郎官趕時間,不能錯過良辰吉日,嘻嘻,對不起哦。”

趙勇西裝革履,挺像新郎,遊客們沾了喜氣,掛上笑容。棒球帽老人突然嚷嚷:“不穿襪子的新郎官?”

趙勇特意買了純棉黑襪子,急匆匆竟忘記穿上,電梯門收緊,回不去了。棒球帽老人身體靈活,愣擠出一點空間,蹲下解開鞋帶:“穿我的。”

趙勇連聲稱謝,忽然手指襪子:“老人家,您怎麼能穿白襪子呢?”

“白襪子惹誰了?”老人不明白,晃着頭頂的棒球帽。

周銳勸趙勇換白襪子:“總比沒有強。”

“死豬不怕開水燙,光腳板的不怕穿鞋的,破罐子破摔,走。”趙勇向棒球帽老人深深弓腰道謝,接過襪子,甩開大步奔出電梯。

棒球帽老人向遊客們感慨道:“現在的年輕人呀,辦婚禮就像上刑場。”

在目前的成績表上,除了已經被淘汰的,駱伽列在第一,趙勇排在倒數第一。第一名和最後一名都在方宏偉的北方區,他將擔任最後一次角色扮演的嘉賓,這是慣例,淘汰他的人必須徵求他的意見。趙勇衝進房間的時候,方宏偉臉色不爽,向外揮手:“知道敲門嗎?出去。”

駱伽把趙勇推出去:“你死豬不怕開水燙,我倆還是活豬。”

“你們錯過招標時間,廢標。”雷勵行扮演決策者,起身宣佈。如果周銳丟掉這次的分數,平均分低於七十,無法過關,也要被廢掉。趙勇衝回來爭論:“你還有人味嗎?在房間睡覺的是我,他們沒遲到。”

駱伽成績一直領先,即便這次沒分,只是失去第一名,她爲周銳爭取:“他尋找趙勇,耽擱半分鐘,讓我們考吧。”

駱伽一夜間變化巨大,齊腰的長髮削短,黑框眼鏡消失,素顏換成精心的淡妝,西服套裝上精緻的胸針,缺點全部彌補,從一個稚氣未脫的小白領,脫胎換骨爲職場精英。好鼓不用重敲,雷勵行暗暗滿意。

“我也走,就算沒有工作,也養得起自己。”駱伽挎着周銳和趙勇的胳膊向門外走。

“駱伽,回來。”方宏偉捨不得這期最優秀的新人離開,搶步攔在門口。

雷勵行千挑萬選才挑出千里馬,順水推舟讓步:“你們遲到兩分鐘,爭吵兩分鐘,你們還有十六分鐘,準備開始。”

駱伽介紹方案,趙勇講產品,周銳談實施計劃和服務體系。趙勇死豬不怕開水燙,不用患得患失,放開講述,駱伽和周銳都替他叫好。駱伽換了形象,表現依舊搶眼,周銳仍然沒有克服當衆講話的緊張,磕磕絆絆,幾乎讀着演示文件完成介紹。

他們講述完畢,在門口焦急等待,時間不長就被叫回來,說明雷勵行和方宏偉在評分上很快取得一致。

“人的形象會說話,客戶幾年後也許忘記內容,卻忘不掉你的樣子。”雷勵行滿意地看着駱伽,他作爲點評者,必須找到需要改進的地方:“先說專業形象和肢體語言,出彩的地方很多,比如胸針,你是精心準備的,客戶有被重視的感覺。及肩的頭髮更專業,比盤起的長髮好。如果你是工程師,我鼓勵你戴眼鏡,但你是客戶經理,戴眼鏡太技術了,感覺有點生硬,去掉後好多了。缺點是,宏偉,你說。”

方宏偉找不到駱伽穿着上的缺點,乾脆大筆一畫:“滿分。”

“周銳,先不說內容和形象,你盯着屏幕,從始至終背對客戶。”雷勵行很不滿意。

“我緊張。”周銳面對客戶就緊張,人越多心跳越快,呼吸困難,脊背流汗,說話磕巴,以至於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他是售前工程師,以後必須向客戶介紹方案,這是致命缺陷。招聘只有半個小時,培訓整整一週,優點缺點更全面展現出來。雷勵行和方宏偉默默評分,分數落在低分區域,五次考覈下來勉強過關。

趙勇擡頭看着天花板,一副與我無關的樣子。雷勵行按照評分流程打分:“先說專業形象,上次穿白襪子,這次一隻光腳一隻白襪子,開眼界了,一分。”

方宏偉走到趙勇側面,右手在他兩腳間畫一條線,他圓圓的肚皮擋住視線,拼命彎腰才能做出這個動作:“小鬼難防,兩個腳尖之間的直線必須包括所有客戶,尤其不能忽略低級別的客戶。再說表情,跟我們有仇嗎?一點兒笑容都不給,給你兩分。”

雷勵行翻過評估表,筆尖指向下一項:“聲音洪亮清晰,沒有抑揚頓挫,三分。”

方宏偉合上評估表:“對評分有意見嗎?”

這次成績以三分爲主,最終平均分肯定達不到七十分,趙勇不抱希望,重重點頭:“合情合理,心服口服。”

方宏偉與趙勇熟識,想放他一馬,故意問給雷勵行聽:“第二次拓展訓練成績是零分,怎麼回事?”

駱伽將扭腳的過程敘述一遍,極力誇獎趙勇寧可犧牲分數,也不肯放棄同伴,趙勇變成了充滿責任、勇敢無畏的紳士,連趙勇都不好意思地低頭。方宏偉聽完,在評估表右上角空白處寫下一豎,筆畫隨即右轉向下,出現一個魚鉤形狀,起筆在魚鉤上方重重畫下一橫:“五分!”

五分是滿分,如果趙勇得到滿分就鹹魚翻身,死裡逃生!周銳和駱伽正要鼓掌慶祝,雷勵行站起來:“宏偉,你扮演採購經理,我是決策者。三個廠家參與招標,駱伽公司表現最好,趙勇公司居中,你卻給他最高分,難道你吃了回扣?”

方宏偉打算死保趙勇:“態度決定一切,只要敢於拼命,便沒有克服不了的難關。趙勇敢衝上來奪機關槍;寧可得零分,也不放棄受傷的同伴,這樣的人,我要。”

“我們的新員工培訓體系有五十多年曆史,是公司最優良的傳統,任何人都不能破壞。抱歉,這是公司的規定。”雷勵行用人一向寧缺毋濫,毫無通融,說罷起身走出房間。

“趙勇,我已經盡我所能地留下你了。”方宏偉爭不過,搖頭拍拍趙勇肩膀,隨雷勵行一起離開。

周銳很難過,過來安慰趙勇:“沒什麼了不起的,有我一口飯吃,你就不會餓着。”

駱伽崴腳拖累趙勇,既自責又擔心:“車到山前必有路,別灰心。”

趙勇突然爆發,大笑,撞開周銳和駱伽,從兩人中間大步走出房間:“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大師兄做了中聯集團的北方區總經理,我隨隨便便都可以去。你們小心些,從此在戰場相遇,各爲其主,絕不留情。”

周銳與趙勇是多年好友,沒想到在捷科共事短短一週,就變成未來勢不兩立的對手。

21 週五,下午五點十分

魔鬼訓練僅僅一週,卻恍若隔世,世界完全不同。

“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你在魔鬼訓練中得分第一。”方宏偉坐在會議室,對面是駱伽。

“呃,我會更努力的。”駱伽沒有得意,只有禮節性的微笑。

“關於客戶劃分,有什麼想法?”方宏偉收斂笑容,第一個季度任務繁重,他不等駱伽回答,指出兩種選擇,言語間的意向明確:“你可以負責總部客戶,素質高,不會遇到莫名其妙的事情,壓力也小;或者負責一線市場,壓力大,要經常出差喝酒。”

駱伽笑了,像一朵玫瑰綻放在會議室:“我要去一線做銷售。”

方宏偉盯着她的雙眼,看出了不容改變的決心,不再多說,打開投影儀,屏幕上顯示出客戶金字塔形狀的組織結構圖, 頂端是決策者,向下是各個部門主管的照片,下面註明姓名、年齡和籍貫等基本信息。他用激光筆點着屏幕:“一個蘿蔔一個坑,小希去山東,你負責北京。這是北京交管局的組織結構圖,也是我們的作戰地圖。北京是惠康的根據地,我費盡心思折騰整整一年,不但吃不到肉,啃不着骨頭,連湯都喝不到一口。”

駱伽吐吐舌頭,露出俏皮神色。方宏偉在北京屢敗屢戰,有時成功在即,卻總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幫助惠康反敗爲勝。他掂量着用詞,繼續施加壓力:“智能交通項目全面啓動,一場前所未有的殘酷大戰即將展開,惠康簽了一期,二期工程也許不用招標,直接籤合同。我們沒有一丁點兒勝算,你要想清楚,想想前途。”

駱伽走到屏幕前,看着一張張巨大的面孔,他們的照片下隱藏着什麼樣的個性和秘密?她沒有被方宏偉嚇住:“我來負責,我不怕輸的。”

方宏偉勸不動,開始出謀劃策:“好吧,我們不佔優勢,想辦法切下來一些,別人吃肉,你喝口湯就行。”

駱伽把期望繼續向下降:“您一年都沒啃下來,切分也不容易吧?”

“就混個臉熟,伺候好,慢慢拱,守得雲開見月明吧。”方宏偉搖頭,公司有耐心等待嗎?

“我需要一個售前工程師支持,比如周銳。”駱伽抓住機會申請資源,無論技術還是人身安全,她都相信周銳。

“你倆都是新人,還是菜鳥,怎麼敢在北京挑戰惠康?”方宏偉想起周銳在介紹方案時的表現,堅決反對。

“您怎麼包辦婚姻呢?”駱伽開起玩笑,捷科的銷售與工程師組成團隊,最要緊的是兩人能否合得來,確實不是別人可以包辦的。

22 週五,下午五點三十分

周銳被駱伽橫着拖進電梯:“哎哎,打電話就行了,不用您親自來抓。”

駱伽負責北京交管局,摩拳擦掌,打算與周銳商量對策,還沒有坐定,便看見窗外的雷勵行正招手。兩人走出咖啡店,被冷風吹得一個激靈。雷勵行依然牛仔褲搭西服,雙腿架在對面椅子上,他知道駱伽心中的秘密,再次提醒:“北京交管局不容易做。”

“嗯,我要做真正的銷售,不想被包養起來。”駱伽毫無商量餘地。

雷勵行被逗得前仰後合:“我們不是娛樂圈,也不是黑社會,怎麼會包養你?”

“拿錢不幹活兒,不是包養是什麼?”駱伽早就瞄準了北京交管局二期工程。

“你們剛加入公司,不該去打這樣的仗。韋奇峰深耕細作數年,親自負責這個項目,我看不出任何機會。”雷勵行上任之後,便研究了市場。

“他是高手嗎?”駱伽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

“絕對是。”

“我要打敗他,你必須幫我,拿下北京交管局的項目。”駱伽的勇氣與趙勇如出一轍。她迅速打開電腦,北京交管局的組織結構圖顯示出來,她指着屏幕上的頭像:“這是李玉璽,主管副局長,一九五二年六月出生於北京通州馬駒橋鄉,北京勞動大學畢業,一九八一年在通州城關鎮農技站擔任技術員,一九九四年擔任通州組織部長、常務副縣長和縣長。一九九九年調任北京市交管局,擔任常務副局長,還兼任首都公路發展有限公司的董事長,酷愛釣魚。”

“他從縣長變成副局長,不是降半級嗎?”周銳趴在屏幕前仔細看,這張官方標準照滿面春風,與半年前把周銳轟出辦公室的冷冰冰的表情,完全是兩副面孔,想起當年的冒失,周銳越看越心虛。

駱伽翻頁,閃現出張大強的頭像:“北京交管局信息中心副主任,河南洛陽人,1985年鄭州大學畢業,去年體檢出來脂肪肝,兒子十二歲。這是方恩山,計劃財務處處長,今年四十八歲,負責立項和預算,喜歡唱歌和麻將。”

“伽伽,有什麼打算?”看着這些資料,周銳既熟悉又陌生。

“從上到下摸一遍。”駱伽吐吐舌頭,端起咖啡,她在周銳面前總是語不驚人死不休,“擒賊先擒王,從李局長開始。”

周銳掂量着這句話,反對:“這樣很二。”

“你呀,根本就最怕見客戶。”駱伽踩了下週銳鞋面,卻聽進去了建議,指着電腦上張大強的頭像:“他主管這個項目,就從他開始吧。”

張大強烏亮皮鞋雪白襪子,扭着肥腰唱天仙配的情景,一下閃現在周銳面前:“要小心張大強。”

“嗯,爲什麼?”駱伽心思細膩,總能聽出話中的言外之意,每當這個時候,周銳就覺得她頭頂打開了一個小雷達。

張大強很好色,周銳爲駱伽擔憂:“羊入虎口,千萬不能去。”

“所以你要貼身保護,別讓我受傷。”駱伽從來不乏追求者,並不擔心此事,“呃,對了,趙勇去哪兒了?”

“去中聯報到了。”周銳得到了趙勇的消息,他合上駱伽的電腦,嚴肅地說,“伽伽,你不能去北京交管局,我也不能去,記得半年前的事嗎?”

周銳半年前在駱伽父親的公司,參與了北京交管局一期工程競標。駱伽放下咖啡,目光彷彿穿越了半年的時空,命運將她指向這條道路:“把你知道的都告訴我。”

這些往事壓在周銳心底半年,他本想忘記,然而駱伽負責北京交管局,那些人和那些秘密都將復活,再次上演。該來的就來吧!但是,駱伽與這個行業完全不搭界,周銳心中有太多的問號:“你爲什麼要做交管局的項目?”

駱伽反問:“我有個問題,你要好好回答。”

“嗯。”周銳放下咖啡,坐直身體,駱伽不再是那個無憂無慮的學生了。

“爸爸牽扯到交管局商業賄賂裡面,你相信嗎?”駱伽爲此事才進入捷科。周銳回憶招標前夜與駱伽父親的對話:我離開設計院,有一個夢想,想讓老百姓少挨些堵,我們也少挨些罵。如今這個心願不能實現,我認了,但是不想爲掙錢不擇手段,給那些貪官們送回扣。

周銳斷然回答:“我不相信。”

駱伽右手去撩髮梢,卻停在空中,意識到長髮不在,改成摸摸肩膀:“如果爸爸沒有給他們回扣,怎麼會牽扯到商業賄賂裡面?”

“好像有一筆七十五萬的資金。”周銳有所耳聞,據說一筆諮詢費出了問題。

“爸爸說,合同中沒有這條。”駱伽問過父親,他不承認付過錢,其他便不多說。

合同上白紙黑字,客戶也收到了錢,這事十分蹊蹺,駱伽父親在合同上親筆簽字,怎麼能不知道?或者,他沒有告訴女兒實情?周銳實在想不通。

“爸爸百口莫辯。”駱伽滿眼都是悲傷,父女情深。

周銳想不通其中的蹊蹺,卻爲她心痛:“伽伽,我能做些什麼?”

“把半年前的事全都告訴我。”駱伽握着周銳的雙手,毫不顧忌周圍的同事,也不在乎眼前的雷勵行。

半年前 往事

23 週日,晚上八點五十五分

無盡的黑暗,被璀璨的霓虹燈披上光明的外衣。

東三環橫貫北京中央商務區,五星級賓館和寫字樓聚集兩側,招蜂引蝶般引來燈紅酒綠的各色食肆。食客們酒足飯飽後,最喜歡去夜總會發泄,夜生活場所向北延伸,徹夜不歇,吃喝玩樂大都用公款,這裡是名副其實的白吃一條街。東三環北端的皇城賓館是北京最悠久的五星級賓館,臉譜夜總會就在二層的正中位置。

一輛黑色奧迪從車流中斜刺着彎出,尖叫剎車,急停在皇城賓館大門前。擺攤賣煮梨水的母女慌張驚恐地躲閃,金黃色的梨子從木桌上蹦跳着滾落地面,鑽進輪胎,被軋成一朵朵盛開的梨花。閃亮的黑色皮鞋從車門裡伸出,踩在雪白的梨花上,白白胖胖的戴着眼鏡的官員,怒斥縮成一團的母女:“長眼睛了嗎?這裡禁止擺攤!”

“張主任,進吧,訂好包間了。”周銳從車裡爬出來,擋在母女面前。

張大強擡起右腳,踢了下梨皮,他是北京交管局信息中心副主任,負責智能交通項目,是周銳今天必須搞定的客戶。前座的趙勇將鈔票扔給司機,等不及找零錢,起身去追張大強。趙勇比周銳高半頭,寬一塊兒,摘掉眼鏡像土匪,戴回去文質彬彬。周銳和趙勇都在一家名叫宇天交通的公司上班,公司創始人駱南山是周銳的碩士生導師,周銳畢業後便在這家小公司做軟件開發。公司小,一個人身兼數職,他這次便從實驗室抓出來,支持一線銷售。趙勇以往都做些幾十萬的小訂單,北京交管局的智能交通一期工程將近千萬,是想都不敢想的大項目。

經過梨水攤,趙勇停下,掏出十塊錢塞給賣梨水的母女:“這裡車多,小心,這是梨錢。”

電動門嘩啦敞開,張大強咧嘴嘿嘿一笑,擡腳進門,奔向大堂側面的擦鞋機,皮鞋頓時閃亮。他熟門熟路地走上臺階,轉過樓梯,音樂纏繞過來,兩排旗袍小姐膩膩歪歪地說道:“歡迎光臨。”

轉過黃漆屏風,在燈光閃閃的舞臺中央,一名長裙飄飄的歌手正在演唱,張大強目光一觸,腳都擡不動了,魂魄也被奪去。他靠在吧檯,目不轉睛:“不錯,不錯,坐這兒吧。”

服務生忙不迭地跑過來,表情爲難,目光狡黠:“位置滿了。”

趙勇拋出兩百小費,服務生嘿嘿笑着離去。

“那不是有空位?”周銳爲老師心痛,他平常都捨不得搭出租車。

趙勇將周銳扯出幾步,伏在耳邊提醒:“一期工程一千萬,兩百和一千萬,你掂量掂量,哪個重哪個輕?明天就要開標,今晚是關鍵,大師兄把大槍交給咱們,不能掉鏈子。”

他們口中的大師兄名叫唐南軍,早先在跨國公司做,在業界聲名赫赫,屈尊到宇天公司,不懂營銷的駱南山驚喜交加,把副總經理職位交給他。他大展拳腳,不斷簽下訂單。一期工程由他一手運作,他今晚能把張大強約出來,令宇天希望大增。可惜有突發狀況他必須趕回公司,這才由趙勇與周銳接手。

服務生馬上在舞臺邊加個座位,堆起笑容:“坐那邊兒欣賞吧,哎,小心臺階。”

歌曲終了,歌手嫣然一笑,甜倒張大強。他直勾勾盯着歌手,口裡連聲稱讚:“不錯,新來的吧?”

服務生彎腰介紹:“她叫田蜜,還是藝校學生,這個月纔來唱歌的。”

田蜜唱完,退向側面幕布,張大強臉上浮現怒氣,大聲抗議:“再來一首,必須再來一首。”

田蜜慌張回眸,沒入後臺,張大強憤憤地掉頭向包間走去。周銳拉住趙勇,憂心忡忡:“大師兄不在,瞞也瞞不住,怎麼辦?”

趙勇狠勁兒上來,咬着牙指指包間:“明天招標,大槍說了算,今晚必須搞定他。先喝好,別提招標的事兒。”

周銳沒做過銷售,不懂得放長線釣大魚的道理:“不提?明天就議標了。”

“先喝出感情來,把他心裡話掏出來。”趙勇關於銷售的知識都來自大師兄唐南軍。

“喝酒就行?”周銳向包間看去,張大強已經舉着麥克風嘶吼,等他們進去。

“用短信,去勸酒。”趙勇早有準備,回到包間,張大強機警的目光立即射來。爲了勸酒,周銳從網上搜了一些好玩的短信,用來增進氣氛。

張大強心不在焉,時不時向外張望,終於忍不住:“南軍呢?”

死活躲不過去,周銳不得不承認:“公司臨時有事。”

這是很奇怪很勉強的說法,周銳自己沒法說服自己,底氣自然不足。趙勇端起酒杯,連忙敬酒打岔。小小伎倆豈能讓張大強分心?他咬咬嘴脣,歪頭想想,喝完杯中酒,酒杯往桌上啪地一放:“明天早上評標,少喝點兒,唱首歌就撤,來,《吻別》。”

趙勇情不自禁摸着嘴巴,吻別?張大強見他那表情,哈哈大笑:“張學友的《吻別》。”

周銳摸出手機溜出包間,這個項目事關重大,未來還要啓動二期工程覆蓋整個北京,還有什麼事情比這個更重要?趙勇從包間出來:“大槍臉色不對,估計唱完《吻別》就要走。”

“先拖拖。”周銳把趙勇推回包間。張大強極爲不爽,將麥克風向桌子上一扔,去衣架取衣服:“音響太差,沒法唱,走。”

趙勇纔開了紅酒,慌忙站起來:“主任,您喝一口。”

張大強穿上外套,一語雙關地說:“明天招標,今天不喝酒。”

周銳在門口攔住張大強,突然間憋出主意:“剛纔那個歌手沒唱盡興,我請她來唱首歌。”

這句話奏效,張大強停住腳步,被周銳拽回座位,周銳順勢踩在趙勇腳上,“短信。”他低語了聲。趙勇會意,湊到張大強身邊:“主任,我最近遇到一件特鬱悶的事兒,您見多識廣,幫我分析一下。”

“中,你說。”張大強用嘴脣抿抿紅酒,並不真喝,他與趙勇是洛陽老鄉,有了這層關係,唐南軍才讓趙勇負責這個項目。

趙勇掏出手機,找出準備好的短信:“我女朋友剛發的,要和我分手。”

張大強來了興趣:“失戀了?男子漢志在四方,沒事兒,就當放個屁。”

“我沒來得及傷心,她又發來一條。”趙勇拇指飛快按動,手機屏幕上顯示出來:對不起,我發錯了。趙勇唉聲嘆氣解釋:“她第一條是發給另外一個男人的,要和那人分手。”

張大強興致更濃:“她腳踩兩隻船?”

“我琢磨,就是這個意思。”趙勇沒有女朋友,這是在網上下載的短信,用來喝酒調動氣氛,他演出來似模似樣。

張大強信以爲真,與趙勇碰杯,大口喝完:“兄弟,聽我說,分手!”

趙勇趴在張大強肩膀上,揉揉眼睛,彷彿擦淚:“捨不得啊,大學就在一起,她還是我第一次。”

張大強推開趙勇,氣勢洶洶指着他:“你是男人嗎,都給你戴綠帽子了,還這麼磨嘰?”

“大哥,聽你的,分手!”趙勇酒杯使勁兒一撞,咕咚將紅酒乾掉。

“中,哥往後給你介紹一個。”張大強舔舔嘴脣,放下酒杯,仰靠在沙發上,明顯在等田蜜唱歌。趙勇拎着啤酒從包間裡跑出來,叫來服務生,將兩百元鈔票遞過去:“給田蜜送個花籃,來包間唱首歌。”

美女出馬,馬到成功,趙勇又拉出周銳,掏出五百元塞到他手中:“我陪大槍唱歌,你把小費給田蜜。對了,田蜜對你有意思,看出來了嗎?”

唐南軍昨晚帶周銳來這裡開眼界,熟悉環境,實則踩點兒,爲今晚接待張大強做準備。田蜜人美歌甜,被請進包間,陪着不會唱歌的周銳玩了一晚色子,趙勇也時不時湊過來請田蜜喝酒唱歌。聽趙勇扯談,周銳反駁:“不對吧?趙勇,你對田蜜膩膩乎乎,怎麼扣我身上了?”

“怎麼可能?你太單純,這是什麼地方?夜總會!她們是什麼人?小姐!人家惦記着你腰包裡的鈔票。”趙勇一臉不屑的樣子。

周銳沒時間琢磨這事兒,躲到清靜角落,撥出唐南軍手機:“大師兄,我是周銳,張主任約出來了。”

唐南軍心不在焉地應付:“我很忙,一會兒打過去。”

周銳緊握手機堅持:“大師兄,不行,大槍就在包間,就要走。”

“把那個田蜜請來,陪大槍唱歌。”唐南軍不待回答,掛掉電話。周銳收起手機,猛踢吧檯,生意不做了?公司還活不活?

田蜜已經卸去濃妝,換了衣服,極爲清秀,她走向周銳:“謝謝花籃。”

“我的客人喜歡你的歌。”周銳把小費遞給田蜜,不敢正視她雙眼。

“唱歌可以,不要你的錢。”田蜜不碰鈔票,走進包間,甜甜地向張大強招呼一聲,舉起兩杯紅酒,右手遞給張大強,左手一舉杯仰頭喝下,酒杯倒轉,滴酒不留:“主任,敬您一杯。”

張大強不給趙勇面子沒關係,不給美女面子就說不過去,心裡掙扎一會兒,舉杯牛飲,學着田蜜的樣子反轉酒杯:“中,爽快,我也幹。”

趙勇不想讓田蜜多喝,把麥克風遞過去:“給主任唱首歌吧。”

“點首合唱的。”張大強把田蜜拉到身邊:“天仙配,像不像?”

趙勇忙不迭地點頭:“像,一個仙女,一個農民。”

張大強摟着田蜜瞪趙勇:“你小子咋說話咧?”

“董永就是農民。”趙勇口裡咕噥,被周銳重重踢一腳,話音淹沒在音樂中。張大強向田蜜拋個媚眼,扭着肥腰,烏亮閃光的皮鞋踩着節拍,開始唱歌:“樹上的鳥兒成雙對,綠水青山帶笑顏,從今再不受那奴役苦,夫妻雙雙把家還。”

田蜜舉起麥克風,移開身體:“你耕田來我織布,我挑水來你澆園,寒窯雖破能避風雨。”

張大強蹭過來,做個天仙配的經典動作,腦袋幾乎觸到她胸口:“夫妻恩愛苦也甜,你我好比鴛鴦鳥,比翼雙飛在人間。”

一曲終了,張大強又幹一杯,臉變成豬肝的顏色。時機已到,周銳端着酒杯,話中有話地敬過去:“主任,乾杯,預祝合作成功。”

張大強放下酒杯,琢磨話中味道:“今天喝酒唱歌,不談其他。”

明天就要議標,趙勇壓不住心底焦急:“我心裡七上八下的,您給個定心丸吧。”

張大強抿一口紅酒:“你們幾個廠家各有優勢,競爭激烈,還要做工作。”

趙勇沒有經驗,立即辯解:“我們的方案絕對技術領先,價格也拼了血本……”

周銳還想繼續問,不滿意被打斷,猛踩趙勇鞋面:“您指點一下,我們該怎麼努力?”

張大強仰頭看着電視屏幕:“明天議標,三十分價格,七十分技術,總共一百分,你們說說,價格重要還是技術重要?”

“技術重要?”周銳多年做研究開發,對技術極敏感。

趙勇不會傾聽和提問,總是推銷:“要說技術,我們肯定有優勢……”

周銳扯住趙勇領子,卡住他聲音,請教張大強:“技術重要,我說得對嗎?”

張大強搖頭。既然技術不重要,肯定是價格,趙勇轉過口風:“我說,還是價格重要。”

周銳身體擋在趙勇前面,不讓他打岔:“不是技術,那是什麼?”

“技術和價格都不重要。”張大強臉色通紅,眼珠泛着酒紅色,說話雲山霧罩,不肯交底兒。他又舉起麥克風:“田蜜,你帶着我這麼一唱,我就找到天仙配的感覺了,再唱一遍。”

田蜜笑着答應,卻不唱歌,幫着周銳問:“主任,我是學音樂的,不懂生意上的事情,您剛纔的話真玄妙,技術和價格都不重要,那什麼重要?”

張大強舉起酒杯,痛飲一口,很樂意回答田蜜:“我說你技術好你就好,不好也好,說你不好就不好,好也不好——人最重要,比價格和技術都重要。”

趙勇再次把周銳拉出包間,斜靠在吧檯:“大槍什麼意思?人比技術和價格都重要?”

“他是主任,誰好誰不好,他說了算。”周銳不滿趙勇不停打岔,冷不丁地問道:“趙勇,你有幾個嘴巴?”

“一個。”趙勇被問呆。

“幾個耳朵?”

“兩個。”趙勇喝酒過量,腦筋已經不會轉彎。

周銳點着他腦殼:“爲什麼耳朵比嘴巴多一個?”“這個,那個,不知道。”趙勇被徹底問暈。

周銳擰着趙勇的耳朵說:“耳朵比嘴巴多一個,就是讓你少說多聽。明天招標,大槍今晚出來喝酒,肚子裡肯定有話,必須挖出來,支起耳朵,閉上嘴巴,少說幾句,把大槍的心思搞明白,才能對症下藥。”

24 週日,晚上十點二十五分

歌聲和笑聲連串響起,色子在桌面嘩啦啦地旋轉,酒精如同催化劑,讓氣氛熱絡起來。話題卻不痛不癢,沒有繞回到招標。周銳又打開手機,找到準備好的短信:“主任,我費了好大力氣,輾轉找到中學暗戀的女生,發條短信說:如果只有一碗粥,你先喝半碗,剩下的半碗,我放在懷裡給你保溫。”

“她怎麼回的?”張大強興致漸高,把麥克風扔在一邊。

“幾分鐘後,她回了:你是誰介紹的?一次四百,包夜七百。”

張大強同情地看着周銳:“你比趙勇還慘。”

周銳裝出鬱悶的樣子:“我開始翻錢包,更傷心了。”

趙勇知道周銳在演戲,心裡笑開花,一本正經地配合:“傷心什麼?”

“我一個月掙的錢都在錢包裡,除了吃喝租房,陪她墮落一次的資本都沒有。”周銳表情比失戀還痛苦。

“你倆不容易,北京這種地方不是人待的。”張大強粗大的胳膊緊緊搭在周銳和趙勇肩膀上,用自編的曲調仰頭高歌:“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奶奶的萬古愁。”

周銳暗向趙勇點頭,豎起大拇指,意思是OK(好)。舞曲激盪傳來,張大強摘下眼鏡,眼睛紅得像兔子,起身扭動:“田蜜,跟哥跳舞去。”

田蜜沒來得及回答,敲門聲響起,服務生推門進來,伏在她耳邊嘀咕幾句,田蜜臉色忽變,一邊搖頭一邊皺起眉頭。

“怎麼啦?”張大強拉住服務生。

“隔壁請田小姐去唱首歌。”服務生說完離開房間。

趙勇喜歡打聽:“誰啊?”

“不認識,他們都叫他王總。”

張大強不管這些,站起來叫嚷着跳舞。門被推開,服務生帶來一個西裝革履的領班,去而復返。領班擠在沙發間,又來勸說。張大強急着去跳舞,十分不耐煩:“怎麼回事兒?人家不去唱,有完沒完?”

領班直身向張大強道歉:“大哥,抱歉,王總點名請田蜜唱歌,我們沒辦法。”

“哪位王總?這麼霸道!”張大強不服,藉着酒勁兒赤着臉吼道。

“永嘉集團的王總,他說,如果田小姐不去,就請您過去喝一杯。”領班嘿嘿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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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大強聽到永嘉集團,臉上狠勁兒退去,看得出來,這個王總極有來頭,張大強不敢得罪。趙勇沒看出形勢,惡狠狠地斥責領班:“讓那個王總來,田蜜你哪兒都不去。”

張大強頹然坐下,向田蜜擺手:“去吧,快去快回。”

田蜜披上外套,淺淺笑容中似有幽怨。她一走,包間就剩三個男人,氣氛冷淡下來。趙勇想不明白:“主任,這王總這麼霸道,他是什麼路數?”

張大強如坐鍼氈,擺手不讓趙勇打聽,永嘉集團的背景不一般,說了他也不明白,何況根本不能說。周銳忽然靈光一閃,這個永嘉集團名字好熟,啊,也是參加明天招投標的廠家之一,自己的競爭對手。

田蜜唱了一首歌就回到包間,賠禮道歉。張大強得了面子,神情恢復正常,高高興興拉門去跳舞。趙勇跳起來,關上音樂:“我去探探。”

惠康和捷科是業界頂級的跨國公司,全球銷售額都在千億美元左右,都躋身全球二十強,遠遠超越那些所謂的世界五百強。宇天代理捷科的產品,永嘉集團代理惠康的產品,在市場上捉對廝殺,十分慘烈,明天肯定參與招投標,是宇天最強勁的對手。

趙勇幾分鐘後就從門外鑽回來,皺眉搖頭:“奇怪啦,明天招投標,他們不招待客戶?”

顯然趙勇並不認識那些人,他是單細胞動物,從不多想:“大槍酒沒少喝,還是閉口不談項目。”

周銳靠在沙發上,壓下酒勁兒:“明天招標,大槍今晚出來,肯定不爲喝酒唱歌。”

“大槍看上田蜜了,使勁往她身上膩,必須從她身上想辦法,我問問大師兄。”趙勇斜靠沙發開始撥電話,打開免提功能讓周銳聽見,“大師兄,是我,嗯,嗯,大槍閉口不談項目,怎麼辦?”

“他心中有事。”唐南軍的聲音透過免提傳出來。

“各種招都使了,酒喝了,歌也唱了,就是不說,比劉胡蘭還堅強。”趙勇說完,突然脫口而出,“大槍本來不喝,見到田蜜就開了三瓶紅酒。”

“昨晚陪周銳玩色子的小姑娘?周銳!你來。”唐南軍找到突破口,囑咐周銳,“你跟田蜜熟,你去辦。”

“辦什麼?”周銳之前都窩在實驗室搞技術,此刻面紅頭漲,更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卻隱約覺得不對。

“陪喝陪唱,然後陪什麼?”唐南軍這句話讓周銳心中一跳——陪睡!

門砰地推開,田蜜腳步踉蹌,左手護在胸口,將張大強攙扶回來。張大強屁股落座,面色變成葡萄酒的顏色,指着周銳說:“來,周銳,一首沒唱。”

周銳從小缺乏節奏感,一首歌都唱不全,連忙擺手:“不行,不行,我不會。”

“不給面子,掃興。”張大強瞪起眼睛。

趙勇對周銳知根知底,解釋道:“他有心理障礙,不能唱歌,這是真的,這麼多年,他一唱歌就臉紅流汗,跟犯心臟病一樣。”

“不可能,沒聽說過,唱歌還能得心臟病?”張大強死活不信,卻沒空計較這些,舉起酒杯,紅酒差點兒倒在鼻孔裡,抓起麥克風大喊:“《天仙配》,《天仙配》。”

周銳點了歌,還不敢相信唐南軍的話,把趙勇拉出包間,靠在吧檯,點起一支菸:“陪喝陪唱,然後陪什麼?”

趙勇抓來煙,點燃塞在嘴裡,咳出聲來:“大師兄是不是那意思?”

周銳狠狠點頭:“應該,也許,就是那意思。”

趙勇看着包間,又猛吸幾口:“這種事,我做不出來。”

周銳將菸屁股按滅:“你去開房,我找田蜜說。”

趙勇扔了菸頭,把啤酒喝完,恨恨地看着包間:“哼,我們成拉皮條的了,比大槍還賤。”

“公司研發產品三年,不能輸在最後一步。”周銳狠狠丟掉菸頭,推門去找田蜜,忽然回頭,趙勇還在那裡愣着,他對田蜜極有好感,卻不得不出錢讓她陪領導睡覺,這是什麼世道!

田蜜笑吟吟跟出來,淡雅如菊:“你們昨晚來,就是爲了對付張主任嗎?”

周銳硬心腸板起面孔:“你還是學生吧,爲什麼到這種地方來?”

田蜜的笑容碰到冰冷的面孔和語氣,感覺到不正常的氣氛,一步之間結起冰霜,她猜不透周銳的心思,收起笑容:“我剛從藝校畢業,想掙些錢,減輕父母負擔。”

“想不想多掙些?”周銳得到唐南軍的指令,便忠實執行。

“什麼意思?”田蜜雙手按在胸口,這句話非常熟悉,卻不該出自周銳口中。

“過夜。”周銳硬邦邦地說,表面鎮靜,其實被自己的聲音嚇一跳。

“我只唱歌。”田蜜退後半步,不敢相信。

周銳掏出錢包問:“多少?說個數。”田蜜拒絕道:“我唱歌,不做那種事情。”周銳把一疊錢塞進她手中:“陪好張主任。”田蜜聽到主任,知道是張大強,堅定地把錢退回來:“我不是你短信中那個墮落的暗戀女生,多少錢都不賣。”

恥辱感切割周銳的心,他咬着嘴脣,冷冰冰說道:“在這種地方,別裝×。”

這句話刺激了田蜜,她嘴角彎彎,清麗的笑容緩慢綻放,突然抓起鈔票向空中一揚,紅彤彤的鈔票在炫燈下迎面撒來,在頭頂漫天飛舞。

張大強噴着酒氣,霍地站起,在酒精地刺激下搖擺着向門外走:“把田蜜叫來,唱歌喝酒。”

“田蜜還是學生,挺純的。”趙勇喝多了酒,沒頭沒腦地嘿嘿笑着,去拉張大強,“學生都想在社會上認識些朋友,有個照應。”

張大強撐起醉醺醺的身體,晃晃悠悠衝到門口,正看見周銳與田蜜對峙。忽然看到飄揚的鈔票,和轉身離去的田蜜:“你們,這是哪一齣?”

領班從黑暗中衝出來,連聲道歉:“對不起,對不起。”

“這是什麼服務態度,把她叫回來。”周銳慚愧萬分,卻必須在張大強面前裝出強悍的樣子。

田蜜被領班勸回來,醉酒的身體搖搖欲墜,笑容玩世不恭:“你說得對,既來了這種地方,我就不該裝。”

他們的爭吵驚動了隔壁,一名男子匆匆走出,深色正裝西服套在雪白襯衣上,體貼地扶住田蜜:“誰欺負你?”

田蜜奪來酒杯,大口灌下,拉起他的手攬在腰間:“王總,沒事,扶我回去唱歌。”

那王總的嘴脣在她面孔上輕輕一碰:“好,繼續唱,《愛如潮水》。”

“田蜜,你喝多了。”周銳大聲阻攔,田蜜這種狀態,很不安全。

“不勞您費心。”田蜜醉在那男人臂彎,微轉身軀,嘴角掛着諷刺的微笑。

趙勇瞪大眼睛,看着這一幕,拉住領班:“田蜜不是這裡的小姐嗎?”

“不是小姐,她來這裡就唱歌,我說過,你們就是不信。”領班有點兒幸災樂禍。

張大強鑽進洗手間,周銳靠在沙發上沮喪地解開領口,趙勇撿起門口的鈔票,攥在手裡走回來,還在惦記田蜜:“她真不是小姐?!”

張大強回到包間,將啤酒拍在桌面上:“咋回事,說。”怎麼解釋?周銳起來把音響聲音調小:“主任,您就當什麼事都沒發生。”

趙勇數完鈔票收回錢包:“繼續唱歌,別掃興。”

張大強把空啤酒瓶劃拉下臺面,眼珠血紅:“走,不喝了。”

趙勇急中生智,爲周銳解圍:“看不出來,你搞技術,還有這麼多花花腸子?”

今晚必須給張大強一個交代,還不如將事情攬過來,周銳裝作難過的樣子:“她一次四百,包夜七百,我心裡難受啊。”

趙勇一唱一和,接過來:“周銳啊,你不能這樣啊。”

周銳硬着頭皮裝:“我出八百,田蜜都不幹。”

張大強喝多了,猛拍周銳肩膀,哈哈大笑:“看不出來,你還真有花花腸子。不過,那個田蜜,你不能碰,她是永嘉集團王總的。”

“王總是什麼背景?”趙勇聽出點兒門道。

“哼,通天人物,你們要小心。”包間裡就三個人,張大強仍壓低聲音。

“跟我們有什麼關係?”周銳聽出話中有話。

“永嘉集團也參與明天的投標。”張大強小聲說完,喝光杯中酒,“酒喝好了,吃點兒消夜吧。”

周銳與趙勇互看一眼,猜到他有話要說。

25 週日,晚上十一點五十五分

三人打車去了滿街紅燈籠高掛的簋街,找到一家路邊餐館,張大強抓來菜單,也不商量,徑直點了三碗粥和幾盤小菜,呼嚕着喝起來。趙勇想化解僵局,端起粥笑着說:“味道真不錯。”

張大強瞪趙勇:“一口沒吃,你就知道味道?”

趙勇撇撇嘴,把粥往嘴裡劃拉。張大強放下碗,擦擦臉上汗水:“把我請出來,你們不只爲喝酒唱歌吧?”

趙勇差點噎住,咳嗽幾聲開始推銷:“大哥,我們公司成立於2002年,創始人駱南山多年從事智能交通領域的研究,是獲得國務院津貼的交通專家,我們的智能系統率先通過部級鑑定,技術處於國內領先水平。”

張大強極不耐煩地抓起一張餐巾紙,堵住他嘴巴:“你說的這些標書上都有,不用你說,還有其他事嗎?”

“大哥,我們真沒什麼事了。”趙勇把粥扒光,不知道該怎麼接,胡亂問道,“您孩子

學習好嗎?”

“馬上就要小升初了。”張大強眼珠一轉,有了興趣,忽然哎了一聲,嘆氣。他爲孩子讀書沒少折騰,特意把家搬到海淀區,他把粥碗推開:“學校出了政策,根據統考成績升附中,成績不到就沒戲。”

周銳奇怪,本來是在談明天的項目,怎麼聊起孩子讀書了?張大強興致盎然,喋喋不休:“在家長呼籲下,學校出了政策,爲保證教學質量,如果畢業考試在一百名之內,家長只要交五千元贊助費,便可以直接升附中。”

“不多,一點兒都不多。”趙勇拍着桌子。

“考在一百名之外呢?這期畢業有八個班,總共四百多學生。”張大強問住趙勇,自問自答,“學校有辦法,把家長姓名、職業和職務、所住小區和車型都放在一個表格中,約家長談判。”

“談判?學校這不成間諜了嗎?”趙勇聽着好奇,猜不透學校的做法。

“你住好小區,開好車,不是表示你有錢嗎?”張大強氣咻咻地繼續說,“談判那天,我們換上壓箱底兒的舊衣服,把手錶摘下來,手機換上幾年前的舊型號,車停遠遠的,走過去,不敢讓老師們看見,結果人家把表格一攤,我們全白裝了。”

“厲害,這學校懂銷售技巧,也會收集情報了。”趙勇目瞪口呆。

“我們公務員容易嗎?每個月就三千多塊,學校一下子就敢要十幾萬,這不是逼良爲娼嗎?我這幾天正爲這事發愁呢。”張大強又嘆息一聲,抓來粥碗繼續扒,擡頭看着周銳和趙勇,目光賊亮,“南軍沒和你們說嗎?”

趙勇聽出了意思,不敢答應,胡亂應付:“現在的學校比土匪都狠,乾脆攔路搶劫算了。”

張大強說話顛三倒四,周銳聽出味道,漸漸明白了今晚的原委。張大強爲了兒子讀書的贊助費,他不是不說,而是告訴了唐南軍,今晚來等答覆。他見不到唐南軍,便閉口不言,這樣看來,請田蜜陪酒唱歌是多此一舉,周銳心裡又開始一陣不舒服。只要從唐南軍那裡問出答覆,明天的訂單就有希望,周銳到一邊撥通唐南軍手機:“大師兄。”

“周銳,你們還不休息?”唐南軍的語氣匆忙,有推託味道。

“大槍說,他說過一件事。”周銳直截了當地問道。

“糟糕,忘記告訴你們了,大槍要交孩子小升初的贊助費,差十幾萬。”唐南軍驚呼着說出原委。

果然是這麼回事!這就是張大強的心裡話。技術和價格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周銳立即明白這是項目的關鍵:“只要答應他,這千萬訂單就跑不掉。”

“我做不了主,公司出了一些事情,老闆顧不上這個項目。”唐南軍在節骨眼兒上返回公司,必有原因,仍吞吞吐吐地敷衍,“沒什麼大事,不過項目要放一放。”

“公司讓我接手,我就負責到底,不能半途而廢。”周銳扯着嗓子吼起來,引得趙勇和張大強頻頻看過來。

唐南軍勸不住,繼續推脫:“老闆做技術出身,死腦筋,堅決不給回扣,否則公司也不至於變成這樣,我再去請示,別抱太大指望。”

周銳第一次支持銷售,過程並不愉快,心裡很膩味:“大師兄,我真不明白,銷售都是這樣嗎?就要送回扣送女人?”

“全方位滿足客戶需求,就是銷售,明白嗎?”唐南軍說完,掛上電話。

張大強撥弄盤中菜,將芹菜夾開,專挑腐竹,他一點兒都不笨,唐南軍今晚躲起來,已經說明一切。趙勇走入暗處,來到周銳身邊,抹抹嘴角說:“大槍叫你過去。”

周銳把信息快速通報給趙勇:“大槍兒子小升初,需要十幾萬,老闆不答應。”

趙勇指指張大強,急火火地勸說:“訂單拿下來,公司賺幾百萬,十幾萬算什麼?這個賬算不明白嗎?”

電話鈴聲忽然響起,周銳掏出手機,聽到熟悉的聲音——是宇天的創始人駱南山,電話中傳出蒼老衰緩的聲音:“南軍跟我說了。”

周銳不願放棄,極力遊說:“老師,只要答應張主任,這個項目肯定是我們的。”

駱南山咳嗽一聲:“周銳,你跟我幾年了?”

“五年。”周銳讀研究生就跟着駱南山,畢業之後直接進了老師的公司。

“你應該明白,我爲什麼成立這家公司。”駱南山身體很不好,咳嗽幾聲,“有一天,我坐出租車去開會,在二環路上堵了兩個小時。司機是老北京,指着西直門講了一個笑話,美軍入侵中國,第一〇一空降師空投北京,全軍覆沒,你猜猜,咱們怎麼把美軍消滅的?”

周銳攏着話筒,身邊是焦急的趙勇,遠處是埋頭喝粥等待答覆的張大強。駱南山聲音嘶啞,勉強吐出的笑聲含着悲音:“美軍傘兵空降西直門立交橋,繞不出來,燃料全部消耗沒了,動彈不得,全軍覆沒。出租司機講完哈哈大笑,我心裡慚愧得要死,這是我們規劃的道路。我成立這家公司,希望能緩解交通擁堵,讓老百姓少挨些堵,我們少挨些罵。這個心願能不能實現,我認了,但是決不能不擇手段,給那些貪官們送回扣。”

周銳從實驗室裡出來,腦筋還不會繞彎:“老師,銷售就是這樣,我們不給,別人給,技術還不如咱們,國家買了不合格的產品,最後倒黴的還是老百姓啊!”

駱南山生氣地打斷周銳:“別說了,這是底線,我寧可公司倒閉,寧可餓死街頭,也不陪他們禍害老百姓,我必須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周銳擔心丟失訂單,鑽進牛角尖:“老師,您不能這麼固執,社會就是這樣。”

駱南山加重語氣,緩緩說道:“聽老師說,公司發生了嚴重的事情,我現在不能詳細告訴你。你是個單純的好孩子,社會很複雜,是個大染缸,千萬不要被染得面目全非。”

“老師,公司怎麼了?”周銳突然意識到老師與往常完全不同。

駱南山不繼續解釋,咳了幾聲:“答應我,要走正路,不走邪路。”

周銳瞬時五臟六腑都揪在一起,承諾道:“老師,我聽你的。”

駱南山喘口氣,停了一陣兒:“伽伽大學畢業,她的性格我最瞭解,表面精明,其實糊塗,萬一我有什麼事情,你要替我照顧她。”

駱伽是他唯一的女兒,精通音樂藝術,剛從一所有名的藝術院校畢業,她在寒暑假和週末常來實驗室,與周銳早就認識。周銳隱約明白了老師的想法,心臟怦怦跳動,眼前浮現駱伽淺淺的笑容:“老師,我答應。”

“還有,周銳,你適合做技術,不懂和人打交道,不要做銷售。”駱南山用盡氣力,一陣猛咳,隨即掛斷電話。

張大強時不時扭頭張望,周銳點燃香菸,揣測着駱南山的話,公司肯定出事了,趙勇的心思沒有轉過來:“我們的項目怎麼辦?”

周銳沒打算放棄,掐滅菸頭:“不管公司出什麼事,都要生存,那就必須接項目。我相信咱們的技術,把價格向下調兩百萬,不信招標這麼黑,技術加價格,硬拼不過回扣!”

“大槍這兒怎麼辦?”趙勇指指站起來的張大強。

“別得罪,拖,拖到明天開標之後。”周銳按滅香菸,回到飯桌,“主任,這項目多虧您支持,必有重謝。”

張大強抓起啤酒,用牙齒咔嚓咬開,咕咚喝了幾口:“怎麼說?”

周銳打算拖過明天招標,等合同簽下來,隨便意思一下:“老闆還在商量。”

張大強抓起紙巾,彎腰將皮鞋擦得鋥亮,揉成一團,扔回桌面,拋下一句話,“明白了”,招手叫來路邊的出租車,彎腰鑽進去,一溜煙地消失在黑暗中。手機再次響起,趙勇接起電話:“大師兄,啥事?嗯,好的,我過去。”

現在是深夜一點鐘,唐南軍還找趙勇做什麼?趙勇跳上下一輛出租車,向海澱區方向駛去,留下週銳一個人呆呆地望着街道。

26 週一,深夜一點十五分

周銳住在通州,租了一居室,回到家在牀上翻來覆去無法入眠,爬起來打開電腦,登錄網站,在菜地裡澆水鋤草。忙完之後回到主界面,點擊笑靨如花的駱伽頭像,進入她的菜地,爲她施肥灌溉鋤草,一陣兒忙活,菜地煥然一新。鼠標在屏幕上旋轉一圈,決心搞個惡作劇,從駱伽的菜地偷出一堆白菜。

叮咚一聲,傳來短消息聲音,駱伽上線,黑白頭像變成彩色。糟糕,偷菜被現場抓獲。駱伽的信息跳出來:抓到了,抓到了,好哇~,原來你就是傳說中的小偷!人家種菜容易嗎?

周銳:我,對不起,賠你菜,送你花。

駱伽:要吃熱乾麪和豆皮!超好吃呢!明天早上送來十碗,給我爸爸也嚐嚐唄。

周銳:暈倒,這是帝都,又不是武漢,明天上午還要招投標。

駱伽:不管,不管。哦耶,肥(回)家了,在南鑼鼓巷泡一夜,就爲抓你,好開心,明天早上吃熱乾麪,拜拜,再!見!

駱伽頭像變黑下線,但笑容依舊,彷彿甜甜地看着電腦前的周銳。周銳想起老師的話,萬一我有什麼事,照顧伽伽。什麼事情這麼嚴重?

27 週一,上午八點十五分

今天是投標的日子,周銳和趙勇約好在交管局旁的小巷會合,各自點了一塊錢一碗的豆腐腦,抓着燒餅,呼嚕吃起來。趙勇扒完一碗,讚不絕口,大喊老闆再來一碗。他把一口湯汁嚥進肚中,又開始琢磨項目:“張大強昨晚轉身就走,不吃這套。”

張大強肯出來,說明周銳他們有戲,昨晚搞砸了,未必今天沒有希望。唐南軍還沒到。周銳放下筷子,看看時間,撥通電話,還沒開口,就聽到唐南軍緊張的聲音:“我有事,稍晚打。”

周銳不管他有事沒事:“我們要去競標了,想把價格下調兩百萬。”

手機中忙音傳來,那邊掛掉電話了。趙勇看出來了,站起來說:“公司顧不上咱們了,走吧,咱們單挑交管局。”

驕陽雖初升,燥熱似火。不斷有奧迪停在北京交管局,門口聚集了黑壓壓的西裝革履的廠家代表。周銳看看自己的短袖上衣,再看看周圍的西裝革履,渾身不舒服。

“西服很跩嗎?”趙勇撣撣短袖,擦去額頭的汗水,“傻,這麼熱的天,不怕長痱子?”

周銳緊跑幾步,又轉回來:“前面這撥,都拎着惠康的筆記本。”

“公司發展壯大了,把惠康收了。”趙勇沉浸在幻想中,自我陶醉,“然後,推行節能環保,把空調都停了,熱死他們,看他們穿西服還跩不跩?”

周銳不想在一羣西服中丟人,遠遠跟在後面:“你先把這個項目打贏,再做夢吧。”

趙勇嘴又臭又硬,其實渾身不自在,摸摸休閒褲:“應該聽大師兄的,露怯了。”

周銳自慚形穢,低頭走路:“嗯,不該穿球鞋。”

“頭髮也沒剪。”趙勇摸着頭髮。

周銳摸着下巴,鬍子沒刮,忽然心中一驚:“資質證明!”

趙勇一拍大腿,趕緊翻騰電腦包,資質證明是招標的必需文件。

“早上帶出來了,糟糕,豆腐腦!”周銳將資質證明放在信封中,隨手放在餐桌上。小攤在附近的小巷子裡,打車往返需要半個小時,招標十點鐘開始,來不及了。周銳急中生智,掏出張大強的名片:“讓公司照這個傳真號碼發過去。”

趙勇撥不通電話,雙手飛速按出短信,通知唐南軍把資質證明傳真給張大強。他們慌亂地進入交管局大樓,看到其他廠家代表都成羣結隊,更覺得勢單力孤。趙勇望着大堂中攢動的人頭,有井底之蛙的感覺,底氣已經不足,卻心生敬仰:“巨頭都來了,那邊是惠康,知道誰帶隊嗎?北方區總經理,韋奇峰,傳奇人物。”

西裝莊重,皮鞋鋥亮,領帶醒目,會議室擠滿廠家代表,周銳和趙勇的短袖和休閒褲在深色西服海洋中十分顯眼。一個腿短肚圓的胖胖身影從西裝的海洋中出現,滿臉汗珠,左手抓住趙勇,右手擰住周銳:“你們倆穿成這樣,真好找。”

“方經理,早。”趙勇像見到親人一樣,他是捷科北方區負責能源行業的銷售主管方宏偉,宇天公司的軟件基於捷科的硬件平臺開發,捆綁起來投標,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方宏偉沒看見唐南軍,把趙勇拉到一邊兒詢問。他是老江湖,立即從唐南軍缺席招投標品出不利的味道,擡手擦擦額頭汗水:“完了,這個項目又沒戲了。”

說話間,廠家代表向會議室大門涌去,有人叫嚷,來了,來了。穿短袖的不怕穿西裝的,周銳硬擠出去瞧,帶頭的是張大強,其餘肯定是專家評委。按照招投標流程,他們將在隔壁房間閉門討論技術方案,遇到疑問,隨時叫廠家代表答疑。評出技術分後公佈價格,兩項成績相加,宣佈招標結果。

招投標流程按部就班進行,工作人員推開大門,邀請廠家代表應標,趙勇興致勃勃地跳過去詢問情況。將近中午,廠家都輪了一遍,唯獨沒有宇天,趙勇的激情被消磨,在角落裡對着牆壁發呆,周銳心裡七上八下,越發沒底,此時工作人員推門喊道:“宇天,應標。”

周銳碰碰趙勇,擠擠眼睛:“有戲,咱們最後一個應標。”

“沒戲,技術交流越早越好,商務談價格越晚越好。”趙勇做過銷售,對招標流程有所耳聞,他們分開人羣,兩個穿短袖的從滿屋的西服中擠出去。

28 週一,上午十一點二十五分

五位評委在長條方桌後一字排開,招投標流程越來越科學,評委從專家系統中隨機抽取,力圖避免暗箱操作。學術單位的專家們都是人精,猴精猴精的,科研經費和項目評審都來自有錢有勢的部門,評委們都把參與招投標當成一種榮耀。中間一位四十多歲精瘦的領導呵呵笑着:“進來兩個不穿西服的。”

“方處,這是宇天公司的代表。”張大強翹着烏亮的皮鞋,介紹說,唐南軍曾經提及計劃財務處的方恩山,看來就是他。周銳忍不住多看幾眼,他穿着一件灰色夾克,有着灰白頭髮和儒雅面容。張大強臉上看不出昨晚的痕跡,目光淡定:“你們介紹一下吧。”

周銳抱着建議書,緊張讓身體繃緊,能聽見牙齒顫抖的聲音:“宇天交通系統公司成立於2001年,擁有國家認證的系統集成資質,創始人駱南山是交通運輸領域的知名專家,享有國務院特殊津貼,我們的智能交通解決方案榮獲國家科技進步一等獎。”

“建議書上都有,講方案吧,五分鐘時間。”張大強打斷,語氣還算正常。

周銳胸口憋悶,喉嚨乾澀,他深吸一口氣,試圖平穩情緒。他雙手輕顫打開電腦,將方案投射到屏幕,面對評委,卻不敢正視:“這是我們方案的拓撲圖。”

任何人當衆講話都會緊張,周銳參與項目研發,滿腹都是技術和圖形,卻不善言辭,語言磕磕巴巴,背對評委面對屏幕,幾乎是念着文件。張大強握着鉛筆,來回晃動,不停去看手錶。方恩山戴上眼鏡,仔細傾聽。五分鐘到,工作人員打斷介紹。張大強側坐身體,轉向評委們:“下面是十五分鐘的提問時間,大家有問題嗎?林所長,是不是您先講。”

先講便爲以後的討論奠定基礎,這位林所長名叫林深,來自市交通規劃設計院,是除了方恩山之外的第二重要人物,他不客氣地擔當先鋒:“你們的方案還是先進的,但系統剛研發出來,有把握嗎?我們不想當實驗室裡的小白鼠。”

他表面說好話,其實卻在攻擊弱點,周銳沒有見客戶經驗,立即應答:“我保證,您肯定不是小白鼠。”

評委鬨然而笑,張大強嘿嘿一聲:“不用你保證,我們會把好關的。”

“我們在通州開通試點,正在實施。”趙勇腦海中翻騰出一條有利的信息,宇天早在半年前就進行了試點,這也是他們的獨特優勢。

“也就是說,你們沒有實施結束的成功案例?”林深不認可,反而揪住不放。

通州項目沒有實施完畢,評委中響起議論聲音,居中的方恩山似在提醒:“你們的系統還沒有被使用過,你憑什麼保證?”

周銳多次參加產品研發的技術論證,十分有信心:“報告專家,我們公司的規模與跨國公司相比,微不足道,甚至不得不在人家的平臺上開發。可是,他們的軟件都是二十年前的老古董,修修補補,勉強使用,價格還嚇死人。這種系統能夠用多少年?技術發展這麼快,三年後怎麼辦?還要再花冤枉錢,這次採購的上千萬投資全都扔到水裡嗎?跨國公司給你們多少折扣?這不是什麼商業秘密,百分之四十?還是百分之五十?”

評委們低頭不語,張大強搶先回答:“我們還沒有開商務標。”

直接攻擊對手是商業場合的忌諱,周銳從實驗室出來,哪知道這些,振振有詞地質問道:“我不知道他們的折扣,但是他們對代理商可以給出百分之九十五的折扣。”

評委們警惕地互相看着,猜測着周銳的用意,他的攻擊明顯超出技術範疇。周銳不管不顧,走到白板旁,邊寫邊說:“報價一百萬美元的產品,百分之五十的折扣是五十萬,百分之九十五的折扣是五萬。換句話說,跨國公司賣給你們同樣的產品,價格貴了十倍!裡面的水分有多大?準備當一輩子冤大頭?”

張大強眉頭緊鎖阻止:“危言聳聽。”

林深不想爭執,翻着建議書:“資質證明在哪裡?這裡沒有。”

周銳就怕這個,突然間全身緊繃:“在公司,我們保證今天下午送來。”

招投標是提交全部文件的最終截止時間,張大強按桌面站起來:“我確認一遍,你們的資質證明有沒有帶來?”

這句話分量極重,如果承認沒有資質證明,張大強就可合理合法地當場廢標。他加重語氣,一字一句:“回答問題。”

周銳再也沒有迴旋餘地,只好回答:“沒有。”

張大強右手一揮,讓周銳和趙勇退出去。方恩山身體靠在椅子上,目光中透出疑惑,評委們合上建議書,宇天已經被蓋棺定論。大門關上,張大強撫摸招投標文件,命令工作人員:“宇天不能提交資質證明,讀讀招投標紀律。”

工作人員翻閱文件,找到相應條款,朗聲念道:“第四條,不能在招標截止日期前提交完整的招標文件者,廢除招標資格。”

張大強聲音無奈,貓哭老鼠假慈悲:“宇天的技術還是有特色的,可惜了。”

“廢標嗎?”捧着文件的工作人員問。

“廢標。”張大強砰地合上文件夾,扔到一邊。技術交流之後,還有評委討論的時間,但是由於宇天沒有資質文件,張大強便跳過這個環節。

張大強到底什麼路數?表面上中規中矩,其實卻要廢掉宇天!周銳忐忑不安地退出來,趙勇在旁邊反覆重撥公司電話,嘴裡嘟囔:“手機打不通,辦公室裡面也沒有人,做不做生意了?”

這次採購是議標,張大強必須向上彙報,才能公佈結果,一向膽大的趙勇極不甘心:“一不做二不休,我們乾脆跳過大槍,去找局長。”

“哪個局長?”周銳停住腳步,他昨天還在實驗室,不知道這個項目的來龍去脈。

趙勇一直在跟這個項目,對交管局的組織結構有所瞭解:“交管局一把手是劉書記,他明年退休,不管具體的事,這個項目是常務副局長李玉璽主抓。”

“就見李局長吧。”周銳心裡打鼓,這算不算違規?按照招標紀律,禁止廠家與客戶進行非正式接觸,真的吃了豹子膽去找李局長?

“死豬不怕開水燙,不如賭一把,只要沒有見到李局長,我們就沒有盡到全力。”趙勇溜出會議室,直奔電梯廳,等周銳跟來:“大槍就要彙報,必須搶先講清楚我們的優勢。”

電梯飛速上行,大門刷地滑開,一名保安攔在面前:“站住,你們兩個。”

“李局長辦公室在哪邊?”趙勇停住腳步,淡定地面對保安。

保安被氣勢壓住,手指向左側第二間辦公室,讓出道路。他們來到門口,李局長在不在屋內?保安時不時向這邊張望,趙勇渾身緊張,指尖發涼,打起了退堂鼓,在關鍵時刻掉鏈子:“李局長也許不在。”

稍有退縮,便前功盡棄,周銳舉起手砰砰敲門:“你說得對,死豬不怕開水燙。”

一名工作人員推門進入評標的會議室,將一頁薄薄的傳真遞到張大強面前,竟是宇天的資質證明。只要壓住這份文件,就可以理所當然地廢標,張大強撫案沉思,將傳真向桌面一扣,舉起評估表:“現在請各位評委評分,表格共有五項,包括技術的先進性、系統穩定性、可擴展性以及服務能力,十分最佳,一分最差,大家酌情打分。最後一項的價格分空着,開商務標之後再填進去。”

評估表格發到每個評委手中,他們心中已有結論,刷刷點點評好分數,簽上名,將評估表交還給工作人員。唯獨方恩山皺着眉頭,盯着張大強壓下的那張白紙,評估表仍然一片空白。

評估表被收集起來,方恩山紋絲不動,他的計劃財務處與信息中心關係微妙,他負責審批立項,張大強掌管建設和服務,招投標屬於信息中心的勢力範圍。可是,信息中心僅是副處級別,屬於支撐和附屬的職能部門,計劃財務處行政上高半級,執掌財務大權,是說得上話的硬部門。方恩山低頭,目光再次掃過張大強掌下的傳真,大家都在同一個單位,擡頭不見低頭見,如果違逆了對方意圖,面子上也不好看,便用商量的語氣:“有個問題。”

“請講。”張大強畢恭畢敬,計劃財務處是交管局的硬部門,方恩山有着不可低估的影響力。

“要給宇天評分嗎?”方恩山仔細觀察張大強的表情。張大強臉色凝滯,心裡權衡,壓下這份傳真會有什麼後果?他終於翻開手腕,舉起傳真:“宇天將資質文件傳真到辦公室了,仍有評標資格。”

“啊,我沒有給宇天評分。”有名年輕評委舉手,索回評估表。

方恩山似乎察覺了什麼,鄭重宣佈:“宇天既然沒有被取消資格,我們仍然要一碗水端平,只看技術,不要被招標過程中的意外干擾。”

這句話表面上中立,猴精的評委們都品出了味道,低頭重新打分。很快,五份表格集中到張大強手中,招標流程規定嚴格,他仍有操作空間,先開商務標還是先公佈技術分數?

“統計成績。”張大強打定主意,把技術成績統計出來,再開商務標,將技術分捏在手中,便可以控制招標局面。張大強將評估表交給工作人員,側身徵詢評委們意見:“現在是中午十二點三十分,大家堅持一下,開完商務標再午餐,好嗎?”

評委們一起點頭,這個提議十分合理,在招標的節骨眼兒,應該避免不必要的接觸。方恩山代表大家表態:“先開標吧,以免出什麼意外,說不清楚。”

方恩山走在前面,張大強陪伴在側,評委們緊隨其後,穿過樓廊來到大會議室。工作人員推開大門,近百名的廠家代表呼啦站起,目光集中過來。

門內沒有應答,周銳如釋重負,心臟從口腔回到胸腔,找到一個逃離的藉口:“正好是午飯時間,李局長不在,走吧。”

趙勇這回是堅定的那一個,他上前一步,頑強地敲門:“不行,評委們馬上來彙報了。”

他們都有放棄的潛意識,好在互相打氣,總算沒有當逃兵。兩人一問一答之間,門悄然打開,一位相貌威嚴的中年男人站在門前,趙勇正在回頭說話,敲門變成敲胸口,被一隻大手按住,對方質問:“你們是什麼人?”

周銳雙腳幾乎軟倒,手忙腳亂掏出名片,遞上去:“請問,您是李局長嗎?”

他正是主管建設的副局長李玉璽,他目光一掃,不接名片,語氣嚴厲:“你們是參與招投標的廠家?”

趙勇不會說話,卻總搶着說:“是的,我們參加招投標,順便拜訪李局長。”

這句話聽着真不讓人舒服,李玉璽盯着趙勇,向外一指:“去找招標小組。”

周銳搶在前面:“李局長,我們就是從招標小組來,專程向您彙報。”

“我有會議。”李玉璽就要關門。

“三分鐘,給我們三分鐘,向您做個簡短的彙報。”周銳頂着門,決不放棄這個機會。

李玉璽掃了一眼名片,表情略有鬆動:“駱南山,你們認識?”

有轉機!周銳立即回答:“我們公司的創始人,也是我碩士生導師。”

李玉璽讓開身體,返回房間:“好,就給你三分鐘。”

大會議室正前方擺着一臺投影儀,其後是五名評委,後面坐着黑壓壓的廠家代表。工作人員舉起商務標書,展示沒有破損,剪開第一個信封,抽出來宣讀:“中國惠康有限公司和永嘉集團聯合投標,價格:兩千五百三十八萬元整。”

會議室爆出驚歎,惠康是威名赫赫的跨國巨頭,壟斷北京交管局的設備採購,可以說是名至實歸;永嘉集團是進軍信息產業的本地企業,背景深厚,絕對是強龍與地頭蛇的最佳組合。然而,驚歎並不是爲這對組合,而是爲價格,客戶的預算是一千五百萬,他們竟敢報出這麼高的價格,看不出任何勝算。

一名淡雅的女孩子從會議室右側站起來,抹殺個性的套裝竟被演繹出了嫵媚。商場如戰場,她卻像戰場上的黃花,透出寧靜的氣息。她明眸一掃會議室,百名廠家代表讀懂了她的目光,會議室中鴉雀無聲。她舉起右手,對價格表示確認:“我是羅小希,代表中國惠康公司,確認價格。”

羅小希身邊一名風度極佳的男子站起來:“我是王鍇,代表永嘉集團確認價格。”

工作人員打開第二個信封,報出:“捷科中國有限公司和宇天智能交通系統公司聯合投標,價格:一千二百八十八萬。”

這個數字惹出更大驚歎,價格竟只有惠康一半,優勢明顯。工作人員再次呼喊宇天公司的名字,必須得到廠家的舉手認可,纔可以繼續開商務標。方宏偉站起來,廠家代表們滿眼只看見他的肚子,他舉手確認:“我是捷科中國公司的方宏偉,確認價格。”

“宇天公司的代表在哪裡?”工作人員等不到回答,再次點名,周銳和趙勇穿着短袖和休閒褲,十分好認,卻失去蹤跡。工作人員得不到應答,走到評委們面前俯身彙報,張大強站起來,再次確認:“宇天的代表在哪裡?”

張大強連喊幾次,會議室寂靜無聲,他鼻孔哼了一聲:“繼續開標。”

工作人員陸續打開信封報價,其他廠家的報價中規中矩,沒有掀起任何波瀾,價格隨即被錄入電腦,投射到屏幕上。

李局長辦公室的一側是大落地窗,一面牆是寬厚的書櫃,辦公桌處在落地窗和書櫃之間,既可以看見窗外的景色,又襯托出主人的書卷氣。桌前有兩把轉椅,這是下屬彙報的座位。周銳和趙勇再次遞上名片,李玉璽沒有伸手的意思,卻從抽屜裡翻出一個紅色鬧鐘,向桌面上一拍:“三分鐘,說吧。”

周銳尷尬地把名片放在桌面,正想坐下,李玉璽指向角落的沙發:“那裡。”

趙勇遙坐在數米之外,沒有心情計較,再次搶先推銷:“我們宇天交通系統公司成立於2001年,擁有國家認證的一級系統集成資質,公司創始人駱南山是交通領域的知名專家,享有國務院特殊津貼,我們的智能交通解決方案榮獲國家科技進步一等獎。”

周銳和趙勇那時都是沒有受過訓練的菜鳥,拼命介紹產品的好處:“我們的智能交通管理系統,軟件採用B/S結構,硬件系統基於業界通行的UNIX硬件平臺,採用對稱多處理器的結構,極大提升系統的處理能力,TPCC值達到創紀錄的十八萬次交易,磁盤採用RAID1+5的冗餘技術,確保您的數據萬無一失。”

李玉璽紋絲不動,右手壓在鬧鐘上:“還有兩分鐘。”

計算公式內置在表格中,工作人員填入價格,電腦旋即算出成績,打印機吐出報表,迅即被工作人員取出來,放入信封,誰也不知道最終打分情況。

“商務分和技術分已經密封,請大家下午兩點整回到會議室,宣佈招標結果。”張大強握着麥克風,請廠家代表離開,側身向評委們示意:“各位專家辛苦了,我們去彙報。”

廠家代表潮水般散去,惠康的羅小希卻逆着人流走向評委,雙手將一頁文件遞過來:“這裡有一份文件。”

張大強退後半步,裝作不認識的樣子:“你們是哪家公司?”

“我是中國惠康公司的客戶經理羅小希。”她聲音柔和好聽。

“招標時間截止,不接收任何文件。”張大強義正詞嚴地拒絕,走出會議室。

羅小希皺皺眉頭,走出會議室,回到團隊中間:“韋總,不收。”

中國惠康公司北方區銷售總監韋奇峰微微一笑,接回文件,露出亮晶晶的金色袖釦,他身材挺拔,熨燙整齊的三件套西裝的領口繫着暗紅色領結,顯得卓爾不羣。

“他們看不到怎麼辦?”文件是宇天和捷科最致命的缺陷,羅小希充滿憂慮,惠康報出高價,十分危險。

“我們今晚一起慶祝拿下這個訂單,然後迎接二期工程,不醉不歸,這是我最喜歡的事情。”韋奇峰神色如常,一點兒都不擔心,內線正在把文件送到應該去的地方,他俯身在羅小希耳邊叮囑:“別擔心,親愛的。”

韋奇峰嘴脣不經意間在她耳邊輕輕一吻,觸碰在紛亂的髮梢,沒人能夠發現,一股酥軟傳遞到羅小希全身。她喜歡這種感覺,在詭譎莫測的商場上,她不是一個人在戰鬥。

李玉璽哪懂這些技術術語,打斷周銳:“你說什麼?這跟交通管理有什麼關係?”

“UNIX,TPCC,對稱處理技術,我爲您詳細解釋。”周銳那時還不會傾聽,聽不出來不耐煩語氣,走到白板旁邊詳細介紹,兩眼放光,只顧自己說,“B/S結構就是基於互聯網的編程技術,我最拿手,某些公司還在採用二十年前的C/S結構。”

李玉璽未置可否,看看鬧鐘提醒,還有五十秒。

“嗯,我抓緊時間。”周銳沉浸在技術中,對他頻頻看錶的動作視而不見。

“局長,您的傳真。”方恩山出現在門口,握着一頁薄薄的傳真。

宇天公司採用最新的軟件技術,報出超低價格,很可能排名第一,局長怎麼決策?張大強拎着信封,紅色數字不斷閃動,叮咚一聲電梯停住。他不管評委們,大步出了電梯,轉到李玉璽辦公室,方恩山已經站在門口,指指辦公室,示意有客人,他剛纔還在樓下,怎麼轉眼就跑到了這裡?

張大強在門縫中一瞥,認出周銳和趙勇,就要推門進去,被方恩山攔住:“張主任,無論是誰,只要在這間辦公室,便是局長的客人。”

張大強自覺失態,摸摸腦袋,將評委引向走廊側面的會議室。

辦公室外聲音喧鬧,李玉璽拍拍鬧鐘,還有十秒。周銳僵在白板面前,抓緊時間講述:“此外,我們還提供三年的現場服務和技術支持……”

李玉璽猛然站起,倒計時,五,四,三,二,一,時間到。趙勇慌不擇言:“李局長,我們的方案怎麼樣?”

“技術我不懂,但是我們有專家評委。”李玉璽向門外擺手,招呼方恩山。

張大強安置好評委們,擔心兩個愣頭青亂說,又來到方恩山身邊:“等局長?”

方恩山攥緊文件,不讓張大強看見:“送份傳真。”

張大強側耳聽着動靜,呵呵笑着問:“什麼文件?”

“局長的傳真,能隨便看嗎?”方恩山久在機關,熟知官場規則,一句話堵回去。

辦公室傳出呼喚,方恩山目不斜視走進去,將傳真放在桌上。張大強跟進去,怒視周銳和趙勇,搶先向李玉璽彙報:“局長,評委們都在會議室,等着向您彙報招標結果。”

李玉璽沒搭理他,戴上眼鏡,皺着眉頭閱讀傳真,擡頭看着周銳:“你們在通州的智能交通項目進展怎麼樣?”

周銳正想講成功案例,興奮地開始介紹:“是的,我們是唯一簽署試點協議的廠家,採用更先進的B/S技術,任何一臺電腦只要能上網瀏覽,便可以訪問數據中心,這……”

趙勇從另一個角度攻擊對手,犯了大忌仍不自知:“跨國公司技術陳舊,價格也居高不下。”

張大強氣不打一處來:“你們亂來,不怕廢標嗎?”

李玉璽止住張大強,把傳真按到周銳手中:“你看看。”傳真右上角蓋着戳子,是一則內部通報:宇天交通系統公司涉及通州區交通管理建設中存在的腐敗問題,取消其在交通系統內的招投標資格,特此通告。下面還有詳細描述。周銳舉着傳真,被內容驚呆,他向李玉璽喊道:“老師不可能做出這種事情。”

李玉璽坐回去,摘下眼鏡:“我認識駱南山,很欽佩他的風度和學識,你放心,我們會調查清楚的。”

趙勇接過傳真,走向李玉璽:“您肯定搞錯了,我們公司不可能有這樣的事情。”

周銳不懈地懇求李玉璽:“請您一定要調查清楚,再做結論。”

李玉璽被包圍,好聲好氣勸說:“要相信組織,你們出去吧。”

張大強怕說出昨晚的事情,攔在李玉璽面前,指着門口:“你們這樣是違反招投標流程的,我命令你們出去,立即!馬上!”

昨晚的事情一幕幕在周銳眼前閃過,他手指張大強:“相信你?相信你能緩解交通堵塞?相信你建造的擰麻花一樣的立交橋?相信你公正公平公開?”

“胡攪蠻纏。”李玉璽緊皺眉頭,撐着桌面站起來,啪地一拍桌子,“保安!”

29 週一,下午兩點十分

趙勇被保安扭進電梯,沿途高喊抗議。周銳越來越感到很多事情都不正常,唐南軍匆忙返回公司,公司電話沒人接,駱南山昨晚的口氣也不對,還有紅頭文件絕不會沒有根據。他把這幾件事在腦中過了一遍,意識到公司確實出事了。他被保安轟出交管局大門,拍拍趙勇:“不關大槍的事,公司真出事了。”

趙勇坐在交管局對面的馬路牙子上,此刻才轉過心思,翻出公司前臺相熟的女孩的電話號碼,打過去:“哎,我呀,在做項目,公司有什麼事情嗎?”

“還在做項目?公司出事兒,沒人通知你們嗎?”

“什麼事?”

“具體的我也不清楚,很多人被帶走調查了,你們快回來吧。”她無心多說,隨即掛了電話。

路上的汽車如同蝸牛慢慢爬行,行人穿梭在車頭車尾,引來兇猛的喇叭呼嘯,卻沒有一絲聲音進入周銳的雙耳。駱南山昨晚的話還在耳邊:我帶着一個夢想離開設計院,想讓老百姓少挨些堵,我們少挨些罵。這個心願不能實現,我認了,但是決不爲掙錢不擇手段,給那些貪官污吏送回扣!他絕不是那樣的人,那到底是怎麼回事?

交管局大門裡涌出一羣西裝革履的人,在七八月炎熱的天氣中極爲醒目,招投標結束了。這個項目不用想了,我該去哪裡?揹包就是唯一的行李,說走就走,沒有牽掛,周銳胡亂想着。

趙勇雙手捂着腦袋,失魂落魄地坐在馬路牙子上,望着大門:“惠康贏了。”

“你怎麼知道?”周銳依舊毫無頭緒,工作和生活都徹底改變,怎樣才能生存?

“惠康最後一撥出來,肯定在洽談簽約。”趙勇語氣裡沒有敵意,反而是羨慕,他忽然站起來。一個身材高大的繫着領結的男人在堵得七葷八素的車輛間繞行,向這邊走來。他西服一塵不染,這麼熱的天,裡面還穿着黑色絲質的馬甲,暗紅色領結醒目地貼着雪白襯衣,袖釦晶晶閃亮,在這麼多胡亂穿越的汽車中,他依然是不慌不忙,胸有成竹的樣子。

韋奇峰走過來,伸出手:“你們是宇天公司的?”

周銳極端鄙視張大強,連帶痛恨起對面的韋奇峰,目光充滿敵意:“本來不該你們贏,只是我們做不出那些事情。”

“呃?哪些事?”

訂單丟了,公司也不行了,周銳沒了顧慮,賭氣說出老師的叮囑:“張大強兒子的事情。我們寧可丟訂單,也不給貪官污吏回扣。”

“是嗎?我不知道這件事。”韋奇峰神情不像作假,如果他和張大強關係一般,怎麼能贏?韋奇峰笑了:“張大強只有建議權,沒有決策權,他兒子更和這個項目沒什麼關係,這是一個僞命題。”

“誰有決策權?”趙勇跳下欄杆,想弄個究竟。

韋奇峰風度翩翩,淡淡地問道:“你們徹底錯了,這個項目的決策者是誰?”

周銳的注意力全在張大強身上,聽到這句話心中一動:“李局長?”

韋奇峰輕輕撣去衣角的一絲灰塵,悠然笑着說:“李玉璽是主管副局長,應該是決策者。”

這句話很玄妙,不是肯定也不是否定。韋奇峰話題一轉,揭開周銳底細:“你叫周銳,今年二十八歲,在宇天系統做研究開發,臨時支持銷售,暗戀你們公司老闆駱南山的女兒駱伽。你是趙勇,河南洛陽人,你的心願就是儘快買房,將母親接到北京,對不對?”

“你喜歡駱伽,我怎麼沒看出來?”趙勇詫異地看着更爲驚詫的周銳,大眼瞪小眼,他們是最好的朋友,但韋奇峰似乎比他們還要了解對方。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韋奇峰抽出名片遞給他倆,“宇天公司的技術不錯,銷售卻是菜鳥,以致樹倒猢猻散。我很欣賞你們去見李局長的勇氣,如果要找工作,可以來找我。”

韋奇峰拍拍三件套西裝,不緊不慢地穿行在車流之中,返回馬路對面。趙勇睜大眼睛舉起名片,張開嘴巴:“中國惠康北方區銷售總監,韋奇峰!我聽說過,只要他出手,有贏無輸,真正的高手,我們有眼不識泰山,班門弄斧了。”

周銳坐在馬路邊,輸得心服口服:我只是麻雀,卻妄想打敗老鷹。

30 週一,晚上十點零五分

周銳打開電腦,登錄網站,鑽進駱伽的菜地,鋤草澆水殺蟲。叮咚一聲,駱伽登錄上來,沒有往常那樣呢呀嗯哈的甜軟的語氣詞,直接敲出消息:公司發生什麼事情了?爸爸什麼都不說,但是我看得出來。

周銳:伽伽放心,老師肯定不會做那種事情。

駱伽:哪種事情?

周銳:商業賄賂方面的吧,你不懂的,我相信老師。

駱伽:希望這樣,爸爸最近身體很不好,我很擔心的。周銳:嗯,我勸勸老師。

駱伽:我的熱乾麪呢?我的豆皮呢?

周銳:可是,我今天都在參加招投標。

駱伽:嗯,我明白了,招投標比我重要,拜拜。

周銳:伽伽,等等,我不是這個意思。

駱伽:再!見!

第二天,周銳找遍北京,找到正宗的熱乾麪和豆皮之後,來到公司,公司果然出事了。各種消息撲面涌來,應接不暇,公司牽扯到商業賄賂中,經不住打擊,灰飛煙滅。周銳拎着豆皮和熱乾麪,抱着裝着全部的辦公用品的紙盒箱,筋疲力盡地返回租住的小屋。

周銳登錄網絡,點擊進入駱伽的農場,菜地乾枯,爬滿蟲子,果實也被偷摘。她整整一天沒來菜地了,這很反常,她以往半夜也要爬起來打理。周銳雙手放在鍵盤上,飛速敲出短消息:豆皮和熱乾麪來啦。

周銳想想,又在鍵盤上敲出文字:豆皮和熱乾麪的事情,我知錯了,人永遠比事情重要,再也不因爲事情,影響到對你的關心了。他仍不放心,撥出駱伽的號碼,發現對方已關機。他放下手機又在網上發出短消息:伽伽,你去了哪裡?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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