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文明元年,九月初七。
祭天大典舉行前兩天。
朝中官員這段時間忙得腳不沾地,總算趕在天子明日離京之前做好一應準備,包括儀式的全部流程、興樑府那邊的細節安排、隨行人員的名單擬定以及周全的護衛工作。
翰林學士兼禮部侍郎吳存仁總掌大典,這是他首次負責如此重要的任務,好在前期的準備很順利。但是他卻不能像其他人那般放鬆下來,還沒回府喘口氣便被一名內監召來景仁宮。
吳太后命人撤去那道隔絕視線的珠簾,且連平日裡最信任的女史都已屏退,殿內便只有二人在場。
吳存仁面上微露倦色,但仍舊身姿挺直,卓爾不羣。
他平靜地望着端坐於長榻上的吳太后,不急不緩地說道:“回稟太后娘娘,臣幸不辱命。”
吳太后打量着這位青雲直上的年輕臣子,從他的氣度中隱約看到幾分莫蒿禮的風姿,不由得愈發滿意,微笑讚道:“這一年來你辛苦了。”
吳存仁微微垂首道:“娘娘謬讚,這是臣應盡的本分。”
定國府刺殺案結束後,吏部尚書寧懷安被迫辭官,左執政洛庭也上奏委婉拒絕指婚一事,但是沒有多少人知道,新任翰林學士唯一的侄兒與瑞芳巷柳家嫡女的婚事卻沒有受到任何影響。兩家已完成六禮中的前三道儀程,婚期也已確定。
吳太后指着旁邊的圓凳,親切地說道:“坐下說話。”
“謝娘娘賜座。”
吳存仁沒有矯情作態,從容地坐了上去,然後說道:“依照臣的觀察,晉王在軍中的勢力不談,朝堂上也有很多臂助,比如工部尚書簡容和兵部尚書柳公綽。尤其是後者,晉王先前在西府弄出來的一連串動靜,以及那日朝會上侍御史歐陽敬彈劾原兵部尚書陳寬,基本是爲了柳公綽接手兵部做鋪墊。”
吳太后感慨道:“若是其他人能有你這般的認知該有多好。”
吳存仁搖頭道:“臣這點見識不算什麼,朝中肯定有不少大臣能看出來,只不過他們不會太在意。在臣看來,晉王最可怕的地方不止於此,他肯定早就在太史臺閣和鑾儀衛中埋線佈局,所以都中的風吹草動很難瞞過他的眼睛。”
吳太后擡眼望着他,微露欣慰之色:“還好先帝和莫文正公將那些死士交予你手。”
裴越的猜測沒有錯,範餘隻是殿內這兩人推出來的棋子,壓根不是莫蒿禮的選擇,那些暗藏在陰暗角落中的死士其實是由吳存仁一手掌握。
吳存仁聞言垂下眼簾,淡淡地道:“晉王多半已經猜到臣的底細,不過這已經不重要了。定國府刺殺案以及娘娘派人聯繫襄城侯和普定侯,再加上朝中那些官員的私下串聯,想必已讓晉王深信不疑,娘娘會選擇主動對他下手。”
吳太后微微頷首,面上卻無得意之色,反而略顯沉重地說道:“先帝曾言,若裴越勢大難制,可用他留下的這個方略。雖然哀家已經命女史去通知那個人,而且已經得到他的肯定答覆,但此事結果終究難料。”
吳存仁便道:“娘娘安心,如今晉王的心思都在防備上,應該不會猜到真正的殺招。再者,臣已經將兩百餘位死士安插進祭天大典的隨行人員,屆時會配合行動。”
吳太后忽然輕嘆一聲,神色複雜地問道:“伱說裴越究竟會不會變成王平章那樣的人?”
吳存仁知道這位尊貴的婦人並非不忍,她只是擔心出現意料之外的結局,便話鋒一轉道:“娘娘容稟,臣在入宮前收到一條急報,左執政洛大人正孤身前往晉王府。
”
吳太后怔了怔,隨即便明白洛庭此行的目的,沉默片刻後幽幽道:“若是裴越肯放權,他在範餘死後就應該接任平章軍國重事。洛季玉公忠體國,只可惜這次他依然會失望。”
她從那種忐忑的情緒中抽離,目光變得冷峻,對吳存仁說道:“便依計劃行事罷。”
吳存仁起身行禮,恭敬地道:“臣領旨。”
……
晉王府,前宅花廳。
裴越的確沒有想到在這個節骨眼上,洛庭竟然還會登門拜訪。在聽到丫鬟通傳的時候,他正和府中內眷一起玩麻將牌,從後宅走到花廳的這段路上,大抵猜到洛庭今日爲何而來。雖然他對此並不反感,但終究有些無奈,因爲在定國府遇刺的那個夜晚,他已經將該說的話分說清楚。
然而洛庭的開場白卻讓裴越有些驚訝。
“去年這個時候,我與穀梁在一條寬窄巷子裡碰面,說了一些隱秘的故事,那也是我這輩子最後一次與他私下密談。”
洛庭語調很平靜,面色也無異常,只不過裴越卻聽出幾分悵惘之意,不由得問道:“爲何是最後一次?”
洛庭並不意外他能抓住最關鍵的問題,輕嘆道:“道不同不相爲謀。”
裴越的眉心微微皺了起來,穀梁從未對他說過這件事,他也沒有派人暗中盯着這兩位長輩的行蹤。
洛庭眼中浮現一抹追憶往昔的神色,緩緩道:“當年在定州那個偏僻小城裡,我是寒窗苦讀的學子,他是鬱郁不得志的參將,心中都有匡扶江山的抱負。後來那些年風風雨雨,總算一步步接近實現理想,然而他卻參與了南薰殿弒君一事。”
裴越神情鄭重,放下手中端着的茶盞。
洛庭見狀便擺擺手道:“無需緊張。先帝已經駕崩,爲了顧全朝堂大局,我縱然猜到他在這件事裡扮演的角色,也沒有選擇公之於衆。只是這三十年的知交莫逆,終究化作一江春水。”
裴越聞言不禁默然。
他能理解這種複雜的情緒,年少時意氣風發志向相投,壯年時平步青雲位高權重,最終卻在最關鍵的問題上分道揚鑣從此決裂。其實對於洛庭而言,只要穀梁沒有參與那件事,其他都不是問題,然而南薰殿那場驚天動地的爆炸已經逾越他的底線。
只嘆人間不如意事常八九。
在他心緒翻涌之時,洛庭繼續說道:“我還記得那一晚,你悄無聲息地潛進我府中,所言所思讓我眼前一亮,無數次惋惜你非文臣。不過若沒有你的出生入死,大梁也不會開疆拓土,可謂有失必有得。”
他從與穀梁的關係轉進到與裴越之間的故事,一切都無比自然。
裴越大概明白他話中的深意,坦然地道:“其實我心裡清楚,這些年洛大人和莫文正公給予我極大的幫助和關懷。若沒有你們這些長輩的庇護,我很難走到今天這一步。”
洛庭微微一笑,搖頭道:“終究是要靠你自己的努力。今日此來,並非是要勸你接任平章軍國重事,亦非用往日情分要求你做什麼。”
裴越微露不解之色。
洛庭直視着他的雙眼,輕聲說道:“你很爲難,宮裡很爲難,朝臣都很爲難,一切的根源都在於君臣之間的力量對比已經失衡。在你回京之前,我便想過都中局勢會如何發展, 卻猜不到你會怎樣抉擇,於是我只能用最保守的態度,儘量彌合兩邊的裂痕。如今看來,我已經失敗了,有愧於先帝的託付。”
裴越搖搖頭道:“洛大人,世事便是如此,每個人都會做出自己的選擇。”
洛庭聽出他話裡的未盡之意,緩緩道:“你應該覺得很失望。”
裴越沉默良久,苦笑道:“確實有些失望。”
洛庭點頭道:“理應如此。”
裴越心中微覺詫異,如今他早已明白一個人的品格和立場是兩碼事,無論他是否能夠接受,客觀事實就擺在那裡。便如眼前這位中年男人,他對自己的欣賞從不遮掩,能力和操守更是滿朝讚譽,但這次他依舊選擇站在自己的對立面。
洛庭卻沒有繼續深入這個話題,忽地看向旁邊說道:“有酒嗎?”
裴越早已屏退下人,便親自起身拿來一壺酒並兩個杯子。
洛庭望着杯中微微盪漾的酒水,面朝裴越雙手舉盞,然後一飲而盡。
裴越自然沒有猶豫。
洛庭將酒盞放在桌上,然後對裴越說道:“我知道你已經做好萬全的準備,但是我希望,這不是你我之間的最後一杯酒。”
裴越心中一震,洛庭卻沒有再多言,轉身便朝門外行去。
裴越一路相送,洛庭止住腳步,擡頭看了一眼絢爛的日光,感慨道:“天光放晴,想來後天會是一個好日子。”
他轉頭望着裴越,溫和卻又堅定地說道:“請留步。”
裴越只能站在原地,目送這位身形清瘦的中年男人消失在視線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