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靄漸沉,血色染紅了城牆。
許默此刻的儀容已經很狼狽,與往日那個沉靜英俊的形象截然不同,因爲蠻人的攻勢太過兇悍,而守軍又缺乏完整的城防設施作爲支撐,只能用人命去抵抗。
他並未經歷過行伍之事,一直在裴越的密探隊伍裡做事,所以也看不出如今的局勢究竟處於怎樣的狀況。蠻人是否會退去,守軍是否還能支撐,他其實分析不出個所以然,好在他武道天賦不錯,當初也得到過席先生和葉七的讚許。
最重要的是,年僅二十二歲的許默依然擁有年輕人的一腔熱血。
蠻人攻城的那一刻,他讓十名同伴分別去往城牆上各處協助守軍,然後自己帶着剩下的十餘人組成一支小隊,往來奔赴不斷,目標便是那些格外強悍又不畏死的蠻人。只有先解決這些先登之卒,城上的守軍纔不至於崩潰。
親眼看着那些普通的士卒不斷死去,許默始終面無表情,但心裡漸漸有愧疚升起。
他只知道侯爺已經帶着北營將士支援北疆,可他根本不知道藏鋒衛是否能來救援,所謂三個時辰亦只是他自作主張希望能穩定軍心的說辭。
可是如果不這樣做呢?
難道要眼睜睜地看着城牆上沒有經驗的守軍潰散,看着那些粗野的蠻人殺入城內,然後血流漂杵化爲人間煉獄?
按下心中這些思緒,許默沉默着繼續前行,帶着逐漸減少的同伴往來於城牆各處,儘量爲守軍減輕壓力。
再度來到城樓處,許默在砍死一名蠻人後,大口大口喘着粗氣,扭頭望向另一邊。
蠻人越來越多,似蟻羣攀附而上。
守軍的陣地不斷被壓縮,就連知府方巡身邊都已然險象環生。
在這大半個時辰裡,方巡目睹無數鮮血在眼前噴灑,從最初的膽戰心驚到後面逐漸麻木,可是握着長劍的雙手卻沒有丁點力氣。他沒有修煉過武道,少年時倒也練過騎射,可是宦海沉浮二十年早就丟得一乾二淨。
面對那些幾乎比自己高出一個頭的蠻人,他只能看着身邊的護衛越來越少,張開嘴卻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
又有兩名蠻人殺來,
身前卻只剩下三名護衛,其中一人沙啞着喊道:「保護府——」
聲音戛然而止,當先衝來的蠻人明顯比其他同伴更強,奔跑時甚至會讓旁人感覺到腳下厚實的磚石在顫動。在那護衛揮刀砍去時,蠻人猛然側身避過,然後手中的長刀直接劈向護衛,一刀將其捅個對穿。
與此同時,另兩名護衛擋住第二位蠻人,在付出一死一傷的代價後,終於將那蠻人誅殺。
手持長刀的蠻人完全無視同伴的死亡,他眼中只有瑟瑟發抖的方巡,雖然他不知道這個樑人官兒具體是什麼身份,可是首領獵驕靡已經吩咐下來,只要取下此人的首級,城內守軍必然會立刻崩潰。
他擡起右手掐住死去護衛的脖子,並未拔出長刀,直接提着他的屍首向前朝着方巡猛衝,似乎是想要一刀穿死兩人。
「府尊快跑啊!」
千鈞一髮之際,幕僚李徵奮不顧身地向前,用自己瘦弱的身軀擋在蠻人的前進路線上。
只聽得一聲悶響,他和那個護衛貼在一起,刀尖刺入心臟,口中不斷涌出鮮血。
然後死去。
另一位幕僚黃宗玉在蠻人發起衝鋒的同時,滿面驚慌不管不顧地轉身倒下。
蠻人眼中閃過一抹不解,他其實完全可以避開李徵,但是看着對方那個孱弱的模樣自然毫不在意,卻沒想到這種在荒原上一天都活不下來的人竟有這樣的勇氣。
擋住了他幾瞬時間。
方巡終於舉起長劍,顫顫巍巍地發出一聲嘶吼。
遠處一些守軍看到這一幕,想要趕來救援卻無法衝破身前蠻人的阻擋,不少人露出絕望的神情。
蠻人大步前進,右手拔出長刀,左手順勢一揮,將那護衛和李徵的屍首全部撇開。
僅有半丈之地。
忽而眼前一閃。
一柄鋼刀挾隱隱風雷聲從斜刺裡砍來,蠻人被迫扭轉身體讓開,擡眼望去,只見是一名年輕的樑人殺到自己身前。
他認得這個樑人,此前在城下的時候就能望見此人殺了不少自己的同伴。
蠻人張嘴怒吼,轉身猛地貼了過去,擡起左手手肘如鐵錘般撞向許默的胸口。
關鍵時刻許默猛然下蹲,然後以一個極其古怪的姿勢頂向蠻人,用並不寬闊的肩膀別住蠻人持刀的右手手臂,同時丟下鋼刀反手從腰間一抹,一柄匕首冷靜又決然地刺向蠻人的肋部。
蠻人廝殺經驗極其豐富,雖然看不見身前的動作,卻能察覺到危險的來臨,空着的左手直接下伸,寬厚的手掌瞬間握住匕首的鋒刃。
劇痛傳來,他臉上的神情卻沒有任何變化。
雙方在這一刻幾乎拼盡全力對抗。
令蠻人微微驚訝的是,這個看起來很年輕很俊秀的樑人竟然擁有相當強悍的力量,似乎只比他稍微弱一些。
許默保持着這個彆扭的姿勢,咬牙不斷往前頂,避免對方的右手揮刀砍下,同時拼命地將那柄匕首往前送。
蠻人連退三步,然後右腳猛然後撤一大步,抵住許默前壓的勢頭,旋即向前彈起,膝蓋狠狠撞向許默的小腹。
「噗!」
許默猛地噴出一口血。
遠處傳來一位同伴焦急的吼聲:「許默,鬆手!」
只是他同樣被兩名蠻人纏住,雖說暫時沒有性命之憂,可是卻也無法衝來救援。他眼神已然泛紅,雖說協助守城是所有人共同的決定,可那方巡又算個什麼東西,根本不值得許默用命去換他的命。
「鬆手!」他再度淒厲地吼道,同時拼命地砍向那兩個蠻人,試圖能夠衝破他們的阻攔。
許默恍若未覺。
他能感覺到匕首已經接觸到蠻人的身體,正在一點點刺進去。
第二記膝撞,蠻人如鐵石一般堅硬的膝蓋毫不留情地撞上來。
許默又吐出一口血。
匕首入肉半寸。
第三記膝撞。
許默臉色慘白,胸腹間如鈍刀割裂一般。
匕首入肉兩寸。
蠻人終於變了臉色。
然而還沒等他強忍疼痛徹底結果這個悍不畏死的樑人,身側響起一聲幾近於瘋狂的叫喊。
緊接着又是一聲極其輕微的響動,在這喧囂狂亂的戰場上似乎根本無法聽見,可是蠻人卻感覺聽得清清楚楚,那是兵刃插入身體的聲音。此生終於有一絲惶恐在心中出現,他不得不鬆開握住匕首的左手,用力將許默的身體推開。
在這一刻,匕首終於插入蠻人的肋部,同時他一腳將許默踹飛。
可是還有一柄長劍歪歪扭扭地***他的後心。
蠻人不敢置信地望着那個雙眼赤紅渾身發抖的樑人官兒,在倒下的瞬間猛地將長刀向其一捅。
方巡眼睜睜地看着刀尖刺入自己的小腹,他卻彷彿感覺不到疼痛一般,慌亂地撿起許默的長刀然後雙手笨拙地舉起,向前一步筆直地***蠻人的心臟。
拔出帶血的長刀,方巡強忍劇痛面色猙獰地走過去, 將受傷的許默攙扶起來。
他帶着哭腔嘶吼道:「殺!」
周遭的所有大梁子民,無論護衛還是兵勇還是護院,望着城樓下那兩
個身份截然不同卻又並肩站在一起的男人,望着他們手中滴血的長刀和匕首,猶如陷入絕境的困獸,不約而同地從胸腔中迸發出最強有力的音節。
「殺!」
……
興安府城,西南四十餘里處。
一人雙馬的精銳騎兵如洪流席捲而來。
濃濃夜色中,藏鋒衛副指揮使兼先鋒大將陳顯達手提寬刃朴刀,眼中涌起嗜血的殺意。
「快,再快一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