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陸以西,吳國。
京城安陽,皇宮勤政殿內。
一幅巨型沙盤置於階下,以高陽平原爲主體,包括吳國東部三州之地與樑國靈、鄧二州的遼闊地域。其中一些重要城池皆已標註出來,譬如吳國在平原中部修建的六座大城,如今被樑國牢牢掌控的虎城,樑國西軍三座大營的駐地等等。
山川河流,盡皆在內。
現年三十七歲的宣武帝站在沙盤旁邊,凝望着沙盤上的萬里河山,眼裡既有凝重沉肅,也有躊躇滿志。
周圍還有四人,分別是一身儒雅氣質仿若文士的鎮南大將軍張青柏,神色凝重不怒自威的鎮東大將軍謝林。
另二人便是身材高大魁梧的鎮北大將軍劉知遠,面容剛毅棱角分明的鎮西大將軍周德威。
他們便是吳國分掌軍權的四方大將軍,直接受宣武帝調派。都統院雖然有名義上的管轄監督之權,但實際上根本無法壓制這四人,本質上起到的是參謀機要的作用。
因而連王崇雲這樣的後輩都會瞧不上大都統高程,只將他視作平庸無能之輩。
今日寧王高程亦不在場,從側面印證了王崇雲的想法便是事實。
宣武帝清冷的聲音打破殿內的沉寂:“使臣回報,周國皇帝已經接受朕的聯軍提議。”
張青柏等四人齊聲恭賀,但是明顯可以看出,這四位大將軍眼中並無過於熱切的激動之色。
這並非是兩年前的那場敗仗摧毀了他們的信心,而是彼時與此刻的狀況完全不同。
宣武九年,張青柏與謝林各領十萬大軍,沿南北兩線對樑國邊境軍寨體系展開攻勢,戰略目的僅是奪回虎城。此戰失敗之後,吳國軍力的確損失較大,但是還沒有到崩潰的地步。樑國自然也清楚這一點,所以在取勝之後並未趁勢西進,甚至沒有藉着這個機會從吳國朝廷手裡謀奪一些好處,與他們對南周的做法完全不同。
但是僅僅兩年之後,宣武帝謀求的不光是奪回虎城,而是與南周聯手擊潰樑國,進而瓜分那些富饒的土地。
這件事的難度大大提升,莫說吳國因爲兩年前那場敗仗至今還在舔舐傷口,便是擁兵六十餘萬的鼎盛時期也非易事。
然而四位大將軍從始至終都沒有勸諫宣武帝,因爲這些掌兵大將心裡清楚,倘若繼續維持現狀,以樑國展現出來的國力和潛力,吞併周國是必然之舉,到那個時候他們便可以全力對付己方。
自從前魏覆滅之後,世間羣雄並起陷入軍閥割據的時代,最終樑、吳和週三分天下,但是任何一位有識之士都明白,這種狀況不會持續太久,終將合而爲一。
衆人面露沉吟之色,張青柏當先開口道:“陛下,雖說周國面臨的局勢比我朝更爲險峻,但是在臣看來,他們內部遠沒有我朝心齊。那位鎮國公方謝曉去職之後,如今掌握軍權的是樑國降將冼春秋,此人陰險狡詐心機深沉,我朝不得不防。”
宣武帝平靜地道:“朕並未想過周國能戰至一兵一卒,只要他們能夠發兵吸引樑國南軍的注意力,於朕而言便已足夠。”
劉知遠經過漫長的思考過後,不緊不慢地道:“陛下,臣認爲眼下的確是籌謀動兵的最佳時機。”
宣武帝轉頭看向他,示意繼續說下去。
劉知遠便道:“樑國新君繼位,論手腕與能力自然比不上開平帝,對於朝堂和軍方的控制力度較弱,這是其一。虎城雖在樑國手中,但先前他們裁撤大部分軍寨,西軍防禦能力降低,這是其二。周國雖然一直以來瞻前顧後,但如今兩國兵強馬壯,南下之勢已成必然,縱然他們內部存在分歧,此時也容不得主和派繼續橫加阻攔,這是其三。”
張青柏遲疑道:“但是我軍尚未完全恢復元氣。”
鎮北大將軍周德威沉聲道:“張將軍,時不我待。”
他歷來言簡意賅,但衆人都能明白這四個字的深意。
世間三國猶如三輛朝着一個方向行駛的馬車,最開始的時候並駕齊驅,樑國或許稍稍領先一些。當時間來到宣武十一年秋天,象徵樑國的馬車已經明顯超出一段路程,而且它的車身更加堅固,馬匹數量更多腳力更強。
隨着時間的推移,這個差距將會更大。
想要改變這種態勢,只能在猶有餘力的時候發起一場殘酷又浩大的戰事。
這是真正的國運之戰。
一旦前線戰敗,大吳將有滅國之危。
可如果不這麼做,只是繼續維持邊境上的安寧,按部就班地發展下去,將來等那個差距大到可以抹平高陽平原的阻隔時,吳國同樣會面臨樑國千軍萬馬的侵襲。究其原因,樑國佔據中原腹心富饒之地,而且國內能吏輩出,如今又不斷在推行各種改革變法。
戰爭終究比拼的是國力。
兩相斟酌,定鼎一戰遂成必然。
張青柏自然明白這個道理,然而他不禁想起兩年前那場波詭雲譎的大戰,那個樑國年輕人麾下神出鬼沒的精銳騎兵。
他略顯艱難地道:“陛下,既然寧王殿下已經派人潛入樑國京都,不若等那邊傳來消息。如果兒郎們能夠誅殺裴越,對於樑國軍方來說自然是極大的損失,同時還可以嫁禍給樑國皇室,挑動敵國內亂。到那個時候,我朝再起大軍東進,顯然會有更大的把握。”
裴越已經成爲吳國君臣之間提及次數最多的名字,故而張青柏不需要詳細論述那位年輕國公的能力和威脅。
在兩年前那場大戰中,同樣在裴越手中吃了一個大虧的謝林終於頷首道:“陛下,臣認爲張將軍所言有理。拋開裴越自身的實力不談,他的生死直接關係到樑國內部是否穩定。這一仗勢在必行,但並非要急於一時,至少一年之內周國還能堅持得住。”
四位大將軍隱隱分成兩派,然而劉知遠和周德威並未對張謝二人的謹慎與保守冷嘲熱諷。
如果說裴越在西境之戰的功績還屬妙手偶得,那麼他在後續幾場大戰中的表現已經證明軍事上的天賦。作爲宣武帝最爲信賴的沙場老將,劉知遠等人的眼界自然不低,尤其涉及到關係國家命運的大事上,不會出現鬥氣之類的幼稚舉動。
他們只是安靜地望着皇帝陛下。
這場仗自然要打,但何時打與怎麼打則是需要仔細斟酌的關鍵。
宣武帝將目光從沙盤中收回,不疾不徐地道:“爲何你們會認爲,僅憑都統院的探子和東山王氏霸刀子弟,便能在樑國京都殺死一位手握實權、身邊重重高手護衛的國公?”
張青柏心頭一凜,隱約察覺到皇帝陛下的真實用意。
宣武帝沉聲道:“朕從來沒有指望高程的人可以得手,但是,自古以來離間之策屢見不鮮。他們在樑國京都的所作所爲,自然會給對方君臣一個錯誤的判斷。”
劉知遠揚眉道:“陛下聖明。”
宣武帝搖搖頭,嘆道:“不過是無奈之舉,否則朕又豈會願意讓兒郎們遠赴他國送死?朕只是要給樑國君臣造成一個假象,那便是朕暫時不會興兵,只將削弱樑國的希望寄託在這種手段上。”
他頓了一頓, 環視衆人道:“諸位將軍,整軍備戰迫在眉睫。冬去春來之時,朕要看到大吳鐵騎越過高陽平原,直取樑國腹心之地!”
四位大將軍肅然領命。
兩個時辰之後,夕陽西斜之時,勤政殿的大門被宮人推開,四位大將軍魚貫而出。
順着威嚴的御道走下去,四人身後被斜陽拉出長長的影子。
他們神色凝重目光幽深,彷彿能看見視線中血流漂杵白骨累累的場景。
劉知遠開口說道:“陛下將國朝的命運交予我輩手中,切不可輕忽懈怠。”
其餘三人依舊沉默,微微頷首,然後繼續前行。
當此時,夕照如煙,殘陽似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