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宮城位於京都正北。
百年前這裡曾是前魏皇宮,那場驚天大火對宮城破壞比較嚴重。大梁高祖立國後,前後歷經七年,徵召數萬民夫並天下能工巧匠,在原址上修繕擴建,方有今日大氣磅礴之宮城。
宮城四面共開十門,南面有五座門,居中爲承天門。
承天門有三座門洞,中間門洞寬近三丈,長約六丈。穿過門洞,門內東西方向各有一排官衙。東邊爲政事堂,俗稱東府。西邊爲軍事院,俗稱西府。
門內正北方是六百步之廣的宮廷廣場,穿過廣場可見三座大殿,依次爲承天殿、太極殿和兩儀殿。三大殿合稱前朝,往後則是後宮,再加上位於宮城北面的苑囿,數千間房屋層樓疊榭,處處雕樑畫棟,宛若貝闕珠宮,構成這座巍峨壯麗的宮城。
兩儀殿的左偏殿中,宮人垂首肅立,鴉雀無聲。
年近不惑的開平帝身着赤黃袍衫,頭戴折上巾,足踏六合靴,坐在御案後翻閱一份奏章。
這位主宰大梁十三年的皇帝陛下相貌平平,眼眸細長,面瘦頤尖,望之略顯刻薄。
時間一點一滴流逝,這份奏章並不長,但是開平帝看得很慢,偶爾還會停下來思索片刻。
良久過後,他合上奏章,看向坐在下首的老者說道:“京營戰力竟然不敵一羣莊戶,你這位左軍機可有什麼想說的?”
老者便是西府左軍機王平章,今年六十二歲,雖兩鬢已然花白,但身體依舊硬朗,不見絲毫暮氣。
面對皇帝的詢問,王平章不慌不忙地答道:“陛下,山賊並不敢直面京營騎兵,往往都是聞風而逃,與綠柳莊之戰情況不同。”
開平帝淡淡笑了一下,右手捏着那份奏章,目光深幽:“一夜斬獲八十二顆山賊首級,無一人逃脫,這戰果比你派出去的精騎還要完美,朕想知道此事究竟有幾分可信。”
王平章回道:“回陛下,老臣接到稟報後,派出得力手下趕赴綠柳莊覈驗,那些山賊的身份沒有問題,但老臣不確定‘無人逃走’這句話有沒有水分。”
開平帝頷首,沉吟道:“封賞之事暫且擱下。”
王平章應道:“老臣明白。”
開平帝的目光再度落在奏章上,別有深意地說道:“裴貞的這個孫兒有些能耐,連谷卿的兒子和那個叫秦賢的哨官都變成他手裡的刀,又以百餘莊戶爲盾,算是勉強摸到兵法正奇之道的門檻。按說以他的年紀和天賦,縱然沒有襲爵的資格,也可稍稍花費一些心思培養,如今卻被趕到城外的農莊上,這令朕有些不解。其中緣由,魏國公可否爲朕解惑?”
王平章脊背挺直,並不像其他大臣一樣忐忑不安,當然更不會學那位東府右執政整天擺着一張臭臉。聽着皇帝溫和的語調,老者不急不躁地回道:“陛下,此事老臣不知,或可召沈大人入宮一問。”
開平帝微微搖頭道:“沈卿纔出宮不久,朕有事命他去辦,區區一介小兒,倒也不必如此興師動衆。方纔你也看過裴戎的辭爵奏章,你覺得此事該如何處置?”
王平章眼神微凝,緩緩說道:“老臣謹遵聖裁。”
開平帝面上泛起微笑,擡手指着老者說道:“當初你可不會在朕面前打馬虎眼,如今這副模樣又是扮給誰看?有話直說便是。”
王平章告了一聲罪,沉聲道:“裴戎所爲稱得上罪大惡極,但是陛下也知道他是個怎樣的人,志大才疏性情乖戾的紈絝子弟而已。
若只爲治罪這樣一個人,引起軍心動盪,確實得不償失。依老臣看來,陛下不如准許他辭爵之請,命其長子裴城承繼爵位,或可破例加恩,蔭封其子爲三等定遠伯。”
大梁武勳爵位並無世襲罔替之說,而是降等襲爵,譬如當年定國公裴元去世後,裴貞承襲爵位時僅爲三等定遠侯。待裴貞率軍拿下吳國邊境重鎮虎城,因功封賞晉爲一等定遠侯,死後才追封爲定國公。
裴戎的爵位是一等定遠伯,按照慣例,如果裴城此時承襲爵位,應該是定遠子爵。
國公之爵並不分等,子爵和男爵亦如是。
侯爵和伯爵則分爲三等,依次晉升,這便是大梁的爵位制度。
至於王爵,那是天家血脈的自留地,大梁百年來從無異姓王出現。
開平帝沉默片刻,而後淡淡道:“就按你說的辦,至於裴戎,以後就待在定國府裡修身養性,不要再出來了。”
這也是題中應有之意,雖然礙於裴家在勳貴府第和軍中的影響力,貴爲天子也不能將裴戎直接問斬,可若僅僅是將其圈禁在府中,並不會引起人心騷動。
王平章領命應下,裴戎既是勳貴,還在五軍都督府裡掛了一個職銜,此事自然要由他這位西府之首處理。
開平帝將那份奏章放到一旁,又問道:“如今京都外圍的山賊已經全部剿滅?”
王平章答道:“回陛下,算上綠柳莊的戰果,已陣斬山賊七百三十二人,生擒六十九人,京都外圍已經肅清。”
開平帝臉上並無喜色,依舊肅然,面色深沉地道:“朕再予你三個月,解決山中那些逆賊。”
王平章雖然貴爲大梁武勳第一人,且世人都說皇帝陛下對其十分信重,然而偏殿內的宮人皆知,這位魏國公在陛下面前極其謹慎,從未當面反駁過陛下的決定,便是有不同意見也會很委婉地提出,所以東府那位右執政曾當面諷他年紀越老膽子越小。
然而此時聽到皇帝這句話,王平章出人意料地搖頭道:“陛下,此時動兵不妥。”
皇帝目光平靜地望着他。
王平章直言道:“陛下,如今已是九月,天氣日漸寒冷,山中更甚。如果倉促間出兵進山剿賊,天時地利皆在對方,是爲不智之舉。橫斷山脈內地形複雜,當先派人進山辨明道路,再封鎖各處要道,待到明年春暖之時,以奇兵一舉破之。與此同時,陛下可命沈大人調派臺閣精銳,查出都中賊人的內應。”
開平帝望着老者誠懇的面色, 眼神陡然凌厲幾分:“查內應這件事朕已交給沈卿去辦。魏國公,朕不是在徵詢你的意見,而是告訴你,年關之前必須清剿山中的賊人。”
皇帝沉聲質問:“難道朕年終祭祖之時,還要告訴列祖列宗,就在京都外百里處竟然有一批山賊,而朕的京營坐擁十餘萬大軍,卻拿他們無可奈何?”
王平章啞口無言,微微垂首道:“陛下教訓的是,老臣糊塗了。”
開平帝神情和緩幾分,緩緩說道:“軍中有你,朕很放心。此番進山清剿賊人,陣前如何用兵,京營如何調動,皆由你一手掌握,朕不會從旁干涉。至於糧草軍械之事,朕亦會讓東府好生配合。”
王平章起身行禮道:“臣領旨。”
開平帝命一旁站着的內監首領將他扶起來,輕嘆道:“這麼多年來朕從不疑你,故而將軍中大權盡皆交予你手,望你不要令朕失望。”
王平章面露愧色道:“陛下放心,三月之內,老臣定然掃清山中之賊。”
開平帝微笑道:“朕自然放心。你的長孫在邊境歷練多年,也該大用了。朕身邊如今還缺一個忠心能幹的親衛右郎將,你且將他調回來,讓他補上這個位置。”
王平章聞言感激動容道:“老臣謝過陛下隆恩!”
“王卿不必多禮,剿賊之事刻不容緩,朕便不留你用膳了。”
“臣遵旨,臣告退。”
宮人領着老者退出偏殿,皇帝目光望着御案上那堆奏章,面無表情地拿起一本翻閱,勤勉一如當年登基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