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應還是拒絕?
這是一個非常困難的選擇。
葉七也不着急,安靜地看着他持續糾結,直到少年那張臉快變成苦瓜的時候,她才輕輕一笑道:“這麼爲難?”
裴越何等人物,心思轉得極快,立刻就聽出少女的弦外之音,坦然道:“這件事沒法答應,所以很爲難。”
葉七眼神清澈,頷首道:“還行,算你通過考驗了。”
裴越問道:“此言何意?”
葉七悠然說道:“如果你答應,說明你太圓滑。如果你拒絕,說明你太自我。眼下看來嘛,蠻不錯,沒有讓人失望。”
饒是裴越城府極深修養很好,此刻也有點被耍的憤怒,冷聲道:“葉姑娘,就算你救了我,也不必如此行事吧?”
葉七手肘撐着桌面,下巴靠在手掌上,微笑道:“生氣啦?其實我已經觀察你很久了。以前一直是遠觀,或者從別人那裡打探你的消息,今天見到忍不住想考驗一下你,並非刻意戲耍羞辱。”
彷彿有一束光照亮裴越思維裡的盲區。
她說她在橫斷山中住過,她說她不是山賊,她說觀察自己很久。
裴越猛然坐直身體,悚然道:“平原鎮南面破廟裡,出手提醒谷範的那個女子是你!”
葉七“嗯”了一聲,眼睛眨了眨。
裴越稍稍往後靠了一些,不解地問道:“葉姑娘,你究竟是誰?”
葉七並不在意他的小動作,想了想之後說道:“師父去世前告訴我,當年我的父親爲我定了一門娃娃親,男孩是定國府裴貞的孫子,也就是你。起初我沒打算真的履行這門婚約,畢竟我的父母早已過世,師父說的話是真是假我都不知道。”
“那後來呢?”裴越大腦飛速運轉。
“後來我想看看你到底是怎樣的人,就在暗中打探你的消息,一開始覺得你挺可憐的,後來發現你比我想象的優秀許多。不過真正讓我對你改觀,是在你決心進山報仇的時候。男子漢大丈夫,有仇必報,有恩必償,這纔是正道。”
裴越越聽越心驚。
從橫斷山脈回來後,他在穀梁那裡已經被狠狠震驚一次,原來自己不是裴戎的兒子,而是一個普通讀書人的後代。
如今居然還有娃娃親,這簡直不可思議。
“容我緩緩。”
裴越朝葉七歉意地笑笑。
“沒關係,其實當時我比你更震驚,只可惜師父說完就嚥氣了,我也沒人可以問個究竟。”
葉七的話讓人聽着有些不忍,但她臉上沒有哀怨悽苦之色。
裴越望着少女恬靜的面容,沒有倉促地追問她,以他的經驗和閱歷來看,葉七所說都是真的,並非設下圈套讓他鑽進去。只不過這事過於離奇,頗有一種志怪小說的意味,諸如書生夜宿破廟忽有女妖報恩之類的故事。
可他不是那種沒見過世面的窮書生,葉七也不是妖嬈作態的女妖。
“能不能說下你師父?”良久之後,裴越開口打破沉默。
葉七道:“師父是個很愛乾淨的老頭兒,喜歡喝酒看書,武道修行走的是內家路數,比較注重形意之道。我的槍法便是他教的,沒有那些花裡胡哨的招數,講究的是一招制敵。對了,昨天那兩個襲擊你的男人,用的是霸刀,只不過修爲火候不到家,只知其形不知其意,應該不是西吳東山王氏的嫡系子弟。”
或許是因爲不常與人溝通,她的思維邏輯比較跳躍,裴越盡力跟上她的節奏,但聽到最後仍然有些納悶。
西吳的人爲何會埋伏自己?
當年裴貞戲耍西吳人然後攻克虎城的戰績,裴越自然沒忘記,但就算西吳人想要報復,也應該衝着裴戎,爲何會盯上自己一個庶子呢?
他將這件事記在心裡,既然跟西吳有關,回去之後找席先生肯定能得到更詳細的解答。
眼下還是得搞清楚婚約這件事,他繼續問道:“葉姑娘,冒昧問一句令尊名諱?既然你我有婚約,他應該不是籍籍無名之輩,我們還是得先弄清楚當年的情況,對嗎?”
葉七定定地看着他,眼中的情緒很明顯。
裴越看得明白,這種情緒叫憐憫。
葉七嘆了一聲然後說道:“原來你不知道,你其實不是裴氏血脈,你的父親叫凌平,是當年京都裡一個讀書人。十四年前,王平章率衆襲擊陳家大宅,你的父母在那夜動亂中被波及,然後不知爲何你就被抱到定國府,成了裴戎的兒子。”
裴越的臉色非常精彩。
他緩緩問道:“你爲何會知道這些?”
葉七沒有絲毫隱瞞地說道:“我師父曾經教過一個女子刀法,她叫陳希之,是陳家後人,就是橫斷山脈中那些人的首領,你們在山中見過。對十四年前的那場殺戮,我知道的比較詳細。師父出手幫她,是因爲看中她堅韌的心志,但後來發現她太偏執,便不承認她是自己的徒弟。陳希之一直以我的師姐自居,但我不認。”
她頓了一頓,微笑道:“至於你的事情,是師父臨終前告訴我的。我的父親叫葉敢,就是一個普通人,和你的父親是鄰居。”
到了此刻,裴越已經徹底相信她的話。
一切都對得上,更重要的是葉七的坦誠讓他很受觸動。
他苦笑道:“我以爲我的身世是個秘密。”
葉七微微一愣,恍然道:“原來你知道了。你說的沒錯,這確實是秘密,師父臨終前對我說過,不要告訴任何人你的身世,否則你會有性命之憂。我想不太明白,但無論你我會不會履行婚約,我都不會害你。”
裴越感激地笑笑,然後問道:“葉姑娘,婚約之事你究竟是如何想的?”
葉七揉揉光潔的下巴,柔聲道:“師父去世後,我在這世上便沒有真正的親人,所以本打算就在這裡過一輩子,平時修習武道,無聊的時候去外面教訓幾個壞人。如今遇見你,我觀察了幾個月,你確實挺好的,再加上婚約是父親的遺願,所以我願意和你在一起試試。”
簡簡單單的願意二字,她說得平靜又坦然,目光純澈沒有一絲雜質。
裴越梳理着整件事的脈絡,忽地發現一處不解,便問道:“爲何婚約是你師父告訴你的,難道你父親沒說過?”
葉七輕聲道:“母親故去的早,父親也在我五歲時病故,他將我託付給師父,或許也將這件事告訴了師父。”
裴越想着她的命運,不禁有些心疼,但從她身上看不到任何自怨自艾的情緒,反而如朝陽一般溫暖又動人。對比某個窩在國公府裡醉生夢死的紈絝,只能說苦難很容易擊垮一個人,但也能磨練出不平凡的靈魂。
事已至此,裴越不再猶豫,認真地說道:“葉姑娘,請你隨我回綠柳莊吧。”
葉七問道:“何意?”
裴越答道:“以後我來照顧你。”
葉七怔了一下,隨即笑了起來,擺手道:“不要誤會,我不是在嘲笑你,只是你應該先照顧好自己。就拿昨天那件事來說,你既然得罪那麼多人,爲何還敢一個人走在官道上?如今想殺你的人可不少,我都有些佩服你的膽氣。”
裴越不好意思地說道:“以後我會注意的。”
葉七看了看外面的日頭,微笑道:“裴越,不要勉強自己,我也不會勉強你。我隨你回去,暫時還是以朋友的身份。如果你我合不來,無論將來是我不願意嫁或是你不願意娶,都不必爲難對方。”
裴越欽佩地望着她,溫和又堅定地說道:“天涯有路,四海爲家,你不是那種兒女情長之輩,我也不會癡纏不放。”
“一言爲定。”
“一言爲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