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範如此得意也是有原因的。
從懂事開始,他便一心鑽進武道的修習中,絲毫沒有浪費自己的天賦。待到年紀大些,他便不喜在家待着,一年裡倒有大半時間在世間各地遊歷,於是也認識許多草莽間的英豪。
與這些人應酬交際,當然免不了去那等煙花瀟灑之地。相較於還是雛兒的裴越,谷範算得上見多識廣,雖然還未真的一嘗風流滋味,起碼不至於像裴越這樣失態。
不過此時谷蓁亦在座,他無法在這件事藉機嘲笑裴越,見二人始終都很彆扭,連個話題都找不到,他便對谷蓁身後站着的丫鬟婆子們說道:“你們且去前面候着,我和越哥兒有大事要商量。”
一名年紀較大的婆子賠笑道:“四少爺,這恐怕不合適吧?”
谷範皺眉道:“有個屁的不合適,連我的話都不聽,是不是想吃拳頭了?”
那人哪裡還敢辯解,可憐巴巴地帶着其他人離開正堂。
得到席先生鼓勵後跟進來的桃花一直默默站着,除了剛進來時幫三人上茶外,一個字都沒說過,此時忽地對裴越說道:“少爺,就由婢子下去招待這些嫂子和姐姐們吧?”
裴越頷首道:“好,你請她們去前面吃茶。”
所有下人都離去後,堂內的氣氛似乎輕鬆了些。
谷蓁輕輕舒了一口氣,關切地問道:“裴兄弟,今日遇到麻煩了麼?”
之前她雖在車廂裡,卻也知道有人來莊上鬧事,連裴越身邊的跟隨都被人打傷了,所以才催着谷範前去幫忙。此時裴越安然無恙,她雖知道並無大事,終究還是有些不放心。
裴越微笑道:“不瞞谷家姐姐,乃是我那位嫡母的親侄兒鬧上門來,好在谷世兄去的及時,幫我擋下這次的禍事。”
谷蓁淺笑道:“四哥也很欣賞裴兄弟,他在家中曾誇讚過你,所以肯定不會袖手旁觀。”
谷範連忙搖頭道:“我沒有!”
裴越瞟了他一眼,笑道:“谷世兄誇我?怕是對我沒一句好話吧。”
谷蓁雖然性子柔善,其實很聰明,看着二人的反應就知道他們關係還不錯。尤其是她這位四哥,往日何其高傲,尋常紈絝壓根不放在眼裡,連嘲諷的心情都沒有。如今他卻能和裴越相互嘲諷,可見他內心並非像面上表露的這樣。
一念及此,她不禁莞爾道:“裴兄弟或許不知,若我四哥真的在背地裡誇你,那纔是與你生分了。”
裴越聞言狐疑地望着谷範,看不出來這還是個死傲嬌。
谷範臉上有些掛不住了,嘆道:“小妹,我纔是你的親兄長,怎麼還胳膊肘往外拐呢?”
谷蓁美目流轉,略有些俏皮地問道:“方纔在府外,四哥不是說待裴兄弟如手足嗎?既然這般親近,又何必分什麼裡外彼此呢?”
裴越拍手笑道:“谷家姐姐說的極是。”
兩人對視一眼,竟隱隱有了一分默契。
谷範左看看右看看,忽然有種自己纔是局外人的落寞與孤獨。
見他神色古怪,裴越便話鋒一轉問道:“世兄,方纔你說有大事與我商量,究竟何事?”
谷範摸摸後腦勺,隨意地說道:“哪有甚麼大事,不過是想提醒你一句,儘量不要和那位魏國公走得太近。”
“爲何?”
“就算你出府另過,依然是定國子弟,是先定國公的親孫,跟李子均這種人不一樣,跟魏國公走得太近對你沒有好處。”
裴越問道:“因爲軍中派系之爭?”
谷範沉聲道:“沒錯。
這樣說吧,大梁將士忠於天子忠於朝廷,這一點毋庸置疑,但在軍中也有派系之別。開國九公二十七候,同氣連枝,百年聯姻,雖有不少家族衰落,但仍舊是大梁軍中最強大的力量,這些人自然是以定國公府爲首。除此之外,便是這百年來因軍功封賞爵位的將門,無論是天家的手段,還是人心的自然靠攏,這些人逐漸走在一起,形成軍中另一股龐大的勢力。”
裴越若有所思道:“這第二股勢力如今便是以魏國公爲首?”
谷範點頭道:“不是他還能是誰?所以其他人可以靠過去,譬如那個秦賢,他家先祖平陽侯亦是開國公侯,不照樣對魏國公無比尊崇?可你不行,除非你不要自己的姓氏。”
裴越微笑道:“我明白,所以我今天婉拒了魏國公的邀請。”
谷家兄妹都有些驚訝,顯然他們並不知道席先生的真實身份。有這樣一個給裴貞做了十多年首席謀士的人在旁悉心教導,裴越知道的內幕遠比他們想象的還要多。
只是裴越也想不到,世事如棋局,變幻莫測,沒人能準確預測到哪片雲彩會下雨。
堂上的氣氛漸趨融洽,前面小廳裡也很熱鬧。
桃花活潑開朗,面對廣平侯府這些丫鬟婆子,她應對得落落大方,很容易激起她們的好感,此時已然言笑晏晏,一派賓主盡歡的模樣。
這時齊大娘忽地出現在小廳門口,桃花見狀先對衆人告罪,然後走到門外問道:“大娘,怎麼了?”
齊大娘知道裴越對這個小丫頭不同,所以從不在她面前拿大,兩人的關係很親近,微笑道:“姑娘,外面來了一個農婦,說是之前那個程莊頭的鄉下親戚,老婆子說程莊頭不在這裡,她卻不信,非要見少爺不可。要不你出去和她說一聲?”
桃花點頭道:“好,我隨你去。”
與廣平侯府那些人打過招呼之後,桃花和齊大娘來到大門外。
一個布衣釵裙的婦人滿臉焦急驚慌地站在階下。
齊大娘上前說道:“這位嫂子,她是我們少爺的貼身丫鬟,總不會騙你吧?與你說了,程莊頭早就不在這裡了,他如今在都中呢,偏偏就是不信。”
婦人眼淚漣漣,悽苦地說道:“姑娘,我家表哥真的回都中了?”
桃花走下石階,來到婦人跟前,見她這副模樣不由得關心道:“這位嫂子,程莊頭確實回京都了,你找他可有甚麼要緊事?”
婦人怔怔望着桃花的面容,緊接着視線移動又看到這少女掛在胸前的那個雕工粗糙的玉佩,面色微微一變。
桃花繼續問道:“嫂子可是不方便進都中尋他?”
婦人強忍着心中的震驚,雙手微微顫抖,搖頭道:“只是家中有事, 想尋我那表哥幫忙,可不想他竟然回了京都。”
桃花見她面色發白,心中不忍,便道:“不若我讓莊上的驢車送嫂子去京都?倒也不是很遠,應該耽擱不了太久。”
婦人連連搖頭道:“這如何使得,罷了,這都是命。多謝姑娘,多謝大娘,我還得早些家去。”
說完轉身便走,一刻也沒有停留。
桃花總覺得有些不對勁,卻想不出所以然,上石階的時候注意到自己的玉佩居然從衣服隔層裡跑了出來,想來是方纔看少爺教訓那紈絝的時候太激動了,於是悄悄吐了吐舌頭,將玉佩放了回去。
齊大娘見狀憐惜地笑道:“姑娘,你去招待客人吧,老婆子去準備午飯。”
“嗯。”桃花應下,進門時忽地扭頭看向外面,卻已經看不見那個婦人的身影,彷彿對方根本就沒出現過。
那婦人便是冷姨,她來到綠柳莊後假借尋親名義,旁敲側擊從莊戶口中得到一些信息,原本打算見一見這個莊子的年輕家主,卻不想見到的是那庶子的貼身丫鬟。
然而就是這一見,差點讓她生出當場劫走對方的念頭!
此時此刻,她腳步倉惶,心中悔恨悲痛喜悅皆有,十四年骨肉分離之苦,若非切身體會又有誰人能懂?
好在上天垂憐,這種日子終於要結束了。
要不了多久,她就可以帶着同袍再來此處,殺光那些害得自己生不如死的畜生,搶回自己的女兒。
夏日正午的官道上,無人注意到這個衣着清貧的農婦,她眼中交織着溫柔的光輝與冰寒的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