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柳莊主宅正堂,一名身穿青色細布葛衣的少年站在門檻邊,身體挺直,後背緊緊貼在牆上,右手舉過頭頂,貼着頭皮用指甲在牆上劃了一道。
旁邊一個丫鬟穿着藍紗夏布單衫,頭上梳着雙丫髻,原本有些發黃的頭髮漸漸變得烏黑光亮。
外面中庭裡是熾熱的陽光,蛁蟟藏在梧桐樹繁茂的枝葉中,叫聲洪亮又悅耳。
桃花看着少年劃下的那道痕跡,驚喜地喊道:“少爺,你長高啦!”
裴越看着那道痕跡,下方几公分處還有一道痕跡,那是他來綠柳莊沒多久時劃下的。
三個月的時間裡,他的身高大概長了八釐米,如今目測是一米五出頭的樣子。這個長高的速度很快,除了桃花和齊大娘盡心盡力地幫他準備吃食之外,席先生所傳授的練氣法門也功不可沒,幾乎每天晚上他在睡覺時都能感受到骨頭髮癢的奇特滋味。
雖然身高的增長還需要時間,但有些方面裴越已經和正常人無異。
譬如他的臉色,不再像幾個月前那樣瘦削髮白,如今看起來愈發俊逸不凡,已經有了幾分塵世俊少年的風采。他的身體也比較健康,雖然還談不上強壯如牛,但已經擺脫了那種大風都能吹走的體型。
與外表的變化相比,裴越的神態愈發沉穩凝練,眼神中正平和,隱隱有一股子威嚴氣度。
畢竟前世他就不是普通人,掌管着一家員工上千的大公司,早就養成了不怒自威的氣場。如今在綠柳莊上,除了席先生和桃花之外,人人敬服於他,尤其是鄧載王勇等八個少年,在他們心中裴越的話竟是比自家老子還要管用。
原因比較複雜,最主要的幾條便是裴越身爲綠柳莊的主人,對他們態度友善,從無以上凌下之舉。其次賞罰分明,就像當初他在門前抱鼓石基座上講的那樣,做得好了不吝賞賜,做錯了絕不心軟,每件事都踐行着承諾。最後則是讓這些少年震驚的大方,席先生的來歷莊戶們都知道,所以在席先生傳授裴越武道的時候,他竟然允許這些少年一起旁聽,甚至還和他們一起練習。
就連席先生都有些驚訝,更何況這些十五六歲、沒有被世事打磨掉棱角、滿腦子都是自家先輩跟着定國公建功立業之壯舉的熱血少年?
雖然裴越不止一次說過,自己只是個庶子身份,將來很難有什麼大作爲,然而鄧載等人就像鬼迷心竅一般,每天都要來主宅做事,甚至還自發地排了班,無論裴越去哪裡,只要他離開主宅,身邊必然會跟着兩個身材壯實的少年。
而裴越自己在這三個月的時間裡收穫甚大,越深入瞭解才知道席先生的強大。
武道兵法謀略,這個中年男人幾乎無所不知,而且毫不藏私,裴越如同海綿一樣瘋狂地吸收着養分。
“少爺,你該午睡了。”見裴越陷入沉思中,桃花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忍不住提醒道。
裴越擡了擡胳膊,感受着身體裡漸漸充沛的力量,猶豫道:“我覺得不用再堅持午睡了。”
桃花正要勸阻,卻見老蒼頭周達來到堂外,神色有些緊張,說道:“少爺,莊外來了一些軍爺。”
裴越起身問道:“什麼來路?”
他來到綠柳莊的時候,也曾擔心過裴戎和李氏繼續使手段,在極短的時間裡掀翻程光和安撫莊戶便是源於這樣的憂慮。只是這幾個月來莊上風平浪靜,除了幫裴太君送來節日賞賜的家僕以及沈淡墨的信使之外,並無陌生人出現過,
所以他也漸漸安下心來。
老蒼頭倒也沒有很害怕,畢竟這是定國公府的產業,等閒人物沒鬧事的膽子,只聽他說道:“來了一百餘人,卻不知什麼來路,只說要見少爺。”
既然喊人來通傳,那就沒有太大的危險性,裴越讓桃花留在家中,自己孤身前往。
剛剛走出大門,便見席先生已經站在門外一棵樹下,跟鄧載的爺爺鄧實閒聊着。
“先生。”裴越走過去行禮。
比起剛開始的刻意冷淡,現在他對席先生態度很恭敬,兩人雖無師徒名義,實際上也沒什麼區別。
席先生點點頭,看了一眼東邊莊外的直道,溫言道:“去吧,沒什麼問題。”
剛離開主宅,鄧載和一個名叫戚閔的少年就跟在他身後。
鄧載一言不發,臉色木然。
戚閔機靈一些,輕聲道:“少爺,來的那些人是京營西大營的兵,領頭那個是個哨官,看着不太像是有什麼要緊事情。”
裴越微微頷首,這些日子因爲席先生的灌輸,兼之他自己也打算將來去軍中搏一場富貴,所以對這些事比較瞭解,不再是茫然不知。
大梁軍制,十人爲一隊,百人爲一哨,主將稱爲哨官。
至於京軍西營,正式名稱叫做驍騎大營,又有被稱爲南大營的龍驤大營,被稱爲北大營的虎威大營,三營合計十四萬餘人,駐紮在城外三個方向,一起拱衛京都。除了這三大營之外,都中之內還有守衛宮城的一萬精銳禁軍,負責守衛九座城門的京都守備師三萬人。
京都本就是天下雄城,易守難攻,又有裡外將近二十萬大軍守衛,可謂固若金湯。
只是讓裴越有些疑惑的是,綠柳莊位於城東,西大營自然是在西面,他們跑過來做什麼?
待他來到莊外那棵柳樹之下,便看見領着一百士卒的年輕哨官姿態挺拔地站在道旁,手下的士卒也都很規矩,沒有喧譁吵鬧之聲。
哨官大概二十歲左右,身材矮壯,滿面風霜之色。
裴越看着有些面熟,思索之後便想起,此人不就是當初裴太君六十大壽時,坐在自己那桌的三個年輕人之一嗎?
果不其然,哨官已經先行拱手,微笑道:“裴賢弟,多日不見,風采更盛啊。”
裴越亦行禮道:“秦世兄,久違了。”
此人名叫秦賢, 乃是平陽侯府當家人秦淮的長子。秦淮當初也襲了一個三等平陽伯,可後來又被皇帝收了回去,所以裴太君六十大壽的時候,身爲開國公侯後人的秦淮無顏親至,只將自己的長子打發了來。
裴越再一看秦賢只是一個百人隊的哨官,便明白當日爲何他沉默寡言,與尹道那一幫子形成鮮明對比。但此時他臉上沒有任何輕視的神色,與秦賢交談甚歡,讓這年輕哨官心中生出幾分感慨。
雖然這只是個庶子,可是當日穀梁在席間爲其出頭,秦賢在旁瞧得一清二楚,後來又聽說定國太夫人將裴越分了出來,贈他莊子田地,可見十分看重,與之相比,自己即便是嫡長子又如何?差得不是一星半點。
一番客套寒暄之後,裴越微笑邀請道:“世兄,且到莊上喝杯清茶。”
秦賢心中微動,不過還是婉言拒絕,說道:“賢弟盛情,本不該推辭,但是公務在身,還望恕罪。”
裴越點點頭說道:“既然是公務,小弟就不問了。”
秦賢卻正色道:“賢弟,因爲愚兄知道你在這莊上,所以特地來提醒一聲,近些時日若是瞧見行蹤可疑的陌生人,一定要告知都中都督府。”
裴越見他臉色肅然中帶着幾分焦急,便問道:“可是出了什麼大事?”
秦賢聞言苦笑一聲,旋即面上又浮起怒色,沉聲道:“還不是那羣該死的山賊鬧出來的事情!”
裴越楞在原地,彷彿聽見了這世間最離譜的笑話。
京都鬧山賊?
還有什麼事情比這更荒誕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