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幾何時,俞大智亦是雄心勃勃,希望能成爲襄城侯蕭瑾那樣的軍中巨擘。
他雖然不是開國公侯的後代,但在多年前便得到開平帝的賞識,從一個小小哨官一路擢升爲邊軍指揮使,自然稱得上前途遠大。
按說接下來就該等待一個合適的時機跨過那道門檻,開平帝卻將他調進北營,讓他成爲裴越身邊的一顆釘子。
俞大智明白開平帝的用意,雖說這種人在屋檐下的日子不太舒服,也只能咬牙硬撐下來,而且循規蹈矩不肯踏錯一步。畢竟他不是高英那種蠢貨,敢無視軍紀在營中醉酒,隨即就被裴越奪了泰安衛指揮使的軍職。
原本盼着將來能有出頭之日,沒想到開平帝遽然駕崩,而且在臨終前的那段時間裡,始終沒有對北營做出調整,彷彿已經徹底將他遺忘在這個角落。
俞大智縱然黯然神傷亦無可奈何,這些日子難免會茫然失措,想不明白自己將何去何從。
當裴越說出今年京營與邊軍輪轉的詳情,他便認命地低下了頭。
雖然在高英以及修武侯譚甫安插的武將被趕出北營之後,俞大智愈發夾着尾巴做人,而且在先前的平叛大戰中表現得奮勇敢當,可他終究不是裴越的心腹嫡系。
如今既然有這樣一個機會,裴越又怎麼可能不趁勢清理北營內部的雜草?
說不定,這個提議便是裴越的岳父、廣平侯穀梁所提。
節堂內鴉雀無聲,衆將似乎也認爲俞大智的平南衛將會離開北營遠赴邊關。
裴越將他們的反應盡收眼底,然後平靜地說道:“秦賢。”
秦賢起身應道:“末將在。”
裴越道:“我已經向陛下言明,北營出動輪轉的乃是武定衛,與南軍堯山大營的平湖衛對調。”
俞大智不敢置信地擡起頭,其他人亦是難掩震驚之色。
秦賢面上未見慌亂,沉穩地躬身道:“末將領命!”
裴越身爲衛國公、西府知院兼北營主帥,對於這等小事自然可以一言決之。衆人不敢質疑他的決定,只是不太明白他爲何會讓武定衛參與輪轉。
藏鋒衛和武定衛便是裴越的兩個拳頭,這幾乎是朝野上下公認的事實。這兩萬餘精銳根本不需要通過輪轉來提升實力,無論是藏鋒衛在荒原應對蠻族大軍,還是武定衛在都中參與平叛,都明顯展露出強悍的戰力。
換而言之,只要藏鋒衛和武定衛守在北營,裴越在軍中的地位便會穩如磐石。
至於新鮮出爐的三等平陽伯秦賢,他是裴越的結義兄長,稱得上整個北營對裴越最爲忠心的指揮使。
俞大智同樣百思不得其解,剛剛轉頭便發現裴越正看着自己,不由得心中一凜。
裴越趁勢開口道:“俞指揮使。”
俞大智連忙起身道:“末將在。”
裴越淡然道:“平南衛只要在北營一日,便是我麾下的兵,一應待遇與其他三衛平齊。若是有人暗藏禍心想要挑撥軍中同袍之間的關係,你直接來尋我便是。同理,只要陛下和兩位軍機一日未將你調走,你便是我麾下的將,任何人都不能輕視於伱。從今往後,挺直胸膛做人,不必再時時刻刻低眉垂眼。”
俞大智愣住。
他望着裴越溫和的目光,想要從中找到一些蛛絲馬跡,卻始終未曾發現異常,唯有平靜與寬厚。
耳邊迴響着裴越最後那句話,俞大智只覺一股熱流涌上心尖,忙不迭地行禮道:“國公爺殷切教誨,末將必定銘記於心。”
裴越微微頷首,略過此節詳說軍中操練諸事,約莫大半個時辰過後,他結束了這場軍議。
“今日到此爲止,諸位且回,秦賢留下。”
……
“還是我來吧,你應該許久不曾親自擺弄這些玩意兒。”
秦賢走到桌前,從裴越手中接過茶具,然後靜心泡茶。他的茶道雖然不算精湛,但比起裴越自然要強上許多。
裴越搖頭道:“確實有些生疏,讓兄長見笑了。”
秦賢一邊擺弄着茶具,一邊微笑道:“你如今是國公之尊,有些方面不必再像以前那樣小心謹慎。上位者過於謙恭,會讓人覺得你所圖甚大,狼子野心不足爲道。衆口鑠金的道理你肯定比我更懂,因此該擺的架子終究要擺。”
裴越嘆道:“兄長言之有理。這次讓你領兵去南境,就怕嫂夫人因此怪罪,還得兄長幫我說項一二。”
秦賢爽朗地道:“內子巴不得我去邊境多賺些軍功回來。前些日子加封爵位的聖旨下來之後,她對我的態度恭敬又體貼,渾不似往日那般動輒吵鬧。”
裴越忍不住打趣道:“兄長這話若是傳進嫂夫人耳中,怕是難有安穩之日。”
他知道秦賢在外極有主見,偏偏有些懼內,薛蒙往日就悄悄說過此事。
秦賢老臉一紅道:“你可不要做那種卑劣之事。”
裴越笑道:“兄長放心便是。”
秦賢將茶盞推到裴越面前,然後神色鄭重地說道:“是不是南周那邊出了問題?”
他肯定不會在公開場合下質疑裴越的決定,但武定衛突然與邊軍輪轉,這裡面顯然大有門道。
裴越點點頭,先將前些天與方吉昌會面的情形簡略說了一遍,然後沉聲道:“兄長如何看待此事?”
秦賢微微皺眉道:“暫且拋開你和方家的仇恨不談,方謝曉難道淪落到這般境地,連一個降將都收拾不了,反而需要你的幫助?”
裴越悠悠道:“那位拒北侯冼春秋,堪稱老當益壯心機深沉,方謝曉單論權謀之術未必是他的對手。從表面上來看,如果我出手相助方謝曉,幫他從冼春秋手中奪回軍權,兩虎相爭必有死傷,對於南境大局來說是件好事。”
秦賢沉思片刻,緩緩道:“看來你不相信方謝曉的誠意。”
裴越面無表情地笑了笑,隨即說道:“陳希之在返回京都之前,給方家父子寫了一封長信,希望能夠說服方謝曉改弦更張。如果有平江方家的支持,我們收復南朝故土唾手可得,而且這也能保住平江鎮二十餘萬人。只不過,方家尤其是方謝曉肯定會成爲南朝史書上的罪人。”
秦賢頷首道:“如此說來,方謝曉派人北上倒也能說得通,畢竟相較於個人的榮辱得失,保住平江鎮百年基業更爲重要。一旦戰事爆發,平江子弟必然會被南朝君臣推上前線,等到那個時候就算他想臨陣倒戈也非易事。”
“不。”
裴越果斷地搖搖頭,眯眼道:“方謝曉不會如此簡單。從過往的事例便能看出,此人數十年堅定不移地想要北上,而且屢次主動挑起戰端,決計不會心灰意冷繼而背叛南朝。如果他僅是派人與我接洽,我還不會心生疑竇,可是他表現得有些軟弱,無形當中顯露出陷阱的痕跡。”
他凝望着秦賢的雙眼,正色道:“我有一種預感,大梁在這一年半載之內恐將面臨極大的危機。”
秦賢不禁坐直身體,面色凝重地問道:“你是說,方謝曉要故技重施?”
所謂故技重施,自然指的是當初南周假借聯姻然後偷襲江陵城。
裴越輕吐一口濁氣道:“不止於此,或許還有另外一匹藏在暗處舔舐傷口的惡狼。”
秦賢很快便反應過來,略顯焦急地道:“那你有沒有將此事告知陛下?”
裴越聞言搖頭一笑,嘆道:“兄長,你以爲陛下和吳太后對我真的毫無防備?這與關係遠近無關,但凡是坐在那個位置上的人,必然要握住手中的權柄。眼下邊境上風平浪靜,如果我大肆鼓動,不免會讓太后娘娘覺得我在進一步攫取軍權。”
他頓了一頓,皺眉道:“另外一點,我現在只能大概感覺到風雨欲來的氛圍,還不能確定究竟是怎樣的滔天大浪, 其中又有多少人蔘與。總而言之,我讓兄長帶着武定衛南下,最重要的目的是防患於未然,同時兼具提前落子之意。”
秦賢想起這兩個月朝廷對於邊軍將帥的調整,不禁深以爲然地點點頭,然後低聲問道:“我該如何做?”
裴越不急不緩娓娓道來,秦賢漸漸雙眼發亮。
裴越飲下半盞清茶,最後說道:“等兄長抵達南境之後,記得與先生取得聯繫。我這邊有幾樣東西將要問世,等完成最後的試驗之後,我會派人將技藝送去欽州交給先生。必要的時候,那些東西可以助兄長一臂之力。”
聽他說得如此鄭重,秦賢堅毅地道:“你放心,我會按你的吩咐去做。”
裴越微微一笑,然後舉起茶盞,將殘茶一飲而盡。
秦賢亦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