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佔去京都北城將近三分之一的區域,禁軍負責守衛十座宮門,同時控扼整個北城,京都府的差役和守備師的巡城營皆不允許進入北城。
皇宮西面爲五軍都督府、翰林院和六部十寺等官衙,太史臺閣位於西南面的金水大街盡頭。東面則主要是皇族和宗室子弟的府邸。
入夜,魯王府。
大皇子劉賢用罷晚膳,怡然自得地品着香茗。
新任王府長史曲珍恭敬地說道:“稟王爺,下面的人已經問清楚了,是定國府的嫡女在回去的路上遭遇埋伏,一羣膽大包天的刺客想要她的性命。”
劉賢臉色稍稍有些不自然。
想他以親王之尊,更是開平帝最喜歡的皇子,無論看上誰家女子都是對方几世修來的福氣,偏偏在那個裴氏女跟前狠狠丟了臉面。不過在被吳貴妃多次敲打和提點之後,他暫時已經放下對裴越的不滿,便問道:“然後呢?”
曲珍垂首道:“中山侯提前安排了護衛,所以那位裴小姐並未出事。”
劉賢“哦”了一聲,略帶幾分期待地問道:“本王讓你準備的禮品可送去了?”
曲珍連忙點頭道:“王爺交代下來的事兒,小人哪裡敢不盡心盡力去辦?依照王爺吩咐,小人按往年給其他王府送禮的規格備好一份厚禮,今天一大早親自送去中山侯府。”
今天裴越納妾,魯王府也在送禮貴客之列。
劉賢或許有各種不足,但是對吳貴妃極其尊重,稱得上言聽計從,對一母同胞的平陽公主更是百般疼愛。既然吳貴妃讓他親近裴越,這裡面還有開平帝的意思,那他當然會不計前嫌。若非考慮到自己的身份太過尊貴,再加上裴越只是納妾而已,劉賢肯定會親自去往中山侯府,畢竟有些話只能當面詳談。
曲珍看了他一眼,小心翼翼地道:“中山侯讓小人向王爺轉達謝意。”
劉賢眉頭微皺道:“僅此而已?”
曲珍斟酌道:“王爺,那位侯爺年紀輕,又不懂場面上的禮數和規矩,但是隻要他收下這份禮,往後總會有人提醒他該如何做。”
“罷了,本王不會同他一般見識。對了,寧豐致怎麼一天都不見人影?”
“寧先生昨日傍晚便出府,說是家中有些事情要辦。”
“回來了麼?”
“在梧桐院那邊。
”
劉賢點點頭,正欲起身去梧桐院走一圈,忽見一個管事快步走進來,行禮說道:“稟王爺,中山侯裴越來了。”
劉賢微微一怔,旋即啞然失笑,望着曲珍說道:“看來裴越並非像你說的那樣不懂禮數。”
兩人下意識便認爲裴越這是趁着入夜來王府還禮,曲珍賠笑道:“小人見識淺薄,讓王爺見笑了。”
劉賢自得地笑道:“你代本王去迎一迎裴越。”
曲珍正要應下,卻聽那位管事帶着幾分緊張地說道:“王爺,中山侯還帶着一二百騎兵。”
不光曲珍聞言愣住,就連劉賢都好半晌都沒有反應過來,難以置信地問道:“你說什麼?”
管事回到:“王爺,中山侯帶着騎兵徑直來到府前街上,不過現在已經被禁軍統領王九玄帶人攔住。”
劉賢皺眉道:“你確定他是來尋本王的?”
管事點頭道:“是。”
劉賢生生被氣笑了,眉宇間透出幾分戾氣,陰沉地道:“好個裴越,莫非他想將裴氏女遇刺的事情怪罪到本王頭上?來人,給本王換上朝服,今兒倒要見識見識這位中山侯的殺氣!”
曲珍焦急地勸道:“王爺息怒,王爺息怒啊!”
話說魯王府前任長史李謹言下場很悽慘,因爲調唆魯王侵佔裴越的產業再加上七寶閣那些腌臢事,這位長史先是被關進太史臺閣折磨得生不如死,然後又陪着許頌一起在菜市口被砍了腦袋。曲珍乃是吳貴妃特地派到劉賢身邊的親信,對於這位王爺的性情和貴妃對他的期許非常瞭解,哪裡還敢讓他像以前一般爲所欲爲。
劉賢怒喝道:“息怒?你讓本王息怒?他一個臣子居然敢帶兵馬踏本王的王府,這天下莫非是裴家的?”
曲珍苦苦懇求道:“王爺,若是裴侯因傍晚刺殺一事而來,那麼其中必有蹊蹺,說不得便是有人設計陷害,還望王爺明察,不要中了歹人奸計。”
劉賢盯着他看了片刻,竟然神奇般冷靜下來,微微頷首道:“你去將寧豐致喚來,隨本王一起去見裴越。”
曲珍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心裡清楚劉賢近來頗爲仰仗那位能言善辯的寧先生,便恭敬地說道:“是,小人這就去。”
……
魯王府外,火把通明。
裴越坐在馬上,身後是兩百名藏鋒衛騎兵。這些百戰精兵神情冷漠,胯下的馬兒略有些躁動地劃拉着前蹄,似乎回到血流漂杵的西境戰場。
王府門前,禁軍統領王九玄領着三百餘騎兵擋住去路。
“
裴侯,速速離去,不要自誤!”王九玄神色肅穆,語氣嚴厲。
裴越擡眼望向魯王府的門匾,自嘲笑道:“自誤?王統領是不是打算給本侯安一個謀逆造反的罪名?”
王九玄寒聲道:“裴侯,我敬你的爲人與軍功,故而才這般好言相勸。倘若我藏着裴侯污衊的那種心思,直接下令拿下你有何不可?你可知道這裡是御街皇城,住着的都是天家貴胄,你在入夜之後提兵來此與造反何異?裴侯,我最後再說一遍,請你立刻帶着手下離去,然後入宮面聖自承其罪!若不然的話,你大可試試禁軍的刀是否鋒利。”
裴越漠然地望着他,緩緩說道:“王統領或許不知,本侯今日在迎親途中遭遇刺殺,此事乃路敏之子路姜所謀。然而令本侯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明明路姜已經被本侯的人盯住,他卻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消失,還能指派手下在魚龍街刺殺本侯。”
王九玄眉頭漸漸皺起。
裴越輕呵一聲,繼續說道:“本侯想着今日乃是喜事,本不願動手殺人,便暫時將此事按下。然而本侯的長姐於傍晚回府時,竟然在南雲坊遭遇一羣兇殘的刺客,險些就被害了性命。王統領,你想不想知道這救走路姜並且謀劃兩次刺殺的幕後主使是誰?”
王九玄心中一驚。
長街之上一片死寂,唯有夜風獵獵。
有些話不需要說得清楚明白。
既然裴越冒着開平帝震怒的風險領兵來到此處,那麼他口中的幕後主使也就不言自明。
王九玄極力保持着平靜,沉聲問道:“此事可有證據?”
倘若裴越所言爲真,那這件事就太過聳人聽聞。王九玄知道裴越和魯王有仇隙,甚至連魯王派人去靈州刺殺裴越一事都瞭如指掌。但是那時候裴越還只是一個在朝中幾無影響力的中山子,事發地又在數千裡外的靈州,都中只有極少數人知道,且事後開平帝對裴越的封賞未嘗沒有彌補之意,故而不會掀起什麼風浪。
然而如今裴越可是二等國侯兼北營副帥,魯王若是真的派人刺殺他,王九玄就算用腳趾頭去想也知道這是何等恐怖的大事。
屆時朝中無論是誰,無論他內心裡對裴越觀感如何,都一定會堅定地請求開平帝將魯王貶爲庶人,否則以後誰還敢替天家做事?連裴越這樣於國有大功的臣子都可能死於非命,其他朝臣豈不是人人自危?
更不消說魯王還派人刺殺定國長女,這又會牽扯出數不清的麻煩事。
不管裴戎多麼不爭氣,裴元和裴貞兩代國公留下的香火情還在,誰能眼睜睜看着一個弱女子被天家欺凌?
王九玄心念電轉,飛快思索着這件事的利弊,但是內心裡始終覺得詭異,因爲魯王即便配不上他名字裡的賢字,可也不至於愚蠢到這種地步吧?再加上宮中那位深不可測的吳貴妃近來時時提點,王九玄不相信魯王會真的做出這種事,而且還讓裴越抓到證據。
裴越遠遠地望着王九玄,看似漠然實則冷靜地觀察着這頭王家幼虎。
路姜所言應該是真的,因爲終究要靠他來指認,沒有必要撒謊,而且謊言被拆穿之後會迎來魯王和裴越的聯手報復,到那時怕是連路敏的墳塋都會被人刨了。但是這不意味着事情就是魯王所做,連裴越自己都開始在京都各府上安插人手,魯王府又不是銅牆鐵壁,有那麼幾個細作不算稀奇。
其實他最懷疑的還是王平章,因爲目前來看這位魏國公嫌疑最大,而且具備做出這些事的能力。
聽到王九玄的詢問,裴越冷笑一聲,搖頭道:“王統領,這件事你管不了。”
“那麼此事本侯能不能管?”
一道冷厲的聲音從禁軍後方傳來,緊接着一位氣宇軒昂的中年男子策馬而來。
五軍都督府大都督,誠毅侯郭開山。
王九玄下馬行禮,郭開山微微頷首示意,隨即眼神如冰地盯着裴越,厲聲道:“中山侯,你太放肆了!”
今夜的京都之中,郭開山是少數幾個能壓住裴越的武勳權貴。
其人出身於開國九公之一的代國府郭家,與穀梁和路敏等人屬於同一輩,但是不同於谷、路二人從邊軍起勢的途徑,他這輩子都待在京都左近。十六歲進京軍西營,擢爲指揮使後便調入京都守備師,然後又進禁軍,在短暫擔任京軍北營主帥之後,接替李柄中擔任五軍都督府大都督。
這種人身上有一個烙印,那就是皇帝的絕對親信。
裴越微微眯着眼望向他,不疾不徐地說道:“本侯此來只想求一個公道。”
郭開山冷笑道:“想求公道去京都府遞狀紙,不然也可以去敲響宮前門樓上的大鼓。”
裴越搖頭道:“太麻煩了。”
郭開山並非孤身前來,他還帶着近千銳卒,差不多是五軍都督府的全部力量,雖然這些人的戰力肯定比不上禁軍和藏鋒衛,但是卻代表着皇帝賜予的權力。依照大梁規制,凡國公以下勳貴及軍中一應細務皆歸五軍都督府管轄。雖然很多時候這一條無人在意,但到了真正決事的時候卻能佔據大義名分。
郭開山顯然不想跟裴越鬥嘴皮子,他命王九玄麾下的禁軍讓開,然後沉聲下令道:“將這兩百名犯上作亂的狂徒抓起來,若是有人敢反抗直接以造反謀逆論處,株連九族!”
近千名步卒列陣向前。
藏鋒衛騎兵依舊不顯慌亂,顯然是在等待裴越的命令。
王九玄退到王府門前階下,看着裴越一點點舉起的右手,心中思緒竟然無比複雜。
他知道自家祖父的謀劃,也明白裴越如果能倒在這場紛爭之中,對於王家來說是天大的好事。然而想起在靈州時的見聞,親眼目睹過慘烈的戰場痕跡,古平軍鎮之中動人心魄的衝突,他竟然有些不忍。
郭開山看着裴越的舉動不怒反笑。
裴越卻沒有他們想的那麼魯莽,真要是跟這些步卒在魯王府門前廝殺起來,過後自己肯定要掉一層皮。其實這樣的想法仍舊過於自信,但是裴越深知開平帝心心念唸的是什麼,在這個大前提下很多事都沒有那麼可怕。
但是即便不廝殺,他也有辦法讓這些步卒無法逼近。
便在此時,藏鋒衛後方響起噠噠之聲,一道平和的聲音在裴越身後響起:“誠毅侯,誰允許你領兵來此?”
裴越忽然有些想笑
。
郭開山面色微變,望着那個身材魁梧氣勢如山的中年男人策馬從陰影中走出來,雖然對方僅僅孤身一人甚至連親兵都沒帶,他卻感覺到無窮的壓力撲面而來。
不僅僅是因爲對方的戰功和爵位,最重要的是此人官居西府右軍機,乃是他的頂頭上司。
廣平侯穀梁。
郭開山強頂着壓力說道:“谷軍機,裴越帶領私兵擅闖御街,下官難道阻止不得?”
“阻止?”
穀梁來到裴越身旁,淡淡地反問道:“你能否告訴我,大梁律中哪一條寫着武勳親貴帶着親兵來到御街,便是十惡不赦的謀逆之罪?”
郭開山語塞。
穀梁目光掃過去,已經逼近到裴越身前不足十丈的步卒們紛紛垂首,手中的兵器悄悄放下,心中忐忑不安。
穀梁並沒有爲難這些步卒,擡眼望着郭開山道:“讓他們回去。 ”
郭開山的胸膛距離地起伏着,眼中不忿之意昭昭。
穀梁微微皺眉道:“聽不明白?”
郭開山咬牙道:“下官遵令。”
近千步卒如逢大赦立刻轉身退去,瞬間讓出一片空曠的地方。
魯王府的大門忽然從內拉開,劉賢大步邁出立於臺階邊緣,遙遙望着穀梁,冷聲道:“廣平侯,你可知道裴越在做什麼?”
穀梁看了一眼裴越,目光溫和平靜,然後抽出腰間那柄刀,緩緩舉了起來。
劉賢、王九玄和郭開山看到這柄鑲金嵌玉的寶刀之後無不色變。
穀梁從容地說道:“裴越既然敢來這裡,說明此事的確與魯王府有關,不論和王爺有沒有關係,總得讓裴越分說清楚。王爺,如果事後證明刺殺案與王府任何人無關,那麼就請王爺用陛下賞賜給臣的這柄寶刀,親自砍下谷某的腦袋。”
平平淡淡,卻如春雷炸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