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裴越直抒胸臆的表述,劉賢發出一聲晦澀難明的輕嘆。
這個故事是否杜撰並不重要,關鍵在於故事中的每個人物都能在現實中找到對應的角色。
那位功勳卓著最終被逼得逃亡他國的田忌便是裴越,誣陷田忌的朝中佞臣非指單獨一人,更像是大梁朝堂上一些人的集合。至於因爲猜忌和疑心自毀根基的齊威王,毫無疑問是指代他這個登基剛剛一年的年輕天子。
這場私密的飲宴進行到此時,終於靠近那個最核心的問題。
劉賢不急不緩地斟滿酒,道:“在你的故事中,齊威王究竟扮演着怎樣的角色?”
裴越道:“根據書中的記載,齊威王起初對田忌信任有加,將他從一介平民提拔爲大將軍,並且允許他便宜行事,從不否定他在軍事上的進言。後來田忌威望日重,兼之朝中佞臣的讒言連綿不斷,齊王最終默許那些人對田忌進行構陷,直至動了殺心。”
劉賢有些自嘲地笑了笑,目光中隨即浮現一抹堅定的神色:“朕不是齊威王。”
他彷彿要格外強調一般,望着裴越說道:“你也不會是田忌。”
裴越平靜地說道:“其實昨日陛下在說出沁園二字的時候,臣心裡便有了明悟。不瞞陛下,這一路從南到北千餘里路程,臣時常在想會不會遭遇刀鋒相逼。畢竟臣身邊只有兩萬餘步卒,而都中有禁軍、京都守備師和從西境返回的京軍南營。至於各府廂軍雖然戰力不濟,但充任搖旗吶喊之輩倒也沒有問題。”
劉賢啞然失笑道:“何至於此。”
他舉起酒盞,一應未盡之言皆在酒中。
綿柔的春竹葉入喉進腹,兩人面上都有了些許酒色,劉賢緩緩道:“這一年來國朝經歷了太多事情,百姓需要休養生息輕徭薄賦,不然的話肯定會民不聊生。朕這段時間仔細思量,農桑監和太醫館可以繼續向下面府縣設點鋪展,石炭寺那邊也上過摺子,說是研究出開採深層煤礦的法子,想來這應該也是裴卿的功勞。”
裴越微笑道:“陛下,臣身上的功勞已經夠多了,如果再貪婪無度去搶文官老爺們的功勞,恐怕會引起公憤。”
劉賢倒也沒有堅持,其實他知道石炭寺的法子是首陽山礦場那邊的成果,但是對於整個天下大局而言,這點小事自然無足輕重,
他也只是想岔開話題而已。
沉思片刻過後,劉賢又問道:“朕理政不到一年,雖有洛執政等大臣的提點,但仍舊不夠熟稔。尤其是心中一直以來有些疑問,還望裴卿能爲朕解惑。”
裴越道:“陛下請說。”
劉賢斟酌道:“先皇曾言,士農工商之中農爲根本。朕遍覽前朝舊事,發現王朝更替的緣由各種各樣,但根源還是在於百姓吃不飽肚子,這時候無論武勳亂朝還是野心之輩登高一呼,王朝傾覆便不可逆轉。朕百思不得其解,緣何掌權者明知百姓陷於水火之中,卻不願變法改革扭轉局面?”
裴越眼中浮現一抹訝色。
他這次回京其實做好了兩手準備,便是今日來沁園赴宴也不像表面上說得那般毫無防備。雖說沁園之內遍佈宮中禁衛,但這裡終究是裴越經營數年的地盤,哪怕是一個貌不起眼的小廝也深藏不露。更不必提整個長樂坊內處處都是裴越的人,三千背嵬營也沒有絲毫鬆懈。
當然,關鍵之處是劉賢就在裴越身邊,以裴越如今連葉七都沒有把握必勝的武道修爲,這其實才是最安全的局面。
倘若把沁園換成皇宮,雖然危險係數提升,但裴越同樣不是砧板上的魚肉。
不僅他自身這些年想方設法在禁軍、京都守備師、太史臺閣和鑾儀衛中安插人手,穀梁的底蘊更加深厚,能夠提前十餘年佈局宮中勾連劉保這樣的大太監便是明證。再加上軍中強大的人脈,包括南境實質上處於裴越的控制之下,他這番回京看似八面來風實則穩如大山。
除非是那些反對他的人說動劉賢,以玉石俱焚的決絕手段將他從這個世界上抹除。
但裴越不相信劉賢會這樣做,至少眼下不會。
他看着這個年輕的天子從一個愚魯的皇子逐漸成長,而且對於利弊的判斷近乎於本能,或者說是源自於開平帝的優秀基因。劉賢某些方面的特質令人驚訝,比如多年前那場刺殺案,他寧願捨棄親王之爵也要替平陽公主頂罪,這纔是裴越放下恩怨支持他爭儲的真實原因。
只不過劉賢在他看來還是不夠老練,特別是在朝政的處理上,沒想到如今能聽到他提出一個直指核心的問題。
一念及此,裴越委婉地說道:“陛下,南周君臣難道看不到這一點?可無論慶元帝還是首輔徐徽言,連清丈田畝都無法做到。因爲他們派去處理這些事的人,便是魚肉百姓的權貴階層,不是每個人都有敢於朝自己動刀的勇氣和決心。”
劉賢點點頭,輕嘆道:“那要如何解決這個問題呢?”
裴越道:“陛下,如今大梁還遠遠沒有接近那個階段,而且這次收復南境獲得九州之地,戰後其實是地多人少,需要遷移一些百姓去往南方。”
劉賢不好意思地笑笑,誠懇地道:“當初你對朕說過,大梁的盛世一定會到來,可朕不希望盛世太短,百餘年間又變成如今南朝的模樣。還請裴卿直言,究竟要如何才能解決這個問題。”
裴越沉默良久,徐徐道:“陛下,這個問題太複雜太艱深,臣也只是想到一些皮毛。雖說一個清廉高效的朝廷不可缺少,但肅清吏治也只是治標不治本。不過臣讀過林忠武公的遺稿,從他的構想中得到一些靈感,或許對於解法有所裨益。”
劉賢眼神愈發明亮:“快快說來。”
裴越凝望着他的目光,沉靜地說道:“陛下肯定知道,歷代君王崇尚制衡之術,一旦失衡就會動亂朝綱。由小及大,其實治理天下也是同樣的道理。方纔臣說過,南周的困境在於權貴階層掌握了絕對的權力,從上到下的改革無力推行,只能從外面打破或者底層發起大規模的抗爭。”
劉賢對這個問題顯然有過深入的思考,沉吟道:“但你方纔說過,敢於朝自身動刀的人終究只是極少數。”
裴越從容地道:“陛下,如今一畝良田產出的糧食只夠養活一個人,但如果產量增加一倍呢?即便是田地數量不變,成倍增加的糧食也能極大延緩最基本的吃飯問題,實際上朝廷還可以想一些法子增加耕地。先帝所言沒錯,農業是王朝的根基,只要先解決這個問題便可以讓一部分人從土地上解放出來,投身於手工業和商貿之中。”
他頓了一頓,微笑道:“如今南北合流百廢待興,正是方興未艾之時,財富的流通或能催生出一批新的勢力階層。這人間許多事無法靠強權改變,祈求上蒼風調雨順最終只會變成一潭死水,唯有引活水入局才能贏得生機。”
劉賢若有所思地道:“朕明白了。 ”
這是一個極其宏大的命題,三言兩語顯然無法真正解決,君臣二人越聊越深入。
不知不覺間,兩人面前的酒壺皆已空空如也。
在談話將要結束的時候,劉賢忽然沉默了一段時間,滿含深意地看着裴越問道:“裴卿,關於你先前講的那個故事,朕心裡其實有個疑問。”
裴越平靜地道:“陛下請說。”
劉賢雙手撐在桌上,緩緩道:“倘若齊威王沒有聽信那些佞臣的讒言,從始至終都信任田忌,也不打壓和削弱這位名將,一直讓他執掌齊王朝的軍權,故事的最後又會是怎樣的結局?”
仿若錚鳴之聲驟起。
裴越飲盡杯中殘酒,望着對面年輕天子眼中的鋒芒,淡淡一笑道:“如果陛下願意聽,臣這裡還有兩個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