捏碎蠟丸,錦囊裡沒有妙計。
只有一個人的名字:
蘇秋坊
大家都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
“這跟蘇秋坊有什麼關係?”
──蘇秋坊是此地甚有人望也極爲有學問的人,上次,在危城率衆爲黎民百姓伸張正義、呼告請願而觸怒驚怖大將軍的,正是此人。
但他畢竟只是一介寒生,這樁身世之謎,以及關係到一位俠義英傑的生死困局,他又怎麼解得了,拆得開?
拍開蠟丸的結果,冷血、寇樑、儂指乙、阿里、馬爾、二轉子、樑取我等人面面相覷,對諸葛先生這三個字只能夠說是:莫測高深。
追命看了,就說:
“很簡單。”
大家都喜溢於色:“你懂?”
“不懂,”
大夥兒都很失望,有的還發出一聲長噓。
“不懂,我們就去問人啊。”追命說。他不懂的,便去請教人,向來都如此。所以,論江湖經驗、武林閱歷,四大名捕中,他見識最深,識見也最高明。不懂就去問人,其實是很簡單的事,但偏偏大多數人卻不肯這樣做,假裝已懂,或自欺欺人,以爲自己真的懂了,所以永遠都不懂,而在人世間能有出色作爲的終究還是那些自知不懂而勇於求教終於弄懂了的人。“世叔寫的是蘇秋坊,我們就去問他去。”
問對了。
蘇秋坊和他的弟子們開始十分敵意。
他們去拜訪蘇秋坊的時候,蘇秋坊和他的弟子們正在奮筆疾書,寫了幾個大字:
羣衆豈能御用?
百姓不是芻狗!
看來,他們對朝廷腐敗、貪官弄權,依然無畏無懼,抗爭到底,只不過,因爲近日來緝查大將軍罪行的冷血反而成了罪犯,他們頓失仗恃,只有化明爲暗,依然不屈,誓言周旋到底。
這一來,反而證實了一點:
冷血確是正直的欽差捕快。
──要不然,大將軍何以會加罪於他?
在這個時世裡,誰給大將軍加之以罪,或遭官府羅織罪名通緝捉拿,大家心裡有數:這多半是不服強權暴力、不願同流合污的好人!
──官府貼出榜文緝捕冷血,反而證實了冷血的確來整飭治安,對付貪官的,所以這才遭了忌。
何況,冷血還在危城下救過蘇秋坊一命。
不過,蘇秋坊等一見追命,自都提防。
見追命跟冷血走在一起,更是戒惕!
他們不知道追命是追命,以爲那是凌大將軍貼身心腹:崔各田!
他們對驚怖大將軍視爲大惡人,誰要是靠近他,自然也成了大壞蛋了。
幸好他們在蘇秋坊那兒,遇上一個熟人。
──老點子!
“老渠鄉”的老點子。
老點子曾跟冷血在老渠一起對抗大軍,歷過患難,後來冷血中了斬馬血毒,由小刀、樑大中、但巴旺等人護上四房山,老點子則因老渠遭禁軍聯同大連盟和暴行族、萬劫門的人一舉攻破,他們攀北崖而下,終與老瘦、老福衝散,大家都以爲他已死於亂軍之中,其實,老點子卻幾經艱辛,活了下來,並把暴軍獸行,向蘇秋坊等一衆書生,一一盡告。
他既曾與冷血共抗暴軍,自然對冷血信任有加,這使得蘇秋坊等也疑慮漸消。
追命江湖行遍,經驗豐富,待人處世,自有一套,要不然,也斷不會使得狡猾機智的大將軍也對他信之不疑了。他一上來,就先向蘇博士恭示“平亂玦”,說明自己身份、來意,並把諸葛先生的錦囊蠟丸,交予蘇秋坊看了。
蘇秋坊明白了追命的原來身份以及冷血來意之後,拍案嘆道:
“你卻是終於來了。”
冷血和追命等都不明其意。
其實蘇秋坊一直都在等手拿蠟丸求解的人來,只不過,他不知道前來索解身世之謎的人竟會是冷血。
“各位親愛的父老叔伯兄弟姊妹們,”蘇秋坊近日率領羣衆,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已成習慣,所以他一開口便是這樣的開場白:“事情是這樣的……”
原來蘇秋坊曾在三年前赴京遊學,一度跟在諸葛先生門下從學過兩個月,深受教化,對日後立志澄清天下,廓清貪吏大有影響。他對諸葛先生深爲欽佩。諸葛曾告知他一事:
十八年前,“大連盟”總盟主“不死神龍”冷悔善,是諸葛先生的深交,當時,“大連盟”在冷悔善引領之下,在黑白兩道上對蔡京父子、傅宗書、王黼、童貫、朱勔等,頗有牽制作用。諸葛先生跟冷悔善過從會晤之際,也跟當時在“大連盟”漸受重用的凌落石打過照面,諸葛深覺凌落石一臉暴戾之氣,且殺性奇盛,便要冷悔善當心。
他當時只是好意勸諫冷悔善,卻不料冷悔善不虞有他,反轉告了他的夫人,冷夫人因擔心手帕之交遇禍,故而把凌落石夫婦的孩子抱過來撫養──這件事情諸葛事後得悉,也頗有感觸:可見凡是指令、規勸,都非得要分明清晰不可,否則,一味以儒道的含蓄譬喻之法,結果易生誤會,反而誤導了人,此爲一例。
這是後話不表。
當時,蕭劍僧已潛入凌落石帳下,觀察出凌落石的異動,暗中飛告了諸葛先生。諸葛夤夜速下危城,但悲劇已生:冷家全族被殺。他悲憤之餘,憑着蛛絲馬跡,到了罷了崖谷搜尋,終於給他有所發現。
他發現了嬰孩。
──不止一個嬰兒。
而是兩個!
當時,絕谷裡有兩個嬰孩,一死一活:一個早已摔死,另外一個,卻安置於巖穴凹處,小小童眸,已在趣致中隱現剛強之氣。
諸葛先生當時曾仔細留神,發現摔死的嬰兒,裹着他小小身軀的布質,華貴暖軟,正是“大連盟”緞綢廠自制的布料。而在這嬰屍之旁,還有一個給跌碎了腦殼的漢子,鮮血凝固在他藍色的臉上,這漢子的背部還有一蓬針,一共一百二十七枚,胸前還嵌着一口嬌麗的小劍:
──“刀中針”。
諸葛先生認出這蓬針。
──這是凌落石拜把子兄弟唐大宗的絕門暗器。
──此外,還有“老李飛劍”。
諸葛先生認得這口劍。
──這是凌落石心腹手下李閣下的成名飛劍。
諸葛先生認識這名漢子。
──正是冷悔善麾下的勇將蓋虎藍。
而這臉色紫金的嬰孩,在未跌死之前,胸腹已遭人跺了一腳,還曾着了一劍。
──諸葛先生當然不知道,這一腳是大將軍踩的;而在這一腳踩下去的時候,忽然之間,大將軍乍聞一聲慘呼,不知是從近處,未來還是過去,亙古裡還是這一剎間傳來。當其時,大將軍還怔了一怔,但並沒有就此罷手。不過,諸葛先生卻看得出來:就算沒有那一劍和那一跌,光是這一腳,也教這脆弱的嬰孩必死無疑。
以諸葛先生的推測:蓋虎藍大概是不忍冷家覆沒,仗義救出了冷家小兒,但遭凌落石部屬截殺,扔下山崖。
諸葛先生至此只有黯然長嘆:自己迢迢趕來、但摯友已全家遭劫,連老友之子也回天乏術,還是遲來了一步。
不過,就在蓋虎藍和嬰屍不遠的狼穴裡,卻有一個活潑潑,靈俐俐,大約只有歲餘大的嬰兒,穴中還留有一張大概是曾用來裹嬰用的梅花鶴點紋的虎皮。那小孩更以無邪無畏的眼珠子烏溜溜的瞧着他。
諸葛先生心想:
──在這兒給我撿着了他,也是緣份。
於是,諸葛決定撫育他。
──按照這樣推算,冷血實比冷小欺要大上一歲。
諸葛先生當下把蓋虎藍和冷小欺埋好了,才抱那哺狼乳成長的嬰孩回京──爲了悼念故人之子,諸葛便把這小孩定爲姓“冷”。其實,若不是爲了冷家的事,諸葛也不會千里趕至絕谷;諸葛若不到崖底,這小孩日後終究不能飲狼乳長大,前程也頗爲堪虞了,所以,他把懷抱裡的小孩定爲姓“冷”,也合理合情。
後來,宋紅男得悉諸葛先生抱了個小孩而去,着都監張判赴京,百般索子。諸葛先生是什麼人,很快便從中得悉箇中原由:宋紅男誤以爲冷血是她的孩子。
諸葛先生馬上決定:故意讓宋紅男以爲他過於防範,不讓他們母子相認。
其實,他這樣做有兩個苦衷:
一,如果宋紅男得悉她親生孩子已歿,一定會悲慟難抑,萬一教大將軍察覺,追查究竟,發現小骨原來是仇人之子,那麼,小骨危矣;另者,宋紅男一向心底善良,常暗裡化解凌落石的作孽,以爲冷血是她的兒子,便是有了寄望,一旦希望破滅,諸葛也擔心爲禍更深,對凌落石所作所爲,更無人牽制。
二,他要把這個決定和選擇,交回冷血自行處理。他在罷了崖下撿得冷血,且因冷悔善的事而來,他覺得冥冥中,冷家獨子雖然慘死,欲救無及,但已轉魄到冷血身上。冷血能夠大難不死,可能是冷小欺神魂相佑之故。冷血要是意志不堅,俠志不定,只要依附凌落石,自然有的是青雲路,諸葛也不欲揭破、相阻,也依此對冷血作一個最嚴厲有力的考驗。
所以,當他派冷血北上.辦理凌落石大將軍一案時,一面暗囑追命、楊奸作出照應,另外,他也料定到了生死關頭,宋紅男定必不顧一切,當面認子,冷血也必陷於左右做人難的局面之中,所以他早已吩咐追命,必要時即拆開蠟丸,也早向蘇秋坊說明一切:只要見追命持蠟丸攜人來求解,即把這前因後果,一一道明:
──冷血並非凌驚怖之子。
──但他可自行選擇:認父得勢,從此成了“大連盟”和“大將軍”的承繼人;或者道明真相、公事公辦;又或是將計就計,藉此佔了大將軍的便宜:畢竟,現在是冷血知道了自己並非凌落石親子,而凌落石、宋紅男卻並不知道這個。
──在這鬥爭慘酷的世上,多知道一些事實的人,總比少知道一些的佔了上風。
冷血呆住了。
他一剎間,他是悲喜交集,但總的來說,還是喜多悲少,簡直還有點喜出望外。
不過,這麼多種感覺裡,還是茫然居多。
他開心的原故是:大將軍畢竟不是他的親父。
──如果是,那就麻煩了。
他真不知如何應對。
尤其是小刀,要是他的姊姊……幸好,他現在知道,他們不是姊弟,而且,他還比她大上幾個月……
這點在別人而言,未必重視,但冷血年輕而急速躍動的心中,是很具份量的。
可是,不知怎的,他對宋紅男,總有一種難言的親切。
──要是自己的孃親該多好!
他茫然的主因是:畢竟,自己仍然是孤兒。
──一個無父無母、給人棄於谷中崖下狼穴裡的苦兒!
──誰是他父親?誰是他母親?爲何要丟棄他不理!何忍一至於斯!
“恭喜你,”追命道賀,“幸好你不是凌驚怖的兒子,這樣行事就方便多了。”
“對!”老點子道,“現在你知道你不是他的兒子,但他可不知道,你自然就佔盡優勢,進退皆便。”
馬爾也道:“這點應好好把握。”
寇樑亦道:“對付大將軍這種敵人,一定要利用每一個打擊他的機會;務必要了解他的心理上的弱處,他現在養了個仇人的兒子,而他以爲是親子的又是他的敵人,心裡一定不好受得很。咱們趁他心亂,正好緩一口氣。”
追命見冷血聽得有點漫不經心似的,於是便扯開了話題,去問蘇秋坊:“你的字寫得好漂亮。”
蘇秋坊白了他一眼:“形容人字寫得好,可以說筆意清遒,可以用骨力萬鈞,可以形容作血濃骨老,筋藏肉潔,可以譬喻爲肥瘦相和、骨力相稱,可以推許爲萬毫齊力,毆鬥崢嶸,也可以讚歎爲筆筆造古意,字字有來歷……就是不能光只說“漂亮”二字那麼沒學問!”
追命稱讚這書生一句,給他噴了一鼻子灰,但也不生氣,一逕笑嘻嘻的說:“我哪有學問!我只會喝酒作樂,偶替人跑跑腿。我倒拜讀過閣下的名著,《放浪閒話》還有《波瀾傳奇》,可把江湖異人、武林俠烈之士,寫得栩栩如生,寫得忒也真好……對不起,我可不會形容!”
其實,他說的一半固然是謙辭,一半也是真話。
“四大名捕”當中,要算追命和冷血,最不喜歡讀書。冷血是在年少時無書可讀,雖然,諸葛先生曾請了位“白首書生”韋空帷來教他讀書認字,但他對書總不如劍來的有興趣。
追命個性豁達自在,不大講究學問,他覺得行萬裡路勝讀萬捲書,人情世故,遠勝文章詩句。所以,他好交友,嗜喝酒,愛浪蕩,無聊無事纔讀書。他剛纔提的那冊《放浪閒話》,其實他並沒看過,只不過,蘇秋坊成名極早,文才遠播,他曾在“飽食山莊”聽一個好說故事的莊客說過,他聽得極爲入神,而《波瀾傳奇》他則是聽韋空帷提過,內容也很吸引,這種稗官野史、鄉野傳說、唐人小說、仙怪誌異,倒是最合他的口味,他不時送酒聽書,只覺過癮無比。
他也聽說蘇秋坊寫過詩集,好像叫做《霜中白鷺》,反正他一首也背不出來,心裡也有疑問:霜中白鷺,豈不如銀碗盛雪,啥也看不見?心是這樣想,卻不敢問,怕又給蘇博士痛罵,更提都不敢提了。
豈知蘇秋坊聽了,又瞪了他一眼,沒說什麼。
追命以爲提他陳年舊作,豈不是意指他新著不值一提,而且記起他曾因敢言力諫而下過幾次牢,都能持志不屈,且大難不死,出來後定必有精采著作,連忙問道:“我近日忙,沒看書,卻不知近日蘇學士可有寫些比《放浪閒話》、《波瀾傳奇》等續作,或更過癮的作品嗎?你在牢中必有所悟,可有記錄下來,讓後世小子得到啓發憬悟麼?”
通常阿豬阿貓阿狗,一旦沒有看書,都會推說自己沒有時間,這是最“無罪清白”的藉口,人人都用,人皆如是,這樣說了,彷彿看書的人或讀書比他多的人乃因太多時間、太清閒之故,卻不知其實真正的讀書人,其實都懂得爭取時間讀書,在千忙中仍堅持讀書而已,就算是連如廁、休歇時也能讀則讀。追命也不例外。
卻不料蘇秋坊聽了之後,嘆了一聲,“崔爺,你甭討好我了。讀書有什麼用?秀才造反,別說三年不成,三十年也一樣不成!你看,咱們光用嘴巴喊上兩句,人家只要聽到不同的聲音,拿刀子趕馬來就殺個血流成河,我們讀書人難道一句子曰就可以使他放下屠刀立地放屁了?還是你好,忍辱負重時可以潛入敵旁當臥底,快意恩仇時可腳踢大惡人,一個不高興時,浪跡江湖逍遙遊去也,豈不自在?”
他頓了頓,又說,“不錯,我坐過了幾次牢大難不死,反覺寫書有何用?立千秋萬世名?那太苦了!此際各位父老叔伯兄弟姊妹們尚無寧日,不得溫飽,我們寫這種百無一用換不了饅頭的書幹啥?寫志怪俠異,講故事傳奇?一旦坐過了牢,嘗過了鐵窗風味,知道黎民疾苦,明白來日無多,憑良心話,這些可有可無、供人茶餘飯後薄哂一笑的小道微技,我也真寫不下去了。”
他搖首擺腦的說:“如果要活得像個人樣,便得要做點像樣的事給不像話的人看看,光靠嘴皮子跟單憑一支禿筆,是做不了實實在在的好樣兒的!我幾次坐牢,身在囹圄,雖然自己總算是大難不死,但筆卻已死了,只能寫寫這些個大字,讓那些老眼昏花、不中用的狗官,遠遠也看得見:百姓不是芻狗,羣衆焉能御用!”
說罷,無限感慨。
也十分感傷。
追命沒料自己一時貪嘴,竟會引出他如許話題,知道此人一身嘮叨,決不好惹,還是不惹的好。
只聽他的弟子在勸慰他們的老師:
“夫子,您就別難過了……”
追命扯了冷血偷偷溜到一旁,耳畔還聽到蘇秋坊又在說:
“各位父老叔伯兄弟們……”
追命“嘻”的一笑。
冷血惆然:“你笑什麼?”
追命道:“這次他那句忘了‘姊妹’二字………”
“也少了句‘親愛的’,”冷血也笑了,畢竟知曉自己不是大將軍的兒子,心情上是好過多了,“也許在場的都沒有女子之故吧,他就刪節了,一切從簡。”
追命笑道:“──這還算從簡?不如叫大將軍也來從簡,當自己沒生過兒子算了──”
說到這句,突然,臉色大變,失聲道:
“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