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長鶯飛的三月,是個極好的時間,尤其在不染俗世纖塵的空幽之谷。
山谷共有兩戶人家,兩座庭院,相隔不過數十米,一戶殷姓,一戶齊姓,均是在幾年前搬來。從最初的互不相識,到後來兩家之主義結金蘭,仔細算來已有七年之久,兩家現今最小的娃兒,也有八歲。
殷家當家叫殷沐,長相清癯溫和。夫人姓韋,閨名君寧,是個舉止得體溫婉體貼的女子。夫妻倆膝下有二子,長子十歲,次子八歲。
與這寧靜的一家相比,另一戶的齊家,則是另一副模樣。戶主齊燕行,是個年紀輕輕的刀客,右臉橫亙的一道疤,單看有些駭人,長久相處卻容易以爲這疤其實是爲了錦上添花。
他行爲舉止與娘子如出一轍,均是性喜笑鬧,以至於連自家兒子也難逃這種性情。
與殷家相比,齊家豈止是多了一點的熱鬧,簡直是每天必定鬧上個幾回。要麼是齊家娘子與齊家兒子,要麼是齊燕行與齊家兒子。從齊家這個兒子能講話能跑能跳開始,齊家變得更熱鬧了。尤其,日前這孩子已長到貓狗都生厭的年紀。
反觀殷家,則是安靜的出奇,與他們的鄰居對比更甚,簡直算得上是靜謐。
殷沐是個不愛講話的人,表情算得上是溫和,隱隱有股令人不敢造次的威嚴。殷家娘子,大概出自書香世家之故,待人處事均是有禮極了。殷家二子,也是承襲父母性格,安靜沉穩的一點不像個孩子,殷家長子尤甚。
這三個孩子,算是有兩種極端的性格,偏偏相處極好,如同他們父輩。兩家家長在遇上不過一年,便義結金蘭兄弟相稱,這三個孩子,也在懂得一些人事後,有模有樣的結拜,如今已三年之久。
在這雙方家長結拜的第八個年頭,男孩們結拜的第四個年頭,向來笑聲不斷的山谷,終於打破幾年來的慣例,今日出乎意料的安寧。
不過,在唯一一個尚有人聲之處,卻是在向來寧靜的殷家院子附近。
兩家的男人均是守在門外。三個男孩坐在木頭籬笆上,帶着一臉的擔憂,連向來最吵鬧的齊家兒子也惴惴不安的坐着,時而咬脣時而嘆息的,活脫脫像個小大人。他兩邊各坐着一人,便是殷家的兩個孩子了。穩重老成的殷家孩子,也不知着了什麼魔,也是各懷心思的坐着,表情與齊家男孩大同小異。
“大哥,你可以坐下歇歇了,我眼睛都快花了。”懶散的聲音響起,是坐在院中木桌前的男人講的,飛揚的劍眉斜挑,一副不以爲然。他便是齊家之主的齊燕行了,寸長的疤盤踞在頰側,笑起來算是這張臉的神來之筆,更顯明朗。
正不安走動的殷沐一愣,停下腳步,臉上的擔憂絲毫未變。“都這麼久了……”他良久嘆息,這還是他第一次感到如此無力於心,緊皺的濃眉令他看起來更不可親近,緊抿的下頜緊繃若石。
“都已經是第三次了,大哥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來!”齊燕行看了看加上自家兒子的三個小大人,不禁嘆氣,將手中的葫蘆遞給殷沐,“喝點兒酒壓驚。”
他家兒子名叫齊無爭,剛九滿歲,身旁兩位,右手邊年紀較大的,是今年十歲的殷無情,左手邊則是今年八歲的殷無心。
齊燕行揚眉朗笑,不過話之後,需要壓驚的卻是他自己了。他沒想到殷沐竟會真的接過,竟會真的喝酒,他難道不是向來滴酒不沾?
“大……大哥……”齊燕行期期艾艾的驚呼,險些咬到舌頭。
“如何?”殷沐擰眉,不悅的擰眉瞪着齊燕行,大約終於後知後覺的感到這個義弟太聒噪。
齊燕行指着他手中的葫蘆,心有惴惴道:“大哥,那……那裡面是酒……”
這下殷沐的眉皺的更緊,良久悵然一嘆:“酒?原來是這種味道啊,都忘得一乾二淨了。”他將酒壺塞給齊燕行,“喝酒誤事,以後不要這樣。”
齊燕行咋舌——喝酒誤事?這事豈是他所能誤的!原來,大哥竟沒有意識到,看來他真的很緊張。“大嫂不會有事。”他起身拍了拍殷沐肩膀,心間感慨萬分:“鶯子陪着大嫂,絕不會出事!”
殷沐目光沉沉的看着緊閉的木門,欲言又止。
驚聞室內傳來一聲尖銳的嬰啼,兩個男人三個男孩迅速跑進室內,剛好遇到滿面堆笑的沈鶯語雙手託着一個布包。殷沐微微致意後匆匆越過她便衝到內室,沈鶯語只好一臉無奈的看着後來的自家相公。
“看看吧,你的乾女兒!”她語氣低落:“真沒想到,這麼漂亮的小女孩,怎奈爹爹眼裡竟沒有她!”
齊燕行聞言眼前一亮,心底也一亮。“乾女兒?”他俯身盯着紅彤彤的小娃兒猛瞧,“哈哈,這裡終於能有個女娃兒了,看那三個臭小子還整天趾高氣昂的!”
“爹,你又在講我們壞話!”後來追上的齊無爭聽了不滿,懶洋洋的瞅着齊燕行叫囂,活脫脫年輕二十歲的齊燕行。
殷家兩個孩子則是不理父子倆的吵鬧,徑直走向前看新生的妹妹。
齊無爭大概是覺得無聊,也跟上前去瞅了一眼。“好醜!”他輕嗤,隨即頭上捱了一記敲打,正是來自他孃親。“娘,你又打我!”他摸摸頭,衝齊燕行道:“爹,娘又打我,你再不管管,總有一天連你也打!”
這話剛落,豈料頭上又捱了一記,卻是齊燕行。“活該,誰叫你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他一臉得意:“這一記是替我乾女兒打的,將來若再敢說一句不中聽的,小心我打得你滿地找牙!”他看着紅彤彤的女嬰,驚呼,“多漂亮,一定是個小美人胚子!”
“醜死了,紅彤彤又皺皺的!”兩隻手掌正朝他天靈蓋去,齊無爭卻是先一步跳開。“哈,早就知道你們有這一招!”他笑道:“如何,你家兒子還……”算機靈。他忽的一驚,“你們怎麼這麼笑……”
下一刻,齊無爭被迅速放倒,剛逃過一劫的頭重重磕在地上。
“你們做什麼?”他驚呼,向來與他站在一邊,或者冷眼看笑話的殷家兄弟,竟握着拳頭一臉怒容的壓制住他手腳。
不苟言笑的殷無情,怒目而視的樣子令齊無爭忍不住想逃。
“揍你!”
也不知兄弟倆是誰先開口,大概是殷無情,只有他有這種冷冰冰的死板語氣。總之,這話之後,便聽一陣乒乓作響,與吃痛的悶嚎,殷家兄弟的拳頭便一下接一下的落在齊無爭身上,而齊家夫妻,則是笑看着自己兒子被欺負。
“咯咯”的笑聲忽的傳來,即便在聲音吵雜的此刻也如空谷之音,甚是悅耳——這剛出生的嬰兒竟笑了起來!
三個男孩相視無言,這還是他們第一次見到初生的嬰兒,沒想到竟也如此……好玩!
“瞧,那是你的三個哥哥,等你長大了就可以跟他們一起玩,也可以欺負他們!”沈鶯語笑着將女嬰舉到身前,令她正面看着三個仍倒在地上的男孩。女嬰黢黑的眼珠猶如深夜的潭水,眼白則如秋日的天空一般晴朗。
“好漂亮……”齊無爭喃喃低嘆。殷家兄弟一愣,扭頭看了看灰頭土臉的齊無爭,瞪了一眼鬆開對他的鉗制。
“這還像句人話。”殷無心冷道,他向來冷着臉,十足十的小大人,連笑的時候也是如此。看着他皮笑肉不笑的瞅着自己,齊無爭只感到脊背發麻。
齊燕行向前拉起仍在地上的兒子,替他拍拍身上灰塵。齊無爭冷哼:“終於記得我是你兒子了?”
齊燕行冷笑:“要不是怕你太髒害我乾女兒生病,哼,你以爲我會幫你?”說完他揚長而去,留齊無爭有口難言。
“嫂子,嫂子……”沈鶯語抱着新生兒折回內室,笑道:“瞧你女兒,纔剛出生就讓三個哥哥大打出手,可真是小小紅顏呀!”
韋君寧淡笑,蒼白的臉上盡是虛弱的汗珠,殷沐細心的爲她擦拭,也終於在沈鶯語將女嬰交還時看到小女兒的臉。
長得跟無情無心出生時一樣,他不禁皺眉。這個折騰了君寧近一天一夜的女娃,竟跟她乖乖出生的哥哥沒什麼區別!殷沐心底苦笑,這大概是給他的下馬威,饒是泰山崩於前仍面不改色的殷沐,終於因這個女娃的出生肝膽欲碎。
怔愣的半天的齊無爭終於趕來,“噠噠”的腳步聲甚爲清亮。
“伯母……”進門便接到十束冷酷的視線,衝到嘴邊的話只得硬生生嚥下,若再像方纔被折騰一次,他齊無爭非得夭折不可。“她,她很漂亮!”不能告狀又不能傻子一般愣住,聰明如他齊無爭,也只能想起這麼句言不由衷的話來。
殷家兄弟衝他冷笑,轉頭又是一副乖巧模樣,惹得齊無爭又是一陣心寒。而他那對不成材的爹孃,則滿是示威的笑,也不知是嘲笑還是怎麼,總歸令他不舒服極了。齊無爭訕笑,他還真是倒黴,攤上這對胳膊肘外彎的父母不說,還跟這兩個陰陽怪氣的傢伙結拜。
不過,說這句無關緊要的話,能迎來殷伯母的讚賞,也不怎麼吃虧。
“無爭真乖!”韋君寧笑道,無力的聲音加上溫婉虛弱的笑容,令齊無爭前所未有的驕傲。想到這裡,他又怎麼不暗自嗤笑,他家孃親,永不做不來這樣,他甚至不敢想象若他娘將這些話,他是否會不給面子的笑趴在地上。
沈鶯語看着一副不自在的兒子,笑道:“儘快給這惹人疼的小女娃取名兒,如何,大哥大嫂怎麼想?”
韋君寧看了看手邊的女嬰,不知何時安靜的睡去,平靜的臉上帶着安心。她又看了看無情無心兩兄弟,與坐在身側的殷沐,臉頰微微一紅。“取名字的事向來由你做主,這一次也是照舊好了。”
殷沐臉色也是微紅,尤其視線瞥見周圍所有人均看着自己,好在膚色黝黑看不出。“我……”他低頭看着新生的女兒,沉思片刻,正欲開口已被快言的沈鶯語打斷。
“我說大哥,這次取名字可是給漂亮的小姑娘,可不能用什麼無情無心什麼的!”她板起臉說教竟也有模有樣,連齊燕行齊無爭父子也不禁咋舌。沈鶯語一股得意油然生出,無視另兩兄弟的不悅,道:“否則你可是會少了不少會踏破門檻的求親者,不少的東牀快婿!”
“娘!”這下,連一直竊笑的齊無爭都不贊同了,他家孃親,真算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人家女娃剛出生,她便想着將人家嫁出去,還裝作一副喜歡人家的模樣,還真是他爹的娘子!
殷沐皺眉,看了看兩個默不作聲的兒子,顯然也是不高興了。沈鶯語話雖說的不錯,但既然有了無情無心開了先例,也不該貿然改動。他的沉默,並沒有打消沈鶯語的熱情,倒是齊燕行注意到。
“什麼話!”齊燕行不屑的叫道:“無情無心怎麼了,這名字有什麼不好,你家兒子還不正是叫無爭!”
沈鶯語瞠目結舌,顯然未料到率先反駁的竟是齊燕行,倒是齊無爭開口。“是呀是呀,無情無心真是好名字,你兒子的無爭,也是天下最好的名字!”
當年他小被迫按上無爭這麼個奇奇怪怪的名字已經夠不幸的了,沒想到他爹竟毫無愧色的提起。他側首想了想,暗諷道:“不過呢,無還真不是什麼壞字,也有不少好聽的詞。除了我們三個的,大有什麼無爲無言無塵無風……”
“臭小子還真聰明!”又是一個巴掌扇來,剛好蓋在他頭上,粗糲厚實的手掌不用想就知來自他爹齊燕行。
齊無爭委屈的擡頭猛瞪,剛好看到殷家兄弟冷笑又帶着吃驚的表情。他的聰明難道不已經衆所周知?他冷笑,不過這巴掌還真重,若不是看着伯父伯母的面子他定要吼回去。“聰明還打我,”他咬牙切齒的小聲嘟囔,“再聰明的頭腦都被你打傻了!”
“無塵無塵……”齊燕行激動的雙目炯亮,正準備給齊無爭一個擁抱,卻見他驚慌的跳開,站在殷家兄弟身後衝他冷笑。齊燕行一愣,也回之冷笑,轉頭道:“對於小美人胚子,還有什麼比無塵更適合!”
殷家兄弟淡淡一笑,瞅着齊無爭的眼神盡是讚賞,而齊無爭乾脆得意的整整衣着,沒想到可憐的後背又捱上兩拳。齊無爭悶哼,終於開始認同自己需要有個兄弟幫忙的事實。可這念頭也一如既往的僅存活剎那,若他有個兄弟,定要遭受殷家三兄妹的欺負,還是他一人承擔好了。
韋君寧驚喜的看着殷沐,良久終於等到他一句話。“好,聽無爭的,就叫無塵!”他如釋重負的鬆一口氣,取名字再困難不過了,既然有個現成的好名字,他又何須自找麻煩。何況,無塵這名字,真真切切適合他新生的女兒。
殷無塵出聲一個月時,殷家辦了一場隆重的滿月酒,客人當然只是兩家人。酒筵進行了一半,主角便呼呼睡去,微紅的小臉上盡是酣睡的香甜。三個男孩見此情此景,只得悻悻吃飽後便跑到外面。
山谷向來寧靜,殷無塵出生後就更安靜了,主要原因則是齊家三口不願打擾嗜睡的她安眠,近些日子山谷已沒有令雲雀嫉妒的笑鬧。
男孩們的遊戲,便是在遠處練習摔跤,之前是在兩家中間的位置,現在移的遠了些。累了後,三人便並排躺在接連青天的草地上,最左邊是殷無情,按年歲一字排開,相距一米多遠。
柔軟的青草帶着令人愉悅的清新。
“你們說,她長大真的會變得很漂亮?”齊無爭皺着眉開口,他雖並未指出所言是誰,殷家兩兄弟卻不可能不知——不知何時起,三個男孩談論的話不出幾句便繞回同一個話題,殷無塵。
這個問題困擾他好幾天了,既然所有人都認爲無塵是個美人胚子,爲何滿月酒都過去好幾天了,還是那副醜醜又臭臭的樣子。
等了良久仍未得到回覆,齊無爭低笑,忽的感到灑在面上的陽光不知被什麼遮住,睜眼一探究竟,又是殷家兄弟。不知何時,他們已悄無聲息的站到他面前。齊無爭一愣,腦海躍出的第一個想法竟不是殷家兄弟功夫進展神速,而是自己又成了倒黴鬼。
齊無爭低嘆,從無塵出聲那刻開始,他已經說了不計其數次的倒黴鬼,爹孃如此,連素來並不見怎麼團結的殷家兄弟,都聚在一起沆瀣一氣的折騰他。可想而知,無塵已經成了所有人的心頭寶,除了他這個倒黴鬼。
或許,他也該妥協試着喜歡那個名不副實的小美人……
他還未想到對策,殷無心開口:“皮又癢了?”說着便摩拳擦掌。
齊無爭一愣,殷無心,可是個比殷無情更厲害的主兒。雖然殷無情纔是三人中年齡最大,功夫最好,拳頭最硬的,可他好歹是個大哥,不會隨便欺負他這個二弟。殷無心可就沒這些估計,石頭般的拳頭朝他招呼過來,迎接都來不及更別提連躲閃。
更嚇人的,則是殷無情總會無條件的幫殷無心。兩個欺負一個不說,回家還要面對冷嘲熱諷。他齊無爭還真是倒黴透了!
“笑話!”齊無爭嗤道:“這話你們也當真?年齡真是白長了!”他輕哼,“誰不知無塵妹妹將來肯定是個傾國的美人兒!”
可惜,深知他脾性的二兄弟不肯相信,於是又一陣的乒乓作響。
聽到呼喚回家吃飯時,三人灰頭土臉。雖然可想而知身上淤青最多的又是齊無爭,至少他是以一敵二,殷家兄弟也被打的齜牙咧嘴,殷無情頭上也佔了不少草屑。
跟在二人身後齊無爭竊笑。每次傷的最重的都是他,也是花時間最久才能痊癒,偏偏他又是最不長記性的那個,嬉皮笑臉的樣子甚至令沈鶯語也想着給他幾拳。
更令人稱奇的,則是這三個性子外在不和,甚至時常拳腳相加的男孩,感情竟愈來愈和睦,有時甚至是齊無爭聯合殷家兄弟的一個去招惹另一個。
當然,結果最慘的那個,總是喜歡惹是生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