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昭冉的醫館似乎小有名氣,一大早便有不少人排隊。

這情形在一個死衚衕中顯得怪異極了。

棲霞一早出門歸來,便見到許多嘈雜的陌生人,怒氣衝衝的找到昭冉,站在門前卻又不好意思打擾。

昭冉正在給一個頭發花白的大娘把脈,低聲詢問的樣子,令棲霞不禁忘記他心中其實也住了惡魔。

她未開口,昭冉卻是已發現她。

“你來了!”

昭冉笑道,語氣輕快,真像個簡簡單單的大夫。那背對着棲霞的大娘也是回頭,臉上也帶着笑,看上去雖不怎麼好看卻也溫暖極了。

棲霞點頭,本想離開,偏偏擡腳邁入門檻。她找了一張凳子坐下,也是這看診小室內僅剩的凳子。

木凳在一張低矮的木桌旁,同樣簡陋材質粗糙做工,外觀看去更經歷不少年約,褐色的漆已顯斑駁。她坐下後,發現昭冉又專注於病人。

他果真還是隻喜歡一心做一事。棲霞想,目光私下流轉。看診的人很多,隊伍縮短的也快,不多久後從打開的窗子便看不到隊尾。

昭冉的醫術果真還是很好,做事也果真一如既往的快刀斬亂麻,一點兒都不像那個溫溫和和的他。

“走吧,我帶你出去走走。”昭冉收起藥箱。

棲霞回頭,卻剛好看到一位新來的病人,她朝昭冉苦笑——這種情形,也不止是發生了十幾次而已。

昭冉也是苦笑,他食言最多的人便是棲霞了,偏偏還是因着同一個理由。

棲霞冷冷的看着病人。那人似乎並沒有什麼病,整個人、整張臉都如邊關的旗幟,獵獵鼓動。病人穿着灰藍色的長袍,這是種看起來很髒的顏色,在無名身上多了幾分陰鬱,在這人身上則多了幾分悲哀。

他們的世界總是髒亂的,與他們相關的也是。這個人所生存的環境大概與他們無異。

棲霞的視線沒有她想象中的變得更冷,反而像昭冉,逐漸帶了幾分溫和。棲霞的溫和,與昭冉的冷酷,向來一樣稀少。此刻,卻同時出現。

她回望了一眼昭冉,七年的諳熟,她幾乎能分辨出昭冉情緒的波動。

不過,昭冉的冷,絕不會像她表現出,而是揉入更溫和的笑。

垂頭的昭冉,總帶着一股莫名其妙的暖,與冷。

方收好的藥箱重新打開,棲霞看着昭冉重新坐下。

來人其實是個年輕姑娘,打扮成年輕公子的年輕姑娘。做了這些年的類似的裝扮,棲霞早已習慣不從人的外表打量。蒼白的肌膚,倔強的雙眼,她大概活的也不容易。否則,又有誰家父母將俏生生的女兒當做小子養。

她的戒心似乎很重,當踏入室內便收住腳步。

“公子來看病還是……”昭冉笑問。

來人不答,冷冷打量着,片刻後正面迎上昭冉。“我來看病人,不過似乎已經離開,告辭。”

說罷便迅速離開,悄無聲息的同來時無異。

又過了良久,棲霞擰着眉走到昭冉跟前,道:“她說來看病人,我倆難道是病人?”

“大概。”昭冉苦笑:“我倆的行爲,在外人看來的確是病人才可能有的舉動。太不合理,也太不明智了,尤其,尤其對那裡的人來說……”

“可她又說病人離開了,”棲霞冷嗤:“難道我們又成了正常人?”

昭冉不以爲意的一笑:“隨他們怎麼想,反正一切尚未結束,下結論爲時尚早。”

棲霞嘆道:“沒想到他們派出的竟是這樣一個人!”

昭冉笑道:“怎樣的一個人?”

棲霞道:“年紀輕輕的姑娘家……”她吸了口氣,“依我看,也不過十六七歲……”

昭冉蹙眉:“十六七歲?我猜她跟你差不多大呢!”

棲霞一驚:“沒想到你也會走眼!”她再嘆,揚揚嘴角嗤聲,“人家分明只是個小姑娘,哪會像我一樣老,眼下都有皺紋了……”

昭冉忽的湊近她:“果真呀!沒想到不知不覺間,我們都老了,都不是當年一拍即合的少年人了。”

棲霞默想片刻。

“若是當年沒有遇上,我們又會發生些什麼事?是不是用不着感慨這些有的沒的?是不是都有個還算滿意的生活?”

昭冉失笑。“可惜我們遇上了,其他種種,不過是來不及萌芽開展便夭折的泡影。”他停頓片刻:“你可曾後悔過?”

“後悔?”棲霞擰眉:“如你所言,既然遇上了,選了這種可能,就代表着必須有足夠的打算面對可能失去的。從不曾擁有過的東西,又談何失去!”

昭冉苦笑:“我卻是後悔了,後悔年少意氣離家,現在想回去,卻是已經沒有家了。”他長嘆,眼角也染上溼意,“你與無名都不知,我曾經有個家,有父母,長姐,還有條狗一羣雞鴨幾畝薄田。”

棲霞愣住,她的確不知,這刻之前,她還是一徑的以爲昭冉與他一樣,是個無家可歸的遊人。

“我本姓是簡,這個你們大概又是不知了。若有機會回去,我要去趟洛陽,大姐便是嫁給了洛陽的張氏,有個女兒喚名容情,今年大概十七歲,據說也是小有名氣的大夫了。”

洛陽,那個距離無名莊不足三百里的地方,竟從沒見昭冉提起過。

“我也要去洛陽。”棲霞忽道:“我也要見一下,見一下曾經的家。”

曲家,其實也在洛陽。

昭冉一驚,他只知棲霞滅了自家滿門,沒想到竟也在洛陽。向來不瞞他的棲霞,對於這事竟絕口不提,只每年扯着他祭拜。

“我姓曲,曲高和寡的曲!”她嗤笑:“曲家人總是這樣,自以爲高高在上,大概死都不明白爲何會毀在我這個小雜種手上。”

小雜種,是曲家附在性命上給她的,而她也當真用性命洗去這個稱呼——除了那些個仗勢的僕婢沒有爲此付出代價,曲家人但凡叫過這個稱呼的,都在她賺得的那些性命以內。

這個稱呼,也是她第一次親口說出,卻也沒有她想象中的難過。

昭冉環住棲霞的肩:“去過之後,忘了這,做最後的懷念。”他惋惜,“這十年,我父母去了,長姐也走了,真不知我得到了什麼!若以後的性命靠朋友過活,我慶幸沒什麼大的遺憾。”

“誰知以後有多長!”

老刀出殯的日子終於到了。

短短的三天,在棲霞看來像極了三年。

棲霞與昭冉自然出現,混在人羣中。她看了看身邊雙目如隼的昭冉,心中所想卻是這是否是他第一次見人葬禮。

身在無名莊,殺人的機會不少,見葬禮的機會卻是少之又少。棲霞便從未見過這種葬禮,聲勢浩大的令她忍不住懷疑這些人以哪種心思送走亡者。

待送葬的隊伍過後,整個地上皆是白色,整個空中均是嚶嚶的低泣。

向來與風沙爲伍的玉門,竟也帶了江南煙雨境的哀婉。

棲霞與昭冉尾隨而上,他們都看到了昨日出現的少女,仍是一副少男裝扮,騎着頸前掛着白花的雪驄在隊伍的最前。同時,棲霞也發現另一個少年——鳴沙。

洛陽殷家,昭冉說那裡也來人了,難道鳴沙便是殷家的人?

只是,洛陽殷家又是誰?她爲何從未聽過?

不過,若真有個殷家在洛陽,無名莊真的又要開戰了。

老刀下葬的排場也很大,在祁連山中,周圍是碧色,遠處是茫茫瀚海與起伏不定的皚皚雪山。

死後能埋在這樣一個地方,大概也是幾代修來的福氣。棲霞想,若她死了,大概只是隨處一埋,甚至,連埋也不需要,只消一把火,她這些年的痕跡便煙消雲散。

“死後還有這種排場,哼,還真是不枉他一生了!”棲霞冷道,隱身在綠葉間的二人,臉上都帶着說不出的冷酷。

“人都死了還弄這些做什麼,反正也看不到了。”昭冉嘆道:“真不知這些人中,又有多少是真正緬懷。你等着吧,不出幾日,玉門的林家便不再復當時……,甚至連今日的狀況都不如。”

棲霞沒有反駁,昭冉的話是對的,他們見過太多這種事,失去一個主事者,便意味着那個家的重組。

昭冉的話一定是對的,否則隱劍門也不可能派使者——老刀、林家都可以亡,但他們在此地的勢力絕容忍任何衰敗。

這,便是老刀的作用,老刀的位置。昭冉向來不會看錯,不明白的人向來只有她。

“他們在做什麼?”棲霞問。

“將墓踩實了,死後纔不多風雲。”昭冉道。

棲霞一愣:“難道他當自己是帝王家嗎?未免自視太高!”

昭冉沉思片刻,嘆道:“無論什麼人,生前如何,帝王還是平頭百姓,都希望死後得以安寧,更不願引來後世盜墓者的惦念。林家畢竟在玉門這些年,雖是江湖,卻更像商賈。”

“又或許,林家本就是商人,因着隱劍門才成了江湖的一部分。”

棲霞又皺了皺眉。“你說,他們人不認識?”

“誰?”

“隱劍的來使,與鳴沙。”她緊眯雙眼:“你說殷家人也到了,憑他們現在微不足道的地位,能與隱劍門結盟再適合不過了。”

“或許。”昭冉淡笑:“可那兩個人似乎並不認識。”

“還打了起來。”棲霞冷哼:“人都走了,他們還打什麼!”

昭冉不語,江湖中的人總是莫名其妙的動手,或成爲朋友,或成爲敵人。

林家人果真愈來愈遠,乾脆連身影也隱沒,乾脆成了蔓延山道上的星點。

“是時候出場了。”棲霞冷笑,輕輕一掠便到了正酣戰的二人前。

認得她的鳴沙只是擡眼,倒是隱劍的使者,似是沒料到再次見她,眼光狐疑閃過,招式慢了一半。

“原來不是你!”使者抽身離開,冷冷的瞪着鳴沙,啐道。

鳴沙不以爲然的冷笑:“原來是你。”

使者道:“你是誰?”

鳴沙挑眉瞥了一眼棲霞:“問她。”

“他叫鳴沙。”棲霞笑道:“大概是洛陽殷家來的。”

使者擰眉冷道:“你叫鳴沙?我怎麼從未聽過?”

棲霞再道:“五年後你會忘不掉這個名字。”

“不,是三年,最多三年。”鳴沙淡道:“我改主意了。”

“三年,哼,野心倒是不小!”使者劍指二人:“你們又是誰?”

昭冉向前一步,道:“你要找的人。”

縱然棲霞已獨擋一面,有些地方甚至比他還要出色,這個習慣,昭冉卻是改不了了。

使者緊眯雙眼:“你們纔是兇手?”

昭冉笑道:“你找的人難道是兇手?”

使者揚眉:“不是。”

棲霞與昭冉並肩,這也是她的習慣。“那便是了,我們從無名莊來。”

“哼,竟然來了兩個!”她說完便舉劍朝二人襲來。

“想一人應對我二人,未免太不自量力了。”棲霞格開她第一劍,冷笑,與她糾纏着到了別處。昭冉則是仔細打量鳴沙。

“想不想知道幾年後能打敗我?”昭冉忽的開口,淡笑。

鳴沙一愣,他本想着將長劍收起。勝過一個棲霞,花上三年時光足矣,但已經是三年了,對於這個不知真正底細的昭冉,他沒有任何興趣。

但,既然他開口,鳴沙也沒有任何退縮的理由。

“聽說你是個大夫。”鳴沙道:“對暗器的運用極好。”

昭冉淡笑:“暗器非君子之戰,我本不喜歡。可惜以往遇上的,均是些非君子之流,也就沒什麼忌諱。”

不過,使用暗器也沒什麼不好,省了他不少力氣,也讓那些人死的更體面些。

“若不是他們暗算我,自然也毋須反被我暗算。”昭冉笑道:“只要你不想着暗算我,根本不必顧忌。”

喜歡在人背後出手的人,自然得隨時防備敵人做同樣的選擇,昭冉所做的不過是想給他們一個教訓罷了,算作送給他們此生的最後一課。

今日過後,他們的日子又將不能平穩了。

“回去吧。”剛站穩腳,棲霞便對昭冉拋出這樣一句沒頭沒腦的話。

昭冉眉頭微蹙看着兩名浴血之人,良久道:“去哪裡?”

棲霞道:“回去,無名莊。”

昭冉想了片刻,沉聲道:“好!”

這次的任務是完不成了,無論是昭冉獨自一人單槍匹馬,還是加了一個棲霞如虎添翼。總之,這次任務是不可能完成了,二人所能做的只是悻悻而歸。

一個是殺不得,偏偏要取他二人性命;另一個是不忍殺,偏偏長大了會成爲他們的敵人。這次的任務還真是艱鉅。

離開無名莊三年,一方面示弱誘出暗處的敵人,另一方面則是爲了爲無名莊找第四個莊主,也便是贈他花雕的段闕。

三年過去,無名莊敢於動作的暗敵只有隱劍門一個,三年或五年後或許再加上一個洛陽殷家,可誰又能斷定三五年後會有何事發生。比如昭冉,斷然沒想到段闕這個老酒鬼,竟是一離開便三年,他可也說過此生不再踏入中原半步,誰能保證他沒有在中原的某處喝酒。

三年已過,昭冉不願等了,何況是等一個一面之緣的人。此刻,他終於承認與段闕是陌生人了。初遇時再怎麼相談甚歡的兩人,若之後少了時間的維繫,也僅僅停止在當時相談甚歡。

“走吧。”昭冉轉身,右手一揚,一隻白玉瓶恰好落在無名胸前。“無論三年還是五年,無名莊都等你。”

殷家或許是不足爲懼的,但這個少年,卻引燃了他沉寂多年的情懷——遇上無名棲霞之前,他其實是有目標的,蜀山。

傳說中,隱劍門便是隱匿在蜀山某處,只要他去了,終有一日會發現。

昭冉,其實根本不是所有人眼裡、心裡的昭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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