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仍是緩緩流過,慢的令人察覺不出它的痕跡。半月很快過去,殷無情左頰的傷在上藥第三天便幾乎痊癒。殷家人用的藥向來算得上極好的藥。
十五天過後,四個孩子似乎也忘了那一日的驚險,終於開始踏出家門。唯一不同的,只是他們不再帶着殷無塵,他們最喜歡的小妹,無論她如何哭鬧。
至於那天的情況,四個大人也沒有追問。無論再小的年紀,只要懂得人情世故,便有了尊嚴,便需要人維護。但,四個大人也明白,點燃了引信的**,不可能無端啞聲。該來的始終要來,該來的來了誰也躲不過。無關問或不問。
午後,在三個孩子練習扎馬時,一行二十多人突然出現,騎着駿馬在這碧草延綿的山谷踐踏出殘酷的痕跡,高昂的馬嘶也驅散了山谷的安寧。這是十年來山谷人最多的一次,也是最亂的一次。
人就在眼前十幾米處。
韋君寧認得爲首幾人的衣着,她見殷沐穿過。玄色勁裝,玄色披風,以及玄色的劍鞘。殷家人用劍,除了因劍法的多變之外,還因劍被譽爲兵器中的君子——殷家人最喜歡的便是君子模樣。
她看不清爲首之人是誰,猜想大概也是所認得的,畢竟也在殷家生活了三年。她所好奇的是殷家人身側的那個不是殷家人的人。殷家人向來不與外人合作,他們終歸是自命不凡的一類人,不知怎麼選擇了“紆尊”。
殷沐與齊燕行走向前去,身爲一家之主他們本就該挺身而出。二人腳步一向沉穩,尤其在此刻,就連向來笑嘻嘻的齊燕行,背影看去也是萬般凝重。三個男孩,則是消無聲息的跟上,待韋君寧發現,已是距離她十多米。韋君寧看着身側一臉焦急的沈鶯語,不禁更加自責——每逢遇事,她總是別人的包袱。
沈鶯語並不同她,曾是個聞名於江湖的女俠。據齊燕行講,他倆聯合官兵一同蕩平洞庭八寨的水寇,也不過花了短短一個月時間,身上更是一處傷也沒有。此刻的沈鶯語,定然是想跟齊燕行一起,定然是想着跟他並肩作戰,韋君寧慚愧的想。她從未幫過任何人,她所讀的書教會她如何做事,卻還沒有交給她怎麼行動,她始終是人羣中的那個絆腳石。
小女兒正在懷中,韋君寧低頭便可看到她。這年近三歲的女娃,甚至也比她膽大,雙目炯炯的看着前方,看着父輩與哥哥們迎敵,星子般的雙眼盡是得意。韋君寧忽的眼眶一熱,在這一點,她竟是連自己的女兒也比不過。
世家閨秀,就算是沒落世家,又豈曾見過真正劍拔弩張的情勢,更別說鮮血四溢的場面。如今即將面臨了,則是連想也不敢想。
出嫁這些年,她從未見過真正的血腥之相,即便殷沐偶爾帶着傷口回家,那也是塗抹好了療傷藥,更多的時候則是安然無恙——之前那些年,她其實從未真正擔心過什麼。當年他夫妻二人離開殷家,雖並沒有得到任何贊同,是殷沐打傷暗中監視之人才得以脫身,但當時的她正在內室做小繡鞋,聽到聲音走出已見殷沐懷抱二子走來,萬事俱定。
殷沐與齊燕行其實早就發現身後多了三個小鬼,他們的耳力就算三人再修習十多年也未必瞞得過,不過他們卻也沒有制止。有如此勇敢的孩子,身爲父親的他們更多的應該是驕傲。
又走近幾步,齊燕行一把揪出齊無爭摟在身前,類似的玩世不恭的笑又一次同時出現在父子二人臉上。殷無情與殷無心則是站在殷沐身邊,三雙相似的銳眸緊盯着眼前人。
此刻,相差懸殊的兩處勢力,相隔不足五米,一個極其危險的距離。
“你們終於來了。”良久,殷沐淡道,分辨不出是嘲諷還是單純的嘆息。他冷眼看着在馬上的人,他的堂兄,二十年前那年差點死在他手上的殷沽。殷沽的身側,是他不不認得的人。殷沐皺眉:“他是誰?殷家何時開始紆尊與人合作?”
殷沽哼笑不答,倒是他身邊的人沉不住氣,倏忽策馬向前將明晃晃的長槍直指殷沐,居高臨下的側睨於他。高處之人俯視,總習慣以着不可一世的視線,有時這反而暴露出他的悲哀。人與人本是平等的,無論身在何處,這纔是人間之道。
殷沐只是冷冷的望着,望着與自己眉心近在咫尺的長槍,也望着那個一副冷笑的堂兄。只是,他沒有再開口。三個孩子,見到此情此景卻是瞬間刷白了臉,均是視線緊鎖長槍,與那緊握長槍的髭面男人。
齊燕行眼神先是變暗,隨後又變得無所事事。他笑看前方,坦然豁達的模樣令殷沽緊眯雙眼。此刻,他所在意的,竟從恨了二十年的殷沐,轉到了這個僅一面之緣的青年。
從旁人口中,殷沽已是探出青年身份,十多年前在江湖一鳴驚人的少俠,與那個無端一夜之間在江湖銷聲匿跡的齊燕行。江湖向來是年輕人的天下,可齊燕行當年作爲一個在江湖叱吒的年輕人,又太過年輕。一舉擊敗數名功夫排名前五十的俠客,他不過十六歲的不名一文的少年,而助朝廷剿滅水寇,也不滿十七。仔細算算,就算那銷聲匿跡了十多年,也不過而立出頭。
齊燕行,這是個比殷沐更厲害的角色,也是長老們耗盡心思也尋不到蹤跡拉攏不到的奇人,竟然跟殷沐成了結拜兄弟!齊燕行身前那個面色慘白的人,正是十五日前嬉皮笑臉的試圖矇混過關的男孩。小小年紀就有如此膽識,長大了定然也是個禍害。
他所預期的事情並未發生,殷沐仍是動也不動的睇着前方,倒是那個威脅他的人在這侷促的情勢下顯得惴惴不安。殷沽冷笑,他已不是第一次接受到這個沒用傢伙求助的視線,真算得上的是亡命之徒中的敗類。
“你該殺了他。”殷沽冷道,雙目如炬:“我記得你最恨的,便是這。”他意有所指的瞥向一側。
的確,若是在七年前,若殷沐還是殷沽所熟悉的殷沐,早該殺了這個不肖敗類。後背的疤忽的又開始隱隱作痛,殷沽永遠忘不掉殷沐送他這一刀的原因,只爲他斥責一個老不死的下人。也正是如此,他才向長老請命此次任務。
無論如何,他都不會放過這個機會,無論如何,他都不會讓殷沐安然無恙的回到洛陽。就算明目張膽的違背命令,也在所不惜。他冷笑,又或者,那羣老傢伙,早就猜出他心思才答應。殷家人或許都以爲他們是最仁慈的長老,他殷沽絕不會如此天真。算不上仁慈的長輩都不會以小輩性命做籌碼,殷家那些仁慈的人偏偏會,連眉頭也不皺。
殷沽說出這話的同時,長槍指着殷沐的那人簡直嚇呆,回首雙目怒瞠殷沽一句話也講不出。原本冷眼的殷沐,這時卻笑了,伸手撥開長槍,嘆道:“兵器不是拿來顯擺的,而是用作一擊制敵,保命之用。”
他說出這話,其實並非說給對面威脅之人,也非殷沽,更非他身後或是殷家子孫或不是的人,更不是他自己或者齊燕行。他真正在意的聽者,只有三個尚未見過真正的江湖,卻被江湖困住的男孩。
這或許會改變他在他們心中的形象,但這卻又是真正的他,某段時間中最真實的殷沐,也是當前的他的組成部分。說出這話,殷沐明顯感到三個男孩詫異的目光,帶着惶恐又帶着崇拜。男孩的世界向來與真實的世界差別千萬,這是毋庸置疑的道理。
殷沐只是笑着,看不出是冷酷還是冷漠。齊燕行也是笑,他的笑卻沒有如此難以辨明。齊燕行向來只有一種笑,坦蕩安然的笑,無論何時,無論何地,更無論面對何種情勢。他的笑,總是不變,形式或許有差別,內容卻從未改過——他的笑,令無心之人無心,令有心之人更有心。
笑,是最好的面具,天衣無縫的面具。
方纔還君臨天下般俯視他的人,狐疑的轉身迴歸衆人,帶着強持的鎮定與明顯的示弱,而殷沐則仍是笑。他的笑,其實本不是笑,天下大概沒有幾人知道,他殷沐只消不板着臉,看起來便是笑着的。他,年少的他,笑起來其實很好看,嬤嬤最喜歡的便是看他笑,總笑着說他長大了定會一笑便傾倒整個女兒國。這是他的記憶,連君寧也不知的秘密。他與殷沽的樑子,也是因這些埋藏在暗無天日之處的秘密。
沉不住氣的不是殷沽,既然能恨一個人足足二十年才找準機會出手,他定然不是沉不住氣的那個。衆人中最沉不住氣的也不是殷涿,畢竟也是殷家人,若沉不住氣早落得被驅逐,如殷沐。但,最先開口的卻是殷涿,在許多人——包括殷家人,心浮氣躁的策動馬匹時,鎮定自若的殷涿陡然開口。
殷涿的年紀比殷沐大,也比殷沽大。在同輩的堂兄弟中,殷涿排名第二,偏偏是最不受長老重視的人之一。若非長老們認爲他還有些作用,用以牽制他還算成器的兒子,大概早落得被逐出殷家主宅的下場。
當殷涿一開口,殷沽便暗自冷笑。對於這個二哥,他從不願多說什麼,更不願多做,就算明知他要犯錯。這個二哥,算是殷家子弟中典型的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偏偏有個備受重視的兒子,任其他人怎麼討厭也動他不得。
殷涿開口,帶着他自認的威嚴。他這一輩的老大殷況,也便是他在殷家唯一的兄長,已當選爲下一任的家主,根本無暇顧及兄弟間的事務,便交付於他。
但,他以爲的威嚴,在殷家人看來,卻是十足的裝腔作勢。
殷家並非善堂,它的一切均是根據威望與能力。殷涿的威望與能力,與他的年齡成反比,當底下的兄弟都長大成人,這個自小便圓融過頭的兄長,所擁有的技能只有過分的圓融。他的圓融,成就了他得以執行此次任務的根本原因。
“七弟!”殷涿策馬向前走了幾步,領先殷沽半個馬身,道:“你在外待了七年,也該回家了。”對離家已久的遊子而言,最致命的詞便是回家,他記得當初長老從太行尋回殷沐時,用的便是這個詞。
殷涿得意的笑看殷沐。殷沐雖仍是一言不發,至少沒有方纔那樣笑,而是稍微斂了心神,整個人看起來沒有方纔的淡然。他,殷沐,畢竟也是殷家人。
良久後,他才擡頭看着殷涿,與他身後的殷家子弟。“家?這裡纔是我的家。”他淡道:“從嬤嬤死的那一刻,殷家對我而言,就只是個籠子。”見到衆人臉上的詫異與驚喜,殷沐冷笑:“你們回去吧,我今生不會再踏入洛陽半步。你們愛怎麼做就怎麼做,我殷沐絕不插手。”
殷涿不自在的瞧了瞧身後,眼見的是若隱若現的嘲諷,聽到的則是那些似有似無的冷笑。“放肆!”他厲聲斥道:“長老說了,就算綁也要將你綁回去!既然找到這裡,你以爲還能安然離開?”
“既然如此,那就綁着我回去好了。”殷沐道:“天色已晚,今天就到這裡,等哪天你們準備好了來綁我,儘管來便是了,我殷沐恭候大駕。”他不以爲僅憑這不到二十人便可將他帶會殷家,這些人的底子,他再清楚不過。長老們似乎並不非要將他待會,所派遣之人除了一個殷沽可以與他拆上百十招,其他均不在話下。
或許,長老們並不再看重他這個曾經背叛之人。
殷沐轉而離開,殷無情與殷無心緊隨,倒是齊燕行猶豫了片刻,卻也快速跟上。四人走了數十步,身後便響起震天的馬嘶與馬蹄聲,離去的聲音。
齊燕行忽的笑嘆:“大哥爲何如此急促,我看那些人也並非無理之輩。”
殷沐冷笑:“自然不是無理之輩,殷家人做任何事向來有理有據。不過,跟這些道理太多的人講理,吃虧的總是自己。”他長嘆,“我已經吃了太多的虧,也吃了太多年的虧。”
“你不會明白,甚至也想不明白,殷家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就算待自家人也是如此。”殷沐長嘆:“看來,這個地方也待不住了。”
齊燕行朗笑,道:“我可不是這樣認爲!天下再沒有比這裡更是個生活的地方了,我齊燕行可是打算好了終老此地。”他說着還饒有興致捏了捏齊無爭的肩膀,惹得他又一陣不悅——他的爹永遠不會像大伯一樣穩重。
殷沐苦笑,他自然也認爲這是個極好的地方,自然也不會離開,可齊燕行卻要暫時避開一下了。該來的終歸要來,他從未想過躲避,只是牽扯上無關的義弟,着實不該。
這場突如其來的災難,究竟該算在誰頭上?是他自己的不甘心,還是殷家人永不滿足的貪慾?
“不知大哥約我出來何事?”良久沉默之後,齊燕行終於忍不住開口,笑嘆的聲音仍帶着欣喜。彷彿,令他開口講話的,並不是這一頭霧水的莫名其妙,而是殷沐將他約出的大事。
將家人安然送回後,殷沐便約出齊燕行,地點正是三個男孩最喜歡的山坡。四下望去皆是連綿不斷的翠色,身後,則是那個殷切關注他們的家——他們的家也的確是在這裡。無論何時,只要想到身後有家,有家人,大概再怎麼孤傲的浪子也感到安心。
殷沐視線順着綠油油的山坡向下,仍是空蕩蕩的不見一人。他卻隱約能想到,距離他視線盡頭的不遠處,大概有了殷家人駐紮。殷家人想做的事,向來沒有半途而廢的道理。
“燕行,”又過了良久,殷沐沉聲道:“爲兄對不住你!”他不是個擅於表達的人,尤其在設定好的場合講些設定好的話。
齊燕行一愣,遂斂起吊兒郎當的本色,低聲笑道:“大哥這是哪裡話!”
殷沐微眯雙眼,嘆道:“殷家來人了,那場面你也見過了。”齊燕行疑惑點頭,他又道,“這次他們是不可能放我走了,而且我也不想再逃避。該來的總歸要來,無情無心他們兄弟也要懂事了,總不能再隨着我四處顛簸,甚至亡命天涯。”
見齊燕行仍一言不發,殷沐只好嘆道:“你懂不懂我意思?”
齊燕行朗笑:“大哥講話沒頭沒腦的,小弟怎可能懂!再說,殷家人來便來了,與我何干,又與大哥你何干。”
殷沐皺眉:“話是如此,可他們總歸是衝我來的,我不希望自己害了好兄弟,更不想還鶯子與無爭。這是我與殷家的恩怨,從我降生在殷家,冠上這個姓氏便開始,與你無關。”
“與我無關?”齊燕行挑眉:“大哥你不說殷家人與外人合作麼,你可知那些外人是誰?”
“誰?”
齊燕行笑道:“我的仇家。當日大哥不該那樣急,害的小弟都沒有好好跟他們敘舊。”
殷沐駭然:“你的仇家?”
齊燕行神色坦然,道:“自然自然,在江湖行走這些年,誰能沒有一兩個仇家。何況,我與鶯子得罪的不止是兩三個或兩三羣人。”單單是他與鶯子聯手破了洞庭八寨便不知與多少人結仇。
殷沐沉默,良久悶聲道:“沒想到他們竟聯合起來了!”看來,殷家是不打算放過他了,甚至與他相關的也不會放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