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一名手無縛雞之力的弱書生,傾心的不是知書達理的溫柔小姐,竟是江湖世界瘋瘋癲癲的野丫頭,該是多麼一件不合情理之事呀。

男子手執書卷,站在窗前。再過不久,就是春闈日了,他竟是還有閒心想這些有的沒的。男子失笑,丰神俊逸的眉宇間盡是疲色,誰教那件不合清理的事發生在他身上,活該他受苦,活該他要在遊歷未結束便拾起書卷。

但,倘若這次舉了進士,他大概就要成爲天下最幸福的人了。

……

遇上她,其實只在去年秋天。

杜晦言奉祖父之命前去外地遊學,正身在與劍南蜀山相接的秀峰之中。

秋天是個極美的季節,天美地美山美水美。

掬起一捧沁涼的山泉,杜晦言將其撲在面上,暢快的感覺直令他宛若離籠之雀,心情飛揚到極點——這也怪不得他,向來被祖父管得緊,要不是一年後就要應春闈之試,順理成章的出仕爲官,他定然還是要關在書房潛心聖賢之說。

本來,爲了應付考試,他該更認真纔是,可祖父卻陡然命他出行,還振振有詞的宣稱紙上得來的東西總要躬身而行才記得牢,才能隨機應變安之若素,這纔有了爲期兩三年的遊學。

於是他想,對於宦海,恐怕在其中浮沉了幾十年的祖父也不能把握。

無論怎樣,考試過後學識可絕不能止於書冊,否則別說如祖父做個朝堂爲民請命的御史大夫,連造福一方水土的知縣知州也不能勝任。

長安伊始出京畿,向南直到劍南,取徑向東,至東海,過江南東道至齊魯聖賢地,涉泗水攀泰山,逆黃河過都畿回山南,再輾轉到達京畿。這是祖父幫他擬定的路線,各種可有變更,泰山卻是不可不攀。

這歷朝君王的封禪地,歷朝文人墨客登臨聖地,及那些存活了千白年的石刻碑文,在祖父心中的地位,他可是不及萬分之一。

長安城有四十餘天,杜晦言已過了第一站的梁州朝着巴州前進。

巴州也算得上是重鎮。蜀地向來多文人雅士,大概便是因這裡山水,連“天子呼來不上船”的青蓮居士也在此譜下不少足以光耀千古的文章。只可惜己身與此人當屬殊途,他杜晦言絕做不來李太白的恣意灑脫。

入了山區,人煙明顯稀少,環境卻愈來愈美,前天見到的絢爛夕陽,昨晚觀賞的銀盤冷月,與今日這羣山疊翠間的小湖,都可堪稱人間仙境。出發時的不情願,在路過秦嶺是便被腰斬,至此可算得上是連根拔起。

杜晦言自小跟着祖父在長安生活,就算其中經歷了祖父幾次調遣,也終究未離開過京畿要地,對天下亦所知甚少。一切均停留在諸子百家的言論之下,看慣了對山河的讚美之說自然也就習以爲常,如今親見方纔算是真正識得、懂得。

這片他看做的小湖,大概便是某些書冊上所提過的海子了,當真美得脫俗美得非凡,乍看是蒙了霧靄的神秘,近看則如立在池邊的丹頂鶴,優雅神秘卻又不至於不可捉摸。

這片海子大約有半畝,夾在壁立的山間,由一條看不到盡頭的小徑帶入引出,源頭則是極目處從山崖垂下的瀑布。沿着緊貼着石壁的小徑走過了一半,杜晦言卻是不願前進了——它比之前見過的所有美景都要美,無論是曾見過的士大夫別館,還是皇廷園林,均要退讓三分。

波瀾不起的水面如鏡,分割着現實幻境,也模糊着現實幻境。古木森森的山崖倒映在湖面,偶爾的一片落葉輕盈的飄落水面激起粼粼細波,整個畫面便如遭受驚擾了的仕女一般,心有餘悸的緩慢平復。

他方纔所掬起的那捧水所蕩起的細浪,再看已傳至不可探的遠處粼粼波光之下。作爲書生,他可真算得上是手無縛雞之力,祖父雖也曾請了武師教授功夫,他卻學不來,對於那些眼花繚亂的招式不光記不住,連依葫蘆畫瓢也做不到,氣的性格直爽的武師師父大呼頭疼的瀟灑離去。

若他有學功夫的天分,此刻也就不用拘泥與水邊,大可學着別人在水上驚掠,與山水共舞,做一回興起而至興近而歸的江湖客。

杜晦言拂下捲起的儒衫袖口,拾起擱置一旁的行李,正舉步離開驚見一人正做着他方纔設想之事,便駐足觀望,和煦的眉眼盡染笑意。

此人大概便是個江湖客了,身姿瀟灑的在水面掠過,足尖踩踏在水面而後輕輕躍起,真像是與天地共舞的白鶴。杜晦言心中一陣感慨,也一陣懊悔——若那人換做是他,該有多好!

他想着想着便落入自己心思,連那人發現他存在趕來也未發現。

“喂,呆瓜,傻笑什麼呢!”

清脆的嗓音令杜晦言心底一陣欣喜,他還以爲江湖人都如當年的武師師父,說起話來低沉暗啞威風凜凜。但,這話中包含的字眼,卻是令他皺眉。如此無禮的話,絕不該出自一個聲音悅耳之人的口中。

聽聲音是從十多米的遠處傳來,他一擡頭卻是正面迎上來人。杜晦言心中微怔,更堅信方纔想法——粗魯的言語,的確不適合這人,不光不適合他聲音,音容風貌沒有一個適合的。此人十八九歲,白衫若雪。

“敝姓杜,名晦言,字華軒。”杜晦言斂衽。此人雖無禮,他卻不能明知不該而爲之,與人進退的禮數絕不可少。瞥見此人臉上帶着質疑的詫異,他又加了一句解釋,連帶着也板起臉孔:“不是呆瓜,自然也沒有傻笑,冒昧叨擾還望見諒。”

那人卻只是瞪大一雙鳳目難以置信的盯着他,流光攢動的模樣甚爲輕佻,嘴角的笑凝了片刻便迅速蔓延。杜晦言如芒刺在背,念頭一橫,索性舉步離開。“站住!”他纔不過擡腳,頸前便倏忽攔了一條手臂,若非他眼力還算好非得撞上不可。

杜晦言擰眉,他從未見過這種人,太過放肆!然而溫文書生做久了,訓斥之類的話也忘得一乾二淨,腦中翻騰的僅是聖人言傳的禮讓。“你!”杜晦言微怒,正色道:“小生有要事纏身,還請公子讓開。”雖有些誇大,特殊情況之下也無不可。

他這番自以爲聲色俱厲的話,卻令對面挑眉打量的人笑了起來。杜晦言只覺萬分刺眼,揮開阻礙便前行。那人大概是被驚了個措手不及,一時也讓他走掉。但這個走掉也只是幾步,杜晦言稍後便後悔。

“放手!”杜晦言出言斥道,這人竟扯住他袖子,力道不大卻令他掙脫不出。他狼狽的拉扯,衣袖未扯回,卻迎上這人戲謔的笑。

“浮光!”那人笑言,杜晦言因這沒頭沒腦的二字怔住,又是引來此人訕笑:“我說我叫浮光,呆瓜!”

杜晦言窘然,耳根陡的緋紅,口中喃喃有詞。“浮光,原來是浮光……”他忽的一怔,皺眉道:“浮光,哪個浮光?”

喚作浮光的少年嗤道:“浮光就是浮光,還能哪個!”他扭頭看向水面,擡手指向中心,“喏,瞧見沒,就是那個浮光,浮光掠影的浮光!”說完他哈哈笑了起來,似乎很滿意這種解釋。

杜晦言因他燦爛的笑微怔,視線下意識尋去,果真有浮光。光線穿過層巒疊翠的阻礙,由頭頂前方灑下,落在如鏡的水面,當真如光浮起。“好名好名!”杜晦言感嘆,方纔的不愉快一掃而光。

“謬讚謬讚!”浮光挑眉鳳眼謔道,眼中盡是玩味:“你呢,怎麼稱呼,我忘了!”他理直氣壯的嚷道,絲毫不在意措辭是否合宜。本以爲他這話已算極致,下面的則更令人咋舌。“諱言?”他皺眉嗤聲:“你家人還真是會取名,諱言,哼。”

杜晦言一愣,一時反應不出他意指何事,倒是浮光一臉不屑令他如夢初醒。尚武之人對文人大概都是這副不經心,正如四傑之一盧照鄰的話——“寧爲百夫長,勝作一書生”。

“木土杜。”杜晦言解釋道,心中不快倒也不再積聚,畢竟二人身處的環境不同,觀念上的差異也沒什麼大不了,夫子也教育博覽衆家、博採衆長。“不是那個諱言。風雨如晦的晦,言談舉止的言。”

浮光又是皺眉,眉心也帶了褶皺。“就說嘛,書生就是文縐縐的,連個名字也酸腐的不像話,讀起來也拗口至極!”

杜晦言失笑,拗口,他可從未覺得,他的那些朋友可也從未這法以爲,反倒說這是個極好的名哩!

“嘿,杜晦言!”浮光忽的湊了上來,涎着張臉,笑的詭詐。

杜晦言微怔,不自覺向後退了兩步,驚道:“你想怎樣?”他整顆心都懸在莫名逼近的浮光身上,自然沒想到此刻二人姿勢多麼窘迫,好在浮光也未察覺,纔沒有嘲弄。

“你要去哪裡?”浮光笑道,一雙美麗的鳳目流光飛動,一看便是算計。他見杜晦言一臉惶恐,遂笑的更和善,當然,這和善在杜晦言看在眼底更心驚膽顫。“我等了三天才見你一個人……”

“在下一介窮書生,沒錢又沒……”杜晦言戛然而止,他又不是姑娘家,說出這話真是丟臉,好在沒有說完,強行停止卻又因過分寧靜尷尬萬分。

“呸!”浮光啐道,竟是臉紅,從面頰到頸下,也不知是因臉面過分白皙還是什麼,紅彤彤的樣子竟令杜晦言有了片刻失神。“誰問你這個!”

杜晦言趁勢向後退了兩步,稍微拉開距離又不至於驚動。“那你什麼意思?”他也爲方纔失措感到窘迫,遂板着臉斥道:“正派人家哪會在這裡一待便是三日之久!”此處雖算得上人間仙境,可人畢竟不是仙,肚子可都是得填。

“又胡說,跟書生講話真是麻煩!”浮光臉色更紅,模糊不清的嚷嚷:“三天怎麼了,纔不過三天。這鳥不拉屎的地方,接連三天一個人都沒有!”

杜晦言苦笑,這山水被他烙上粗鄙的言詞,還真是委屈。“三天不見一人也實屬正常,深山人煙本就稀少。”若非如此,這綺麗之景也早被破壞。

“纔不管他!”浮光不耐的揮揮手:“這三天我只見到你一個,你可別妄想我會放過!”

杜晦言大約摸清浮光性情不壞,只是口沒遮攔罷了,也便不介意他這些令人惶惶惴惴的言論,只是好性情的笑問:“怎麼不放過?我可不過窮書生一個,身上的盤纏也不多。”他的確很窮,祖父說要他體驗民生,便命他少帶盤纏,緊着用或許能撐到回京,否則大概要在市集買字畫了。

“啐,誰要你銀子,我多的是!”浮光喝道,右手朝腰間一撩,便拎出一隻沉甸甸的錢袋,還甚爲招搖的晃動一番,“瞧,我纔不會在意!倒是你一個書生,三句話不離銀子,不害臊!”

杜晦言有口難辯,等了片刻才壓下莫名竄起的鬱結道:“那你如何不放過我?”

浮光又羞了起來,支支吾吾開口:“我可不可以跟着你走?”見杜晦言擰眉,他囂張的大叫,“你若答應了,我盤纏提供你用,還可以保護你!”他說着亮出姆指粗的長鞭,別在腰間繞成一盤。

杜晦言只是審視,眉頭皺的愈來愈緊,神色也益發沉下,良久不發一語。

浮光卻是等的不耐煩了,一個箭步躥來,扯着杜晦言手肘處儒衫,晃來晃去:“答應嘛,反正你又沒什麼損失!”見杜晦言仍不改陰鬱,浮光也怒,斥道:“不答應算了,反正我是不會放過你!”

杜晦言陡然失笑:“我能不答應?”

浮光一愣,大笑道:“自然不能!”他眯眼狡詐的添上一句,“若你敢不答應,看我不丟你到水裡餵魚!”他說完揚長舉步前行,也不管半天未進食的杜晦言被他這麼胡攪蠻纏似的一折騰更感疲倦,索性撿了塊乾淨的石頭坐下,也不知會哼着小曲的浮光。

反正他總會發現,杜晦言壞心的想,可踟躕良久卻也不能心安理得。取出乾糧擱在嘴邊,他卻怎麼也下不了口,一雙眼睛焦急的看着漸行漸遠的浮光,口中唸唸有詞的希望他能停下。

終於發現了,杜晦言感慨,忙撤回視線,就着乾糧啃了一口,卻偏偏不注意咬到舌頭。這壞人真不可爲,他懊惱。不光過不了自己這關,連老天爺都不放過。

浮光已領先他數十米,見到那個悠閒坐在水邊吃東西的人怒火中燒的衝了過來,一雙鳳眸圓睜。杜晦言心有愧疚,也便不敢看他,更不知他下一步的打算如何,只能機械的吃着乾糧,心有惴惴。

“杜晦言!”浮光的怒氣終於爆發,**一般。

杜晦言苦笑,早知就不該作弄他,受苦的終歸是自己。他尚未醞釀好措辭應對,便感到後背驀地多了一股巨大的蠻力,他竟是被踹到水中,半空劃了一道弧線,一頭栽進!

“噗通”一聲巨響後,杜晦言尚未來得及反應,便被氣勢洶涌的水淹沒,手腳不聽使喚的亂揮,在岸上冷眼瞧着的浮光看來,那兩隻手真比得上羣魔亂舞,激起的水花陣陣落下,一下子便打破此處寧謐。

看了片刻,浮光心底大呼不妙,忙躍下水一把揪住剛自睡下探出頭的杜晦言肩膀,施力將他拔起,卻反倒狼狽的被扯下水。“杜晦言!”浮光扯開杜晦言牽扯,退了幾步得以獨善其身便大吼,本想着狠心再淹他片刻,看他起起伏伏的樣子卻也於心不忍,只得拖着他上岸。

杜晦言仰躺在水邊的巨石上猛喘氣,浮光則是一臉怨怒的瞪他,卻也少了幾分底氣。“你不會游水?”浮光挑眉大呼,顯然是不相信,方纔在水中也是不信,以爲杜晦言蓄意報復捉弄,故而在他當真溺水般時纔出手相助。

杜晦言又大喘片刻,整個人溼淋淋的與落湯雞無異。“騙你作甚!”他有氣無力的開口,緊接着又是猛喘,似乎要講方纔不能呼吸的氣補過來。他倒是想趁此機會訓誡浮光一番,可惜驚魂未定始作俑者又是自身。

浮光惋惜:“你真不會游泳啊!”他擰乾身上的水,揮手不耐的抹去臉上不斷滴下的水珠,摘去綸巾,溼淋淋的長髮當真如瀑。他不以爲意的將烏髮盤在手心施力微擰,瞧見杜晦言詫異表情,隨口一問:“又怎麼了?”

“你……”本躺在養神的杜晦言驚坐起,擡手直至,期期艾艾的半晌說不出話,陡然間面紅耳赤。

浮光微愣,瞬間明白過來,卻也不入心。“少見多怪,這有什麼!這身衣服又不是我的,小嫂子說穿成這樣行走江湖方便我才穿的。現在看來呀,累贅極了!”浮光撅嘴斥道:“你到底還有什麼想說的?”

“你、你竟然是個姑娘家!”杜晦言只感面如火燒:“非禮勿視!”他叫嚷着轉過身,浮光卻是一把扯著他,哼道:“說你是書生,還真打算酸腐到底了!”經浮光這一斥,杜晦言更是面色漲紅的蘋果一般,卻也不好真的轉身——人家姑娘都這麼說了,他再固執己見未免太失禮。

反正,無論如何都是失禮,杜晦言死心感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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