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不緊不慢的走過,轉眼便是三個月過去,有關威遠鏢局與古蘭的事情,也成了齊無爭心底蛛網上的塵埃,止於最陰暗的角落。
不過,那日日子以來,齊無爭變得益發消瘦,甚至帶了些微的病態,看在雲祀風眼裡更是如同如同針刺——將古蘭的屍體奪回,齊無爭似乎心底只認定一件事,練功。
沒日沒夜的練習,成效是顯著的,但使出的威力卻反而不如當時。他體力已與凡夫俗子無意,再厲害的功夫,在他手中使出都只剩了花拳繡腿。
至於雲祀風交給他的那本冊子,齊無爭更是日夜專研。七年來,他本就將雲祀風的絕學功夫學了大半,根基牢固之時,雲祀風便也不再教他新的招式。作爲武者,最終要的絕非將天下武學盡攬懷中,而是學會如何開創自身法門。
過多的功夫總會過雜,而一旦過於雜亂,非但成不了前進的基石,反而容易令人陷入難以掙脫的泥沼。
這個時期的齊無爭,學習既定的招式已不再作爲一種滿足,而是負擔。
那本冊子,正是爲了幫他掙脫已被縛住的手腳。冊子寥寥數頁,且均是文字,連秘笈常見的圖畫指示也無。但,正是這樣的東西,才能滿足他的求知,及對其的參悟。
這便也是雲祀風將冊子交給他的真正原因,做這等考驗悟性的事,最不可或缺的便是根基。如今根基已成,一切便只待東風相助——這冊子的作用,便如赤壁戰的東風,萬事俱備後最關鍵一點。
雲祀風之所以來不及將它交給齊燕行,這也是最重要的原因。做事最常見的便是由易及難,循序漸進,學功夫更是如此,無論多大的天賦,少了後天的根基,總難免事倍功半,難免懈怠。
齊無爭練功歸來,懷裡揣着冊子,腦裡也揣着冊子。
師祖猶臥在躺椅,大概新開了壇酒,濃郁的酒氣揮之不去。齊無爭淡笑着打聲招呼,卻意外的發現師祖動也不動。他狐疑的向前,臉色由冷漠變爲緊繃再到陰沉。
“師祖?”齊無爭加大音量並伸手推了雲祀風一把。酒氣並非因新開,而是碎了一地的酒罈,灑了一地的酒。
“師祖?”他駭然將手至於師祖鼻端,良久凝滯不動。
師祖竟是沒有呼吸!
齊無爭面色慘白,慌張將雲祀風背到內室安置榻上,出掌按在肩胛大穴,將內力源源不斷的注入。隨着時間推進,齊無爭也感體力不支,睜眼卻見師祖仍未起色,卻也不敢貿然遂收勢。
將雲祀風安置好,齊無爭慌忙跑去書房取回安神丸喂服,又運功片刻助其消化。見脈象隱約有了迴轉,倉皇跑到書房搬來大堆醫書研讀。即便看完了醫書,即便可將許多章節誦出,他卻仍不是郎中,連半個也不是!
查詢無果,齊無爭只好重回書房。這段日子他並未出入書房,方纔一進門便被其中濃郁的藥味嚇到,這下刻意找去,更是發下架起已久的熬藥的火爐!師祖究竟瞞了多久,連這火爐上都聚了灰塵!
一陣翻找,齊無爭在書架最上層的書後面,找到一個方子,又在另一邊的櫃子找到幾味藥,均是些黨蔘黃芪澤蘭桔梗等活血補氣作用的草藥。按照方子,再看這些藥,也便是缺了幾位如人蔘何首烏較難的的。
www ⊕тTkan ⊕¢O
人蔘補氣,若能得百年老山參,師祖也大概可能早些醒來。齊無爭如夢初醒,又匆匆折回見雲祀風情況稍見好轉,便馬不停蹄的朝林子深處掠去。他記得曾見過一支幾百年的老山參,還是當年與師祖一起遇上,因用不到便沒去採摘,記得是在一處極危險的懸崖半空。山壁長滿苔蘚,就算輕功卓絕取到它也非易事。
正想着,齊無爭便遠遠望見那處懸崖,卻也詫異於懸在半空的白影。他更加緊腳程,不足一盞茶功夫便到,那愈見明顯的白影竟是個手拿鏟子的採藥姑娘!
齊無爭站在崖邊瞅着栓在巨石的綠藤,一雙眼愈來愈陰沉。
“你是誰?”齊無爭一見她露出半刻頭顱便冷問,聲如玄冰。
那人一緊,慌忙扳住崖沿,卻也臨危不懼,清道:“你又是誰,爲何打擾我採藥?”
“你手上那支老山參是我的,”齊無爭耐着性子道:“快把它還給我!”
女子柳眉一條,冷睨他片刻,一言不發的繼續攀着綠藤向上爬,一隻腳剛接觸崖邊,卻硬生生的被齊無爭擋回。“你要做什麼?謀財害命?我可沒有財!”泠泠的聲音淡漠若悲風。
齊無爭心繫雲祀風,臉色自然好不到哪裡去,語氣自然也是。“將它給我,我拉你上來。”他冷道,全然不顧威脅弱女子。不過,齊無爭挑了挑眉,這女子似乎可不弱,半個身子懸在半空猶能鎮定自若!
“它是我的,爲何要給你!”女子冷斥:“林子這麼大,想要好藥材別處找去,我可不是好欺負的!”
齊無爭眸心一眯,片刻後卻也後退兩步,若這女子待會兒體力不支抓不住,他可就是自找麻煩了。
女子只消片刻便重回崖上,顯然常做這種事,只是微微犯喘。她一把撈過空空如也的揹簍,將老山參坦然放入,抱在懷中:“這支山參是我發現的,不能給你。”
雲無爭擰眉:“你必須給我,三年前我便發現它了,只是當時用不着纔沒摘走。”
女子仔細上下打量他一番,道:“你有急用?”
齊無爭不懂她如何心思,只好點頭:“師祖病了,我需要用它爲師祖固本。”
女子驀地淡笑:“你是大夫?見笑!”她說着取出交給齊無爭,輕道,“我姑且信你,快去罷。”
齊無爭接過之後卻踟躕了。“我不是大夫,只不過看了些醫術。”他斂衽道:“姑娘可是大夫?”
女子點頭:“算是。”
“請姑娘隨我前去!”齊無爭懇請道,兩眼蒙上悲慟:“這裡距離鎮上太遠,路上又多波折,我怕師祖病情加重。”
女子自然明白他所說情況屬實,也皺起細眉,片刻爽快道:“好!”她視線稍移,一臉爲難,“我從山下到這裡花了近一個月,如今下山快的話也要半月,我怕……”
半點功夫都不會卻敢於獨闖深林的大夫並不多,偏偏她是一個。
齊無爭脫口而出:“我揹你下山,只需一炷香時間。”
女子想了片刻,終於道:“好!不過我有個條件,向你詢問一件事。”
“沒問題,只要姑娘答應給師祖醫治,就算百件千件我也在所不辭。”
女子淺笑:“不用多,只要一件。聽說這裡還有幾株煉血草,究竟是真是假。”齊無爭微怔,女子失笑,“見怪了,我不該向你打聽這事兒,畢竟許多大夫也不清楚的草藥你怎可能聽過。”她將藥簍背在身後,臉色微紅,“走吧。”
齊無爭依言,揹着一個人仍身輕如燕,方纔凜然的採藥姑娘卻懼怕的閉上眼,任憑呼嘯的風撕扯烏髮。
他的詫異,並非如這女子所想的不知,而是知道太多。有關煉血草的事,師祖不止一次說給他聽,也知它唯獨長在亂雲澗天險之處。只是,師祖也告訴他亂雲澗的煉血草也滅絕,天下再無這種神奇草藥的蹤跡。
也罷,說了等於不說,倒不如悶在嘴裡令她安心爲師祖診治。師祖也說過,便是這煉血草之事,在諸多流傳於世的藥物典籍中均不存在,只是在特定的圈子中耳口相傳。既然如此,能說出煉血草三字的大夫絕對非凡,齊無爭一顆懸起的心也終於得以稍微放下。
然而,待這女大夫看過師祖,齊無爭卻是瞬間心如死灰。她話不多,只有一句,正是這一句,將齊無爭打入深淵。
“年事已高又身罹絕症,藥石罔效。”女大夫冷道,淡漠的神情看不到一絲情緒。大概是常在生死遊走,整個人都顯得死氣沉沉。
“不可能!”齊無爭斷然斥道:“早上離去時師祖尚有說有笑,他一定是累了。”女大夫讓開位置,他箭步而上,扯過師祖擱在被外的手臂,臉色慘白,“怎會這,我離開的時候還好好的!”
女大夫不是看不出齊無爭的沉痛,只是多年醫者生涯早令她的心刀槍不入,比鐵石堅硬。縱然明白也懂得安慰的話語,可她連說的慾望也沒有。
齊無爭雙目如熾,失神低語:“怎麼可能,師祖明明早上還好好的……”
女大夫微微吸了口氣,脫口而出:“只能說明他實在撐不住了,大限已到,公子節哀。”
齊無爭大怒,驀地向前扼住她咽喉,“再口,在說一句不中聽的我殺了你!”
被扼斷呼吸的女大夫臉色驀地漲紅,雙目也迸出血絲,可她沒有半分求饒的想法,藉着每個空暇大口喘氣。齊無爭回神忽感不妥,忙放鬆手勁,女大夫卻一臉凜然的開口:“放手,你殺不了我,在你動手之前,我可以讓你先這位老先生一步離世。”
齊無爭微怔,順着她手下看,只見一抹白煙墜落,安放桌上的一片碧綠的仙人掌陡然失去顏色,變成死灰一片,與其他完好的形成鮮明對比。他手抖了抖,終於放手。
這個大夫,絕不是庸醫,他悲憤的壓低怒氣。
女大夫面無表情的繼續開口,毫不忌諱再次捋虎鬚,“這位老先生病了許多年了,若不是有什麼放不開的,或許都已經再世爲人。”
齊無爭踉蹌幾步跌坐在木凳。師祖或許真的病了許多年,他從第一次來到這裡便聞到異樣的味道,幾年後才知那是草藥。師祖的放不開,可是他?可是他害了師祖?
女大夫卻只是淡然瞅了他幾眼,自袖中取出一卷白布,展開口是寒光閃閃的銀針。齊無爭大驚:“你要做什麼!”師祖的脈象已經弱不可察,他不知這女大夫究竟想做什麼。
女大夫面部改色:“我或許可以讓這老先生與你做最後話別,只看你願不願意。”她舉首一睨,“這種法子我從未試過,僅傳聞可以。”
齊無爭不語,目光緊鎖地面。
“罷了,既然信不過我,我離開便是。”女大夫揚了揚手,淡道:“最遲今晚子時,這位老先生的病已侵入骨髓經脈。”她說罷便收拾離開。
齊無爭看着她腳步走遠,纖瘦高挑的影子與古蘭無異,年紀也大約相當,周身的冷冽之氣卻令她老了近十歲,連他不得不信服!折服於這個比他還小的女子!
“好,我信!”齊無爭驀地開口。
女大夫果真停下,卻並未回頭。“我從不替不情願的人醫治,”她冷斥:“就當爲了老先生。”
她折回重新取出那捲白布,展開後猶豫再三取出其中最長的一隻銀針。齊無爭只看了一眼便將視線移開,可看着她漸行趨近師祖又忍不住目光緊鎖,生怕有半分不對。
一支細長的銀針就插在師祖天靈,那個對人而言的絕對死穴。齊無爭緊緊盯着,女大夫卻已離開,臨走只留下半句話:至多兩個時辰後,清醒時間能有多久我也不知,若錯過這兩個時辰……
“罷了”,這是女大夫最後兩個字。
最多兩個時辰師祖便會醒來,齊無爭想。女大夫離開已有一個半時辰,他便也在榻邊做了一個半時辰,一手緊緊扣住師祖腕脈。齊無爭悵然低頭,這大夫冷酷是冷酷,倒也像個神醫,至少她知道師祖口中沒有幾人知曉的煉血草。何況,那一針過後,師祖的脈象也由弱不可及,到混亂無比,再到此刻的穩定沉着。
但,此刻距離那女大夫下定的期限,卻是不足半個時辰。
齊無爭頹喪的看着地面,頭痛欲裂。方纔那個大夫,似乎一點也不想大夫,不只是太沉着還是總將最壞的情況說出。
但,這樣的大夫,給他的感覺卻是最舒心的——有了最壞,那他所須的準備也只要到此爲止。這個女大夫,他甚至道謝也未來得及,甚至險些殺死人家!
“人總得先好好活着才行”,這是師祖要他學醫時說的一句話,也是他至今才明白的話。或許那時,師祖便已經察覺到自身異樣,也才強迫他學了那些與他意願所違之事。
他自地上爬起,也來不及拍淨身上灰塵,徑直走到太陽底下。影子已縮在腳下,距離那女大夫所稱的兩個時辰,大約不足一刻。
齊無爭懊悔沒能將女大夫留下重新診斷,但放眼望去那還有那抹漢冽的雪白!他心緒難安的轉身折回,卻忽的看到師祖手指抖動一下。
這女大夫,究竟只是人間救死扶傷的大夫,還是蒼天開眼爲他派遣的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