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杜晦言已經醒了,只是還不能任意走動,或由人攙着或躺在榻上,總之一副纏綿病榻的虛弱模樣。這兩天浮光也不去找他、吵他,日子過得怪無聊。手邊擱着的是卷孟浩然的集子,剛好翻到《過故人莊》。

“浮光人呢?”杜晦言問,微微擰眉。幾天聽不到浮光的笑鬧,還真是有些不習慣。醒來見了浮光一面,也是最後一面了,已有三四天之久。

年輕的綠裙侍女名喚知韻,心細謹慎,是萬里前幾日撥來照應他的。知韻是萬府地位最高的侍女之一,平日只消在重要場合才須躬親,如今被派來照顧一個突如其來的客人當真有些奇怪。不過,既然她能得此地位,察言觀色自然手到擒來。

她淡淡一笑,道:“浮光姑娘大概又跟大公子切磋,她提及過一次。”

杜晦言心頭一悶,“你可曾見過她?她……”原本想問她怎樣,大概好極了,能找到偌大的萬家莊主事相伴!

知韻淺笑,“昨日便見上了,浮光姑娘很好,大公子可是很會照顧姑娘家!”她說着微微皺眉,舞刀弄槍的姑娘家就不知道了。刀劍無眼,難免磕磕碰碰的,傷到她還好說,若是傷到大公子,萬家莊可要不依了。

“她怎麼不進來?”杜晦言納悶,這可不像浮光的性子。

“浮光姑娘說怕打擾公子休養,還說自己粗手粗腳的會傷及公子。”她道,“浮光姑娘大概在後院,我昨晚聽她自語來着。”

杜晦言臉色微沉,小心站起。他不過被馬蹄碰了一下,休息幾天也就夠了,何況還有草藥外敷內服。不過,這麼一使力,竟還真的有些疼痛難耐。“我去找她,勞煩姑娘了。”杜晦言輕道。

“公子言重!”知韻輕言,靠近一步攙着杜晦言。她已從浮光口中得知杜晦言本是書生,大概鮮少負重受傷才顯得難以痊癒。她依着杜晦言步伐緩緩前進,離開回風閣向後院走去。

既然是鉅富之家,庭院修築的自然不同凡響。青石的地板可謂纖塵不染,上有淡雅質樸的雕花紋案。小徑兩側則是花木,錯落有致的就算有不少也顯枯色,卻帶了一番別樣風味。

杜晦言向來待在京畿北地,對這些南方的花木不甚瞭解,許多辨認起來均是模棱兩可,尤其相處較遠看不清,依照書冊的描述也就全不可行。他只默默走着,眼前所見隨着腳步轉換。院裡種了不少芭蕉鐵樹,也有不少香樟辛夷,總歸是鬱鬱蔥蔥的恍在盛夏。

萬府果真極大,待杜晦言走的疲累,也只不過轉了幾個小彎。腳下的石徑有愈來愈窄的趨勢,正應了曲徑通幽處一語,有些不安分的枝椏橫在頭頂上方,觸手可及。

陰涼處,果真是消夏解暑勝地,初秋來到則渾身沁涼舒適。杜晦言暗自喟嘆,他在西京也見了不少商賈官家府邸,竟沒有一個及得上萬府。單就這份別出心裁的設計心思,便不知甩了那些幾條街,再加上這些建造用的上等材料……果真鉅富,果真闊綽!

又兜兜轉轉許久,杜晦言聽聞些鏗鏘的相擊聲,心底大喜之後又雜糅了擔憂懊悔。他情急之下走快了半步,知韻察覺後則失笑不已。

曲徑盡頭的幽處,是塊不大的空地,中有一座石質五角涼亭,淡綠色的帷幔被綁在亭柱,柔和的飄蕩。杜晦言微怔,微微放下心來——他們果然是在切磋。

浮光手中的是杜晦言見過的長鞭,在手中舞動的獵獵生風,令他想起經卷所形容的飛天之舞,帶着股攝人心魄的力量。萬里則是用劍,被譽作君子之風的劍。他的劍勢與李太白“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的豪壯不同,亦與杜工部所形容的公孫大娘的纏綿相異,跌跌蕩蕩的令人忽的想起文人,忽的想起將軍。

杜晦言雖不是習武的料子,倒也見過不少習武之人,更與其中不少相知相交——西京最不乏的便是各色異人,他自然也稱不上少見多怪。只是這萬里使出的劍招,着實怪異。既有“平明尋白羽,沒在石棱中”的慷慨,又有嘯劍長歌的灑脫,更有鏖戰鼙鼓的激烈。且,劍走輕、靈、巧,在他身上卻看不出分毫。

“嗖嗖”幾聲,浮光手中的長鞭纏上萬裡的長劍,杜晦言暗自叫好之際又一陣鬱結。“萬兄,浮光,”他道,二人同時回頭,“兩位好興致!”他淡笑着走去,不着痕跡的閃開知韻攙扶,知韻則會意候在一旁。

“咦,你痊癒了!”浮光瞅了片刻大喜驚叫,鞭子也不顧跑到他身側,一雙手毫不顧忌在抓撓着他四下打量。杜晦言被她逼得緊,只得笑嘆着朝萬里示意,“瀾言兄!”

萬里眼神微微皺眉,失笑收勢,順帶着將浮光的長鞭盤起。他也走了過來,笑看二人不語,將長鞭交予浮光,並小聲吩咐知韻拿些東西。萬里便邀請二人走上石亭,亭子造型普通,在萬家莊的地位卻不普通,如同萬里,外貌氣質在萬氏子弟算不得耀眼,也常令人記不住,卻沒有人不知道萬家莊有個萬里、萬瀾言。

這個亭子,是萬里命人設計製作的,在萬家莊後院最偏僻之處,常來的只有他一人,偶爾來的則是他最看重的朋友,棲鷹堡的浮凌。今日,它則是迎來第三第四位客人。

知韻依言找到管家,大公子要她直接朝管家林伯索取,容不得半點閃失。林伯正忙着看人將一本本的賬冊搬入大公子書房,揮汗如雨,直呼要她稍等片刻。可正忙的不可開交的林伯,在問了她大公子需要些什麼之後,臉色一沉命人休息立馬與她離開。

此時,知韻則是隨林伯到了他居住的小院,林嬸正坐在矮凳上擇菜。

知韻起先也並未感到什麼異樣,至少在大公子吩咐時還覺得理所當然,看到一副謹慎得如臨大敵的林伯,心頭不禁微微詫異。林伯要她在外等候,自己一人朝廳堂後方走去,知韻則是蹲在林嬸一側幫忙。

林伯與林嬸是對三十多年的老夫妻了,在萬家莊幫忙也有了二十幾年,赫然萬家莊元老級別的人了。做事兢兢業業,認真細緻,深得大公子信賴。夫妻二人膝下有一子,也是個老實人,在萬家莊倉庫做管理事務。夫妻二人均和藹極了,待人也彬彬有禮。

“大公子叫你來的?”林嬸睇了知韻一眼笑問,她笑起來更爲慈眉善目,微胖的面容與寺廟裡彌勒佛頗像。

知韻點頭。林嬸算是看着大公子長大,大公子對她也尊敬萬分,逢年過節總會抽空閒來這個不起眼的小院專程探望。“莊裡來了兩位客人,大公子吩咐我來問林伯拿些東西。”

“拿東西?”林嬸微怔,“難道是棲鷹堡的浮凌公子來了?”她心底暗忖,卻又道:“不對呀,時候不對!”她笑眯眯的瞧着知韻,道:“告訴我老太婆,究竟來了什麼客人,大公子如此看重?”

知韻一愣,她隱約自大公子對她吩咐的言辭找出他看重這二人的跡象,可念及這二人因大公子受傷也便沒有細想。可,爲何林嬸只是聽她一句無關緊要的話便指出?“一男一女的兩個……”她見林嬸竊笑登時梗在口中。

“原是如此!”她笑嘆:“大公子的確到了成親年紀,如此甚好甚好呀!”

知韻臉色微變,誤會竟是愈來愈嚴重了。“那二人不過是大公子在街上憑空遇上的,因傷到那名書生纔將二人接入府邸。”她苦惱的解釋:“那杜公子傷勢即將癒合,大概不出幾日就要離開。”

林嬸正欲開口,林伯卻是出現,斥了一聲。“老婆子,說啥呢!”他徑直走來,林嬸只是笑,看得知韻更納悶不已。林伯示意他離開,懷中抱了幾個罈子,內容大概便是大公子所要的釀好的青梅了。

林嬸身體雖不怎麼好,廚藝在萬家莊下人中卻是口耳相傳,鼎鼎大名,尤其擅長釀製,比如甜酒果醋。最令人回味的,當屬做梅子酒的青梅了,她也有幸得到過幾顆煮了壺酸甜可口的梅子酒。大公子喜愛梅子酒,大概便是因林嬸的手藝。

知韻向林嬸福身離開,亦步亦趨的跟在林伯身後,相隔約莫一米。林伯似乎有些不高興,臉色陰惻惻的,令她方纔看了一眼便心有難安。

“知韻,”林伯腳步一頓,“可是大公子吩咐你來的?”

知韻微愣,難道還有其他?“是。”她答道:“大公子命我直接找林伯,還說不得有任何閃失。”

“真是這樣!”林伯忽的感嘆,語氣似有惋惜,聽的知韻一頭霧水。可她不好發問,林伯又不再開口,她也只得將這逐漸累積的好奇埋在心底。

不過一點梅子,也值得大驚小怪?她不解,不過既然萬家莊兩個最瞭解大公子的人,均是一副駭然摸樣,大概也真的事出非凡了。

林伯竟一直走下去,去處也沒問卻能沿着正確路徑。知韻更爲驚奇,林伯可還有事纏身。知韻以爲他會這麼一直走下去,卻在距離目的不足百米出停下,將罈子交給她。

“我先走一步,你好生候着。”他只說了這麼一句便心事重重的離去,知韻連聲告別也來不及出口。

知韻滿腹疑惑的走去,到了近處才知林伯那些異樣出自何處。五角亭的石桌上,已擺了只小爐,三人團坐。“大公子。”知韻恭謹的將陶罐呈上,而後恭謹的退下。翹頭履踩着石階向下,心頭疑惑鵬鳥展翅般愈飛愈高。

大公子煮酒,據一些好言的小丫鬟講,似乎只對一人,便是來自祁連山棲鷹堡那個舉止散漫的浮凌,大公子最好也最無賴的朋友。

梅子酒香很快蔓延,籠罩在五角亭四周,帶着股酸甜可口的曖昧。

萬里也算得上半個文人,與書生出身的杜晦言相談甚歡。插不上嘴又聽得津津有味的浮光,則是一杯杯的自斟自飲,一壺梅子酒很快有半數飽了她口腹之慾。她長在祁連近西域之處,葡萄酒喝過不少,對這些江南的氣息的東西不怎麼見識過,尤其有人專程做給她喝。

過了不久浮光便喝的半醉,暈紅從面頰開始一直延續到耳根。不過,喝醉了的浮光反而更像個女兒家趴伏在石桌沿上動也不動,偶爾努嘴傻笑一番,直到她手中的白瓷杯“啪”的一聲碎在地上,才引得二人注意。

“浮光?”杜晦言微擰眉,伸手晃了她一下。眯眼的浮光只是笑了笑,揮開他手,哼了兩聲便又不見動靜。杜晦言失笑不已,萬里亦是。二人被她這麼一折騰也找不出話題繼續,看天色也見陰沉,大約有雨來臨,便說好了離開。

到底浮光也沒能醒來,還是萬里將她送回客房,淋了一身秋雨。

秋雨淅淅瀝瀝的,彷彿打定主意一直這麼下去。浮光已窩在客房將近一天,飯菜均是由侍女送來,她連動也不願動。期間杜晦言與萬里各來了一次探望,大約是來看來有無風寒,昨日那場雨來的突然,她又頑固着不喝薑湯。

乾脆病了纔好,浮光心忖,反正也是無法出門,倒不如被什麼困住沒法出去,不知比現在這樣想又沒法子來的舒服多少倍。

客房素雅,更像哪家大戶人家女兒的閨閣,大概專程爲了招待女客而建,均是按照女兒家常有的喜好點綴,珠簾絲緞花草薰香,整個被一股好聞的香氣瀰漫,卻令浮光感到沉悶。

浮光在棲鷹堡雖是金枝玉葉般被寵着,卻也因堡中女兒較少,性子偏大喇喇沒有底線,尤其自小跟喜好動作的浮凌一起,稱她大半個小子也無不可。舉凡男孩家喜歡的遊戲,比如鬥蛐蛐、兵抓賊都如數家珍,要她安穩的在一處待着,連個笑鬧的人也無,着實困難。

雨天一到,整個人都軟綿綿的無力。浮光趴在窗前,窗子大開,也不管細雨隨風而入——若連這點通氣的窗子都關上,浮光大概連眼前的浮光也做不來。

窗口正對着的是幾株芭蕉,據說蒲扇便是用芭蕉葉子做的。芭蕉葉子仍是脆生生得綠色,承接着雨滴,被壓彎了腰後將其釋放,如農人自簸籮取出小雞仔放在地上一般,滿是情意。透明的雨滴,一旦落在芭蕉上,便泛着透明的綠光,剔透晶瑩的如同最好的翡翠珠子,精美絕倫。

天工造化,果真是最能創造神奇。

縱然蜀地,秋雨仍有它該有的沁冷。

細雨闖來,大有潤物無聲的慷慨。浮光大半身子被這細如牛毛的雨絲籠罩,偶爾來了一陣風,便要忍不住哆哆嗦嗦。偏偏此景之下,連這受寒的跡象都顯得萬般可親。

作爲萬里在街上撿回算不得客人的客人,浮光見到的姓萬的人不多,屈指數數也只有萬里與他不知名字排行的兄弟。那是入府最初幾日,且只是走在路上一面之緣,在她一旁的司音附耳教她不要理會,繞道過去便可。

那人生的與萬里有幾分相似,卻也只是表象上的相似。萬里給人沉穩厚重之感,不苟言笑時令人望而卻步。另一個萬家人卻不知爲何高傲的挑着眉,嘴角勾着冷笑,側首與身旁之人交談,視線直勾勾的盯住浮光。那抹笑,也像是在奚落,浮光落荒而逃,也便不願閒逛,每每等着萬里前來。

天下沒有地方能像棲鷹堡待她,歡欣又和善。浮光想,偏偏又不想這麼早回去。小哥說了,下次得以一個人出行,大概徵詢意見的人就不住在棲鷹堡了。小哥總想着將她嫁出去,也不知是嫌她難纏,還是心疼小嫂。

一想起小哥,浮光難免想起他口中的瀾言兄,與他臭味相投人,竟真的是眼前和風般的萬里?豈不是被他狐狸般的小哥算計的叫苦不迭?

這樣兩個個性迥異的人,竟也能走在一起?

真不知是造化弄人,還是天意如此!

第三回第六回第六回第八回第八回第九回第一回第五回第二回第七回第六回第九回第三回第四回第二回第五回第五回第五回第五回第九回第七回第九回第三回第六回第六回第十回第四回第一回第八回第七回第八回第八回第三回第二回第八回第六回第一回第六回第九回第七回第九回第九回第五回第九回第七回第八回第八回第九回第十回第九回第一回第八回第七回第三回第四回第七回第五回第九回第九回第二回第七回第六回第七回第三回第六回第二回第四回第九回第八回第一回第七回第六回第四回第五回第九回第四回第八回第一回第二回第三回第六回第三回第一回第五回第八回第一回第五回第四回第三回第十回第五回第一回第八回第四回第七回第九回第五回第七回
第三回第六回第六回第八回第八回第九回第一回第五回第二回第七回第六回第九回第三回第四回第二回第五回第五回第五回第五回第九回第七回第九回第三回第六回第六回第十回第四回第一回第八回第七回第八回第八回第三回第二回第八回第六回第一回第六回第九回第七回第九回第九回第五回第九回第七回第八回第八回第九回第十回第九回第一回第八回第七回第三回第四回第七回第五回第九回第九回第二回第七回第六回第七回第三回第六回第二回第四回第九回第八回第一回第七回第六回第四回第五回第九回第四回第八回第一回第二回第三回第六回第三回第一回第五回第八回第一回第五回第四回第三回第十回第五回第一回第八回第四回第七回第九回第五回第七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