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氏於膳食上向來精益求精,一鍋雞湯去油燉幾個時辰不說,還加了白果、芡實等草藥。藥香與肉香交相輝映,好喝到羅煒彤滿嘴流油。
“孫女也要跟曾祖母學。”
搬到玄武大街後,少了太夫人日日絞盡腦汁來找麻煩,榮氏把全副精神用在近二十年不見的孫輩上。
孫子入朝爲官、孫媳主持中饋、曾孫入衍聖公府就讀準備科考,府內只剩小孫女陪她。還好小孫女孝順,一整天陪着她也不嫌煩。如今她想學燉雞湯,她高興都來不及。
“當然。說起來,這雞湯還是你們高外祖父調配,他於藥膳最是精通。”
榮氏聲音中帶出幾絲傷感,那是最疼她的爹爹。姑蘇富庶,榮家坐擁百草堂更是家境殷實,爹爹從未因她是女兒,就待她不如兄長。
可惜他她到了中山狼,羅晉,自分家之事成定局後,半日來每每想起這名字她心緒便不能平靜。父母之仇、滅族之恨,即便吃齋唸佛大半生,她終究還是放不下。
榮氏陡然變化的情緒瞞不過圓桌旁用晚膳的一家人,瞬間羅煒彤在凳子下的腳遭了秧。先是兄長,而後是孃親,甚至連一向不拘小節的爹爹也踢她,而且下腳格外重。
“曾祖母,雞湯還能頂藥?”
“當然,藥補不如食補。”
羅煒彤眨眨眼:“曾祖母教我。”
學好了興許能不吃藥,雖然古話說習慣成自然,但喝了這麼多年藥她還是丁點不習慣。苦就是苦,飲多少次也變不成甜。
“嬌嬌,藥膳是溫補,不至於完全代替草藥。”
徐氏平和地說道,羅煒彤苦了臉,她這點小計謀完全翻不出孃親的五指山。一雙眉毛幾乎皺成八字形,她朝榮氏勉強一笑,眼中滿是希冀。
“曾祖母,每日多用兩碗藥膳,也替代不了藥?”
在小孫女期待的目光中,榮氏毫不猶豫地點頭:“藥膳亦有藥性,不可多用。嬌嬌喝完這碗雞湯就差不多,莫要再多添。”
羅煒彤從未放緩過得舀湯勺子僵在那,一滴金黃的雞湯落下來,在黃花梨桌子上凝結,燭光下散發着瑪瑙的色澤。
看小孫女滿臉憂愁,榮氏心下鬱悶稍稍緩解。她何嘗不知,小孫女壓根不是心疼那碗雞湯,素娘嬌養出的女兒不至於貪這點口腹之慾,如今這般唱唸做打不過是綵衣娛親罷了。
有這般可人疼的小孫女,還有什麼可憂可愁。當即她眉間皺紋舒展,蒼老的手撫過小孫女頭頂:“不能多用,嬌嬌是不是就不想學*湯了?”
原來真的不能多用,這下羅煒彤的遺憾徹底凝實。曾祖母當真誤會了她,從跟到小廚房學點心起,她就是爲了滿足自身口腹之慾,一輩子想吃就吃。至於孝心,的確是有那麼一點,但沒曾祖母所想那般誇張。
不過她絲毫不打算戳穿此點。
“當然要學,不僅要學雞湯,還要跟曾祖母學藥膳。日後等爹爹不打仗了,就讓他開一間百草堂,孫女坐在簾子後頭給人看病。”
簡單兩句話,卻讓榮氏心中再起波瀾。即便爹爹不在了,不是還有她?兄長自幼聰慧,當年一心撲在科舉上,百草堂祖傳岐黃之術,實則多數傳到她手裡。
自打那年茂哥中了常氏虎狼之藥,險些保不住性命後,爲了他身子骨,也爲了兒孫安危,她多番研習醫術。大半輩子下來,雖說趕不上爹爹,但也差不了多少。
百草堂已然毀於幾十年前那場大火,她懷念爹孃兄長,那爲何不能在金陵城內重新開一家百草堂。這一手岐黃之術能傳下去,榮家幾百年的傳承就不會斷在她手裡,爹孃泉下有知也會欣慰。
“嬌嬌當真是好孩子。”
眼中含淚,榮氏卻是重新打起精神,甚至破天荒地給小孫女多添一碗雞湯。
“藥膳不可多用,但偶爾多用一點也無妨。”
捧着雞湯一口口喝下去,胃裡暖融融的,一整晚羅煒彤的脣角都在上翹。曾祖母畢竟上了年紀,活到她這歲數在金陵城中已經算是人瑞。過去是一家人安危前程在支撐着她,身處虎狼環伺的伯府,若是沒了她牽制老文襄伯與常太夫人,庶長房早就被啃的骨頭渣都不剩。
如今分家之事已成定局,且爹爹官職節節攀升,日後一家人定能平安順遂。乍一沒了目標就容易胡思亂想,她因過度操勞而有些破敗的身子骨大抵承受不住。
而她無意中的一番話,卻給了曾祖母新想頭:讓榮家重新立起來。日子有了奔頭,即便勞累些,她也能活的更好。
直到回房就寢之前,一家人已經商量好百草堂的鋪面。榮氏做事向來爽利,下定決心後,二話不說把榮貴叫來。聽聞小姐欲再立百草堂,年紀一大把的榮貴一蹦三尺高,神色間興奮像個過年爹孃多給了幾文壓歲錢的孩童。
“小姐放心,別的買賣老奴不敢說,開藥房我最在行。以咱們百草堂的招牌,買賣絕不會比錦繡坊差。”
羅煒彤這才知道,這位當年千里迢迢送曾祖母上京尋夫,在榮府家破後躲在暗處,幾十年忠心耿耿搭理錦繡坊生意的貴叔,竟然是當年百草堂大掌櫃之子。
他生在百草堂,還未會叫爹孃,便已聞遍神農百草。以他天資,若不是礙於榮家傳承不能傾囊相授,否則早已懸壺濟世成就一代名醫。
聽聞此事之後全家人也放下最後一絲擔憂。雖然榮貴未學到榮家核心的鍼灸之術,不過於其它方面卻是精通。榮氏不方便拋頭露面,有這麼個可信之人在外坐堂,百草堂重開之事便水到渠成。
商議好後也到了打更時分,興奮的榮貴完全不想入睡,而是在府內住下,打算連夜清點錦繡坊產業,以及這些年往來商戶。找幾個可靠的藥材商人,順便把百草堂鋪面定下。
躺在牀上,拉下帳幔羅煒彤眼前卻滿是兩位興奮的老人。剛要吹熄蠟燭,她突然想起一件事。
“詠春,過午前隨聖旨一道賞賜下來的,不還有些個洋人的玩意。”
正在給房間撲香的詠春忙點頭:“好像是有,小姐可是要用?奴婢這便去取來。”
詠春很清楚,雖然御賜之物珍貴,可在老爺夫人心中,哪趕得上小姐舒坦來得重要。所以此刻她絲毫沒有一般人家丫鬟瞻前顧後,概因她確定管事婆子一聽小姐名頭,定會麻溜地開庫房取出東西。
“咱們惠州最不缺的便是這些洋玩意,即便宮中賞賜也不過精細些,我這邊倒用不着。我是瞧見裡面有盞西洋琉璃燈,榮貴爺爺今夜定是要熬到很晚,正好拿去給他用。待科舉完哥哥回府住,在書房也恰好用得上。”
“還是小姐想得周到,奴婢這便給貴叔送去。”
吹熄蠟燭詠春緩步退出閨房,閉上眼睛羅煒彤剛想入睡,卻在安神香中聞出了一股不同尋常的味道。
“誰在那?”
剛掀開帳幔,起身到一半頭頂便撞到一人下巴上。側偏起身子站直了,藉着月光她看到了一雙熟悉的眼睛。
“袁公子每次出現,似乎都是做樑上君子。三更半夜,莫非我這房樑比高牀軟枕還要舒服不成?”
那是當然,褪去僞裝露出本來面目的周元恪幾不可見地點頭。自從下船後他就沒睡過一個囫圇覺,即便入睡也一直做夢,夢裡全是眼前這丫頭。
終於在今日,他忍不住潛進來。本想着早點進來,神不知鬼不覺將助眠之物摻進安神香中,誰料羅府防衛這般嚴密,有那麼兩次他差點就被護院發現。
更沒讓他想到的是,小丫頭鼻子這般靈敏,已經薰過安神香的房間,稍微一點不同的味道都能讓她辨識出來。
“你!”
見他點頭羅煒彤跺腳,一瞬間有股喊家丁抓人的衝動。不過在擡頭看到那張俊臉時,嘴巴率先違背了意志。
這般好看的少年,似乎就應該對他寬容些。
“袁公子深夜到訪所謂何事?即便有事,也煩請明日登門,今夜之事民女就全當沒看見,過會自會守口如瓶。”
周元恪坐下,黑暗中自顧自斟一杯茶,頗爲愉悅地欣賞着小丫頭的色厲內荏。原來自己這張俊臉對她這般管用,既然她喜歡日後不妨多用用。
“若是我不走?”
……
羅煒彤一陣無言,他是看出自己一不會喊人、二不會透露了吧?被人猜透心思,瞬間她心情變得十分糟糕。衝動之下她走上前,提起衣領將其拉到窗前。
反正在船艙中都打過,她也不用裝模作樣維持淑女形象。
這般想着羅煒彤乾脆破罐破摔,正當她把人擡過肩膀時,突然聞到一股脂粉味。她很少用脂粉,即便入金陵後祖母準備了全套,也被她鎖在箱籠中束之高閣。
那這股脂粉味會是他身上的?仔細聞聞,羅煒彤確認這一點,頓時她嫌惡道:“你一個大男人,怎麼還塗脂抹粉。”
周元恪又是一陣心驚,來之前他早已泡過澡,身上脂粉味若有似無,就這樣她還能聞出來。
“這味道怎麼有些熟,我好像不久前剛聞到過。”
這次不用羅煒彤往外扔,周元恪以極爲敏捷的姿勢飛出窗外,背影間頗有幾分落荒而逃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