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待周元恪循着打鬥痕跡走後,他本已確定無人的拱橋後鑽出兩位略顯邋遢的老翁。
沒頭的那位一臉嫌棄地扔過一隻燒餅,臉大的餅砸在對面臉上,在抵到鼻尖時被伸出來的舌頭刺穿接住。
“打半天剛好累了,多謝大師關心。”
弘真大師嘲諷一笑,自懷中掏出另一油紙包,裡面整齊地包着四塊桃花酥。金黃的色澤,讓旁邊咬一口餅的糟老頭吞下口水。
“分我點,絕不跟皇帝揭穿你老底。”
“隨便你揭穿,這點心可是我徒弟孝敬,就算皇帝想吃,也得派你徒弟前去羅府做樑上君子。”
嘗一口桃花酥,弘真大師臉上全是滿足。小嬌嬌真是天底下最好的徒弟,儘管他這做師傅的人未露面,甚至留書一封闡明早已離開金陵雲遊四方,她依舊不忘每日在小廚房窗沿上放一包桃花酥。
只是要不是每次都半份就好了,雖然他上了年紀不能吃太多甜,但他可以肯定,小徒弟一定是惱恨那些年梳着花苞頭漫山遍野追着他搶點心,每次只能吃到半份,無法盡興,如今刻意報復。
正在想着,他便聽對面糟老頭戳穿此事:“不過是幾塊點心,估計連半份都不到。”
當即他跳了腳:“那又如何,有些人連一塊都吃不到。”
就這樣因幾塊桃花酥,兩位當今武林最神秘的高手,在橋墩下再次比劃起來。見招拆招中,弘真大師終究被對面搶了兩塊桃花酥。
最終兩人氣喘吁吁,毫無形象地坐在河邊,弘真大師打個呵欠:“老胳膊老腿,如今只能跟你打個平手。”
“沒打輸,弘真你可得願賭服輸。”
“我們什麼時候打過賭?老匹夫。”
“我說老和尚,你可別揣着明白裝糊塗。當年我可連江山都放棄,就換來你一個承諾。”
當年……弘真大師皺起眉頭,很難想象如今撒潑耍賴全無形象的糟老頭,會是當年龍姿鳳章、驚才絕豔的太子爺。
當年那一戰,他的確被敵軍百步穿楊的悍將一箭穿膛破肚,性命危在旦夕。也是他夜觀天象,算到太子命不該絕。可當日他還算年輕,終歸只能窺天機一角。
太子人倒是救活了,天象卻險些因此大亂。天上三顆紫微星並列,甚至還有一顆年輕的僞帝星穿梭其中,這可急壞了他。苦心推演之下,他終於找到破解之方。
只要太子避世不出,二十年內一切必然迴歸正軌。故而他將此事和盤托出,而驚才絕豔了多年,人前人後必須做到最好的太子,經歷一番生死早已看破紅塵,對帝王之位沒了那麼多野心,便順水推舟答應下來。
“太子乃深明大義之人,日後於武之一道定不亞於貧僧。若真有那麼一天,今日救治之事一筆勾銷,於家國天下之謀,算弘真欠你一個人情。”
當日他就隨口那麼一說,想給乍從日理萬機的太子位上退下來,無所事事的少年一個奔頭。讓他用心習武,償還自己救命之恩。而不是午夜夢迴一個想不開,大變活人回到大齊皇宮,與父兄、兒子爭鋒,鬧得天下大亂民不聊生。
誰知他竟然記了這麼多年,如今在小徒弟親事上等着他。
“哎,你可真收個好徒弟。”
提起徒兒糟老頭與有榮焉:“那當然,恪兒一表人才不說,人也不輸我當年聰慧,且功夫還好,實在是居家旅行必備好夫婿。若非老和尚當年救我一命,這親事我還真不一定答應。”
這是在嫌棄他家小徒弟?嬌嬌哪點不好!在他看來,自家那扎着倆花苞頭,一年到頭跟他搶桃花酥的小嬌嬌,是全天下最好的徒弟。
周元恪……充其量只能算第二好。心計那麼深沉,果然有其師必有其徒。
“那你就不要答應,莫說有羅府,即便今日小嬌嬌無依無靠,老和尚我也能讓她過得不比高皇后差。”
糟老頭愣住了:“弘真大師,出家人不打逛語,你可不能出爾反爾。”
“且再看看,你那徒弟實在太精明。小嬌嬌那般單純,我怕她吃虧。”
糟老頭一口桃花酥噎在嗓子眼,恪兒竟然因這點被嫌棄?別以爲他看不出來,弘真那老和尚是在有意推脫。以他近百年的人生閱歷,難道會看不出,自己那徒弟雖然時而安昌侯世子、時而錦衣衛,身份變幻莫測,再難的任務也能應付,但卻被他一手交出來的那個女娃娃剋死死的,就差把一顆心掏出來捧到人跟前。
不對,是已經把一顆心掏出來,但不敢捧到那丫頭跟前。
這還真是滷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雖然連承元帝都怕他,但他捫心自問,自己就算當過太子領過兵打過仗,這些年更是靜心於禪學中,一顆心再是通透不過,可再算無遺策,也算不過老和尚。
因爲他用的是陽謀,所有事實擺在那,讓你拒絕不得。就如當年他將紫微星衝突之事和盤托出,令他不得不遠離父皇母后,隱遁山林獨享寂寞。今日他只揣着明白裝糊塗,就讓他無可奈何。
他還能有什麼辦法?威逼利誘倒是最好用,可那樣做先不幹的便是他那死心眼的徒弟。
前太子爺,現功夫高手的糟老頭陷入了死循環,一口桃花酥堵在嗓子眼不上不下。待到他想過來,想去喝一口水,卻現隨身攜帶的水壺倒在河邊,裡面水早已流光。
而罪魁禍的老和尚,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附身正準備舀一口河水,水面倒映出徒弟挺拔的身姿,那雙自小便讓人憷的黑眸,如今正頗爲認真地盯着他。
“師傅。”
稱呼足夠恭敬,但他就是從中聽出了不悅的意味。小腿一陣抽筋,糟老頭險些一頭扎進河裡。
“恪兒且聽爲師解釋,早年爲師與弘真大師打賭,只要在武功上能與他打個平手,他便答應爲師一個條件。今日比武分明已經平手,可他卻硬是耍賴。”
“哦?還有人敢在師傅跟前耍賴?”
正當糟老頭準備大吐苦水之時,他那看似同仇敵愾的徒弟,卻突然倒戈一擊:“可剛纔來時遇到大師,他說當年自己於師傅有救命之恩。”
“爲師還於他有……”
事實真相他是無論如何都說不出來,其實當年他早已明白,是弘真救了他把事情搞砸了。若是他一意孤行迴歸大齊皇宮,老和尚想必會背上一輩子的業債。
可此事他如何跟徒弟說?
臨到頭,他只能強硬地吐出一句:“究竟是誰在討媳婦?小兔崽子,胳膊肘往哪邊拐都不知道。”
這纔是他熟悉的師傅,周元恪心下放鬆:“徒兒一刻不曾忘記師傅教誨,近日來已於武學一道頗有感悟。只是安昌侯府瑣事甚多,無法安心突破。”
“這好辦……”糟老頭碎碎念着,就知道他那個當皇帝的弟弟不安好心。
想他這輩子無兒無女,好不容易收這麼個稱心如意的徒弟,雖然時常作弄一番,但他卻是當親兒子來養的。畢竟哪家親生父子一板一眼,不都是這麼鬧騰着長起來。
可他能欺負,不代表其他人也能隨意拿捏。雖然恪兒什麼都沒說,但對今上秉性,從小一起長大他還算了解一二。
“也罷……什麼,你說自己要突破?”
小徒弟上次突破已經是九層,如今再突破,就要到達師門極境。到時候,恐怕連弘真那老和尚都不是他對手。
一邊感慨長江後浪推前浪,另一邊他卻是十分興奮。
“突破?好,等到時候突破了,看弘真還敢不答應?他要是再推三阻四,直接打得他答應。徒兒放心,爲師這便進宮。”
仰天長笑,瘋瘋癲癲的老頭直接朝紫禁城方向走去,留下面露無奈的周元恪。不過想到他本身所練武功之特殊,臨近突破他也終於舒心下來。過了這道坎,他也能毫無顧忌地向小丫頭袒露心意。
卻說另一邊,臨下馬車時,就着車上最後那點水洗把臉,總算是恢復正常情緒。等再見孃親時,羅煒彤眼淚卻還是不爭氣地流下來。
“女兒這些年所吃那些藥,全是爲了胎裡帶出來的病?”
徐氏沉重地點頭,榮氏更是心疼地一把將曾孫女摟入懷中:“嬌嬌莫怕,你那病能治好。即便治不好,曾祖母也養你一輩子,由不得別人嫌棄咱們。”
“曾祖母,孫女沒事。”
緩和下情緒,她爲自己衝動下跑出去向家人道歉:“外祖父一家肯定也很擔心,都是嬌嬌不好。”
女兒突逢這般大變故,卻還一心想着別人。這般貼心,讓徐氏險些落下淚來。
“方纔找到你時,已經有家丁前去徐家報信,嬌嬌莫要太過擔心。”
伸出曾祖母懷中,羅煒彤明顯感覺到,提起徐家時老人一瞬間的僵硬。稍微一想她也就明白了,她與孃親同外祖家關係近,遭遇此事彼此也能理解。但曾祖母卻是全然站在羅家立場,在她心目中,自家已經坦然相告,對面還那般激動,明顯就是失禮。
這事可真是麻煩了,揚起小臉,她一雙微腫的大眼睛看向榮氏:“曾祖母莫要如此,外祖父一家肯定也是心疼孫女。不過他們今日爲求親而來,又突然聽聞此事,即便再有定力之人也會失態。其實都怪孫女不好,若是這些年乖乖喝藥,這會保管早已養好病,也就不會讓大家擔心。”
“曾祖母的小嬌嬌哎。”
她越是這般說,榮氏越是心疼。小孫女如此懂事,怎麼偏偏就那樣的不順遂。越想心下越是難過,到最後她直接心肝肉地喊起來。
雖然心中有些難受,但羅煒彤知道,比起她來,這些年一直爲她擔憂,甚至在她不肯喝藥時絞盡腦汁溫言安慰的家人承受着更大壓力。這會她放柔身子,任由曾祖母摟在懷裡,待她情緒稍微平復些,她也吸吸鼻子探出頭。
“我這病也不是一時半會能好,爹爹明日便要出征,兄長的東西更是還沒開始收拾。曾祖母可不能只顧着我,忘記哥哥。”
見她小臉上揚起的笑意,羅府衆人雖強打起精神,心下卻是越百感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