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武大街羅府,乾清宮伺候的侍中捧着聖旨突然駕到時,羅四海纔想起來家裡竟沒備下接旨用的香案。
其實這也怪不得他,他出生時文襄伯府已然在金陵權貴中邊緣化,多年來從未接到過任何一次聖旨。年少離家他一直在外,幾次升遷那芝麻綠豆管也不至於聖上親自頒旨,皆是由上司負責。
故而算起來,這還是他第一次接旨。入金陵後事情一茬接一茬,加上他潛意識裡沒接聖旨需要香案這回事,故而這會一番手忙腳亂。
“家中凌亂,還請陛下和欽差大人恕罪。”
來頒旨的欽差是承元帝跟前的侍中,雖只是個執筆起草聖旨的五品官,但卻是實打實的天子近臣。平日就算見到楊閣老,他也能繃得住神色,但今日不同。
年輕的侍中瞭解,承元帝可不像比他趕下臺的侄子安文帝。安文帝是當真重視大齊太-祖留下來的一干老牌勳貴,且又一向看好文人,承元帝面上也許以勳貴厚祿,但真正掌握朝廷大權的高官,卻一定得要入了他眼的有才之人。
有才之人也分三六九等,帝心深不可測,任他是侍中也猜不到三分。但今日他卻看得真切,多數聖旨皆由他們一干侍中起草的陛下,今日竟然親自執筆書寫羅四海調令。不僅如此,寫完後他還特意囑咐快些頒旨,未過一個時辰聖旨已由養心殿到達玄武大街。
如果這還不算重視,那什麼才叫簡在帝心?
不過是擺香案稍顯匆忙,羅大人雖是粗人,但對陛下以及他這頒旨的欽差毫無不敬之意。又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大罪,這會他非但不會怪罪,反而得說幾句軟和話。
“羅大人初到金陵,瑣事衆多,又無旁人從旁幫襯,一時間忙亂也在情理之中。”
這話可說進了羅四海心坎:“不瞞大人,這還是羅某生平第一次接到聖旨。若不是大人提醒,怕是我都不知該跪着還是趴着接。”
侍中忍不住笑出聲,他這位置官不大,但有的是人巴結。同其餘大人周旋時日久了,文縐縐的話常繞得他頭昏腦漲。這會乍一聽軍漢魯直之言,雖稍顯粗俗,但他卻聽着心裡舒坦。
“接旨之事自有章程,不瞞大人,咱們聖上最是重視有才之人。於武將而言,能打勝仗比什麼都重要。”
羅四海雖然長得五大三粗,人性子也豪爽,但這並不代表他笨。實際上,生在文襄伯府,自幼見慣了那些勾心鬥角,他對危險有種天然敏銳的嗅覺。
管家說外面來了聖旨那一刻,他其實不怎麼相信。金陵城中的流言並未因女兒遠避出城便平息,外面甚至盛傳那是因爲她心虛才躲出去。每日他出門,都恨不得下馬將那些長舌婦踹翻在地。
以他的官職,遠還未到聖上親口申飭的地步。至於升官……他則是想都沒敢想。
但如今來宣旨的侍中對他這般客氣,怎麼都不像壞事。聖上愛才他也知曉,可他自問無甚大才,也就會帶兵打仗。如今河清海晏天下太平,唯一不太平的只有西北。
莫非……“西北戰事有變?”
年輕的侍中越發佩服,莫怪陛下對羅大人另眼相看,甚至親自撰寫聖旨,不提其它方面,單就領兵打仗他絕對有一手。
侍中點頭承認,那邊臨時湊合的香案也終於擺好,焚香淨身後羅四海朝皇宮方向跪拜,聆聽聖旨。
直等到聽完他還一陣雲山霧繞,就這麼升官了?平西將軍,正三品,一下越過了大齊官場上的天塹連升兩級,這也着實太不可置信。瞪大眼他仔細打量着頒旨的侍中,然後狠狠掐自己胳膊一下。
侍中所穿朝服是真,且他面聖時隱約見過此人,絕不可能是宵小之輩可以仿冒;胳膊上更是傳來一陣鈍痛,越使勁越疼。
“羅大人這是?”侍中不解道。
“原來不是我做白日夢。”
侍中發現,他爲伺候陛下練就的四平八穩,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本事,屢屢在羅四海跟前破功。這個莽夫,還真是個……想半天兩榜進士出身,做得一手錦繡文章的侍中,只想出一個詞——名副其實。
“那是自然,陛下金口玉言,下官在此恭喜徵西將軍。”
“侍中大人屋裡請,用點茶水歇歇腳再說。”
侍中長期在宮裡任職,每日所用膳食雖不能稱作御膳,但卻跟皇上吃的是同一廚子所做。他本出於客套來吃口茶,但隨意入口的一塊點心卻驚到了他。
這滋味!竟然比宮中御廚所做還要美妙。
侍中大人有個隱而不宣的秘密,他嗜甜,尤愛各種精緻的點心。於是尚還沉浸在陛下爲什麼會給我升官疑惑中的羅四海,又一頭霧水地察覺侍中大人待他越發熱絡。
難不成真在做夢?袖子下羅四海掐着自己胳膊,明明是疼的,但爲何今日之事這般反常。
“侍中大人休沐時,可常來府上坐坐。”
送別時羅四海如此說道,聖上眼前的紅人,待人向來有禮但又拿捏着度不會太過分的年輕侍中卻破天荒的點頭。
“那是自然。”
待回宮覆命之時,侍中話語間難免帶了絲他都察覺不出來的偏向:“羅大人雖是武夫,但待人一片赤誠,臣倒是覺得市井傳聞難免有些捕風捉影、以訛傳訛。”
承元帝多善於把握人心,聽聞此言便知自己侍中對羅四海印象不錯:“哦,他家點心倒是不錯。”
侍中心裡一咯噔,趕緊跪下:“陛下,臣方纔所說未有半句虛言。”
帝王本性多疑,若是往日,他定要將羅四海同侍中二人查個底朝天。但如今他已將羅四海查了個底朝天。短短一個頒旨的時間,侍中便能被羅四海感染,這更能證明他沒看錯人。
“恩,退下吧。”
待侍中退下後,承元帝還是命錦衣衛將其調查一番,待看到經由蛛絲馬跡推斷出的嗜甜一項後,他便什麼都明白了。前些年他有幸嘗過榮氏親手所做點心,即便是用粗糧做成,那滋味也足夠人回味無窮。
想到這他砸吧砸吧嘴,擬聖旨的手下都用過了,他卻許久未嘗。師侄這些日子,半夜三更應該沒少跑去羅家做樑上君子,或許可以叫他捎點回來?
尚在鎮北撫司,調-教樂師如何做一名心狠手辣錦衣衛的周元恪突然感覺脊背一陣發冷,冥冥中他總有點不好的預感。
金陵城內一片歡樂,城外姑蘇風情的莊子上,羅煒彤卻是難掩焦慮。羅四海尚在不可置信中,一時間忘卻派人去莊子上說一聲聖旨。
馬上要回金陵,想到那鋪天蓋地的流言,即便一切都在她計劃之中,可此時此刻羅煒彤還不確定她能否確切地承受住那種千夫所指的感受。
畢竟想是一回事,真做起來又是另外一回事。
“哥哥,若是我搞砸了可如何是好。有孃親在定不會有事,要不我上山與師傅唸經,爲你與表哥這次春闈祈福。”
羅行舟知曉妹妹顧慮,他也不打算讓嬌嬌入金陵受委屈。
“如此也好。”
眼見兄妹倆商量好,羅行舟想着妹妹安生呆在報恩寺,正好讓弘真大師爲她把把脈,改下調養身體的方子,房門打開徐氏進來:
“嬌嬌回去就是。”
“孃親。”羅煒彤不安地搓着手指:“女兒怕自己忍不住,萬一到時候跳出轎子,把那散佈流言之人打個鼻青臉腫,壞名聲就真坐實了。”
算你對自己心裡有數,徐氏投來這樣一個眼神:“大師已經後於我們一步離開。”
師傅走了?雖然一見面,師徒二人就不遺餘力地互損,但許久不見羅煒彤還是很想念老和尚。她甚至都沒來得及將從曾祖母那學來,適合方外之人食用的酥油點心做給他吃,他便這樣事了拂衣去。
“怎麼會如此。”羅煒彤撅起嘴,眼眶有些溫熱:“臨走前也不說一聲,日後我還用不用喝藥。”
母子二人對視一眼,一左一右坐到她身邊,徐氏掏出一封信:“這是他留給你的。”
羅煒彤抓過去,迫不及待地破開漆封。信字跡有些潦草,明顯是倉促間寫完,短短几行字只說了兩件事。
“師傅叫我進衍聖公府女學,而且他說不必懼怕文襄伯府。”
後面那話是句梵文,抄經多年羅煒彤多少明白。讓她哭笑不得的是,師傅竟然用充滿佛家意味的梵文說了一句話:他會爲小徒弟撐腰,總不至於讓她花苞頭上落下別人的鳥糞。
就連徐氏都一陣無言:“大師果真是方外之人。”
羅煒彤說出她未竟之意:“童心未泯。”
儘管嘴上不饒人,她心底還是甜滋滋的。師傅雖然未應她要求,更改那個苦的要命的藥方,但暗中他卻一直在關心她,並且在關鍵時刻站出來。
即便他不管文襄伯府之事,單前面允許她進入衍聖公府女學,也足以讓她在重回金陵時,心中有充足的底氣。
“詠春,還不快收拾東西,咱們回家。”
小丫鬟忙活起來,羅煒彤走進莊子上的小廚房。鍋上還冒着熱氣,蒸籠裡的酥油點心卻不翼而飛,只在最後一層給她剩下一塊。
“死和尚!”
呲牙咧嘴咒罵着,羅煒彤脣角卻不自覺揚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