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煒彤一雙本就大的眼睛瞪成銅鈴,聽完孃親一早所言,她十餘年長在惠州羅府,所見所聞後得出那些對家族與至親的認知迅速坍塌。
原來至親間不只有相親相愛、相互提攜、休慼與共,更有爾虞我詐、疏遠算計、踩低捧高。
爹爹出身金陵文襄伯府,伯府內嫡庶各房,人員錯綜複雜,個號人物單名字便記得她頭昏腦漲。爹爹所在乃是庶長房一支,大周極爲重視嫡長,庶長房的存在,說來又是另一段淵源。
文襄伯羅晉出生書香門第,雖然祖上出過舉人,但幾代下來早已家道中落。到他這代,前朝末代皇帝昏庸、天下民不聊生,以他落魄秀才之後,莫說要做錦衣玉食的大少爺,就連衣食也成困擾。
幸得城中藥房掌櫃愛才,供其吃穿讀書,且許以愛女爲妻。二人成婚後,未過幾年太-祖揭竿而起,祖父投其麾下,獻檄文一篇,結尾處賦詩“粉身碎骨靈不怕,惟願萬民安太平”。文采算不得上佳,但恰巧太-祖單名一個“靈”字,因緣巧合下羅晉飛黃騰達,而後走上陳世美之路。待十年後天下太平,髮妻攜子千里迢迢赴京尋夫,稀裡糊塗就成了妾室,其所出嫡子跟着也成了文襄伯府諱莫若深的庶長子。
“就不曾有人爲曾祖母主持公道?”
羅氏無奈地看着滿臉天真的女兒:“世間之事向來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再者深宅大院內,大門一閉連只蒼蠅都飛不出去,莫說此等陰私。此去伯府,嬌嬌自當謹言慎行。尤其是麒麟玉之事,切莫走漏半點風聲。”
“女兒曉得。”
見平素笑容明媚的女兒,如今小臉上滿是驚恐,羅四海第一個彆扭:“嬌嬌也莫怕他們,不過是一羣酒囊飯袋。如今爹爹官職比你大伯父還要高,咱們不怕他。”
羅煒彤疑惑:“大伯父可是嫡長,入朝爲官定得伯府鼎力相助,怎會比不上爹爹?”
羅四海滿臉不屑:“伯府不過是名頭好聽,太-祖唯纔是用,酒囊飯袋可不入眼。先帝倒是有意提拔遺老,可他……切,那慫貨不提也罷。今上不愧爲太-祖親子,爲政手段與太-祖一脈相承。你大伯父靠蔭封入朝,如今過去二十年,不過做到禮部儀制司員外郎。”
“員外郎,那也是從五品的大官……”
沒等說完羅煒彤便反應過來,爹爹可是正四品都指揮僉事。五品到四品看似差距不大,卻是大齊官場的分水嶺,許多官員窮其一生也跨不過這個坎。
徐氏耐心說着:“嬌嬌莫看陳氏姐妹家中爹爹在惠州城很有權勢,金陵可是天子所居之地,莫說從五品,你爹爹的四品也算不得高官。”
羅煒彤點頭,陳氏姐妹一嫡一庶,乃她閨中密友。陳伯伯官居惠州知州,名副其實的一州父母官。這會孃親提及,她卻想起平日交往時忽略的多處細節。陳家姐妹二人隨嫡母外出應酬,嫡姐舉止落落大方,庶妹卻常犯些小錯,而後多是嫡姐三言兩語幫其遮掩過去。幾次三番過後,人人都覺得嫡姐大度懂事,庶妹不及嫡姐處多矣。
她與姐妹倆相熟,偶爾也聚於一處吟詩作賦。較之嫡姐,庶妹更顯才思敏捷。先前未曾察覺,如今聽聞文襄伯府諸多事端,她方纔察覺其中諸多玄機。陳家庶女只怕纔是真正的聰慧之人。同等境況下,自己能否做到她那程度?
當下她也不遮掩,將心下所思逐一說與爹孃。羅四海同徐氏聽聞,相視一眼,發覺彼此眼中錯愕:早知閨女通透,卻從未想到她竟能見微知著。
震驚後徐氏率先開口:“既然嬌嬌能想到這麼多,爹孃也不用多做囑咐。今日姑且記住一點,嬌嬌可不是那無甚依靠的庶女,你爹孃兄長俱在,莫說無差錯,就算偶爾行事稍有差池,也不是常人可隨意欺凌。”
聽完孃親這番話,羅煒彤只覺頭頂陰雲陡然散去。文襄伯府是麻煩,可她有爹孃兄長撐腰,還怕被人生吃了不成。
可此事若如真孃親所說這般簡單,那提起伯府時,她與爹爹又是爲何滿面陰雲。
將疑問和盤托出,羅四海正欲開口解釋,徐氏卻在飯桌下卻踢他一腳,面上不動聲色將糖蒸酥酪推到女兒面前:“快些趁熱吃。”
究竟是何事讓爹孃諱莫如深,臨近金陵的前一日,直至睡前羅煒彤都在思索這問題。
第二日天矇矇亮,號角聲傳來,樓船即將靠岸。
詠春遞過溫溼的布巾,伺候自家小姐擦臉漱口後,拿起榻邊衣物,抖落開剛欲服侍小姐更衣,就見劉媽媽急匆匆推開艙門。
“你這小蹄子,昨夜夫人如何交代的,一覺睡醒竟忘得一乾二淨。”
詠春拍下後腦勺,神色間滿是懊惱:“小姐,詠春倒是給忘了,昨夜夫人房裡王媽媽送來身新衣裳,說是按着金陵官家小姐所穿樣式臨時趕製,囑咐趕在下船前給小姐換上。”
羅煒彤往窗外看去,江面霧茫茫一片,遠處傳來挑夫號子聲。渡口船隻甚多,船體沒於霧中,只隱約看得清船頭黃暈的油燈。
“時辰還早,無礙。”
金陵服飾與她平日所穿無太大差別,不過領口嚴實些、腰身纖細些、袖口寬闊些,穿上後整個人箍在衣裙內,走路步子稍大、坐姿稍不端方,就緊得全身難受。
端坐在飯桌前,今日早膳略顯簡單,邊吃着碧粳粥,餘光邊看着換上官服而明顯拘謹許多的爹爹,羅煒彤笑道:
“不愧是金陵,單這身衣裳也比惠州規矩大。”
飯桌上唯一適應良好的徐氏點頭:“文襄伯府可是頂有名的規矩人家,嬌嬌先從這頓飯開始習慣着。”
徐氏刻意加重“規矩”二字,羅煒彤脣角翹起。真要是正兒八經的規矩人家,祖父怎會淪爲庶長子。想必是拿規矩做麪皮,私底做盡晻髒事的人家。
食不言寢不語的一頓飯過去,對於等下入文襄伯府後如何拿捏分寸,羅煒彤已做到心中有數。她只需如早膳這般,舉止間不出差錯,其餘一應事項自有爹孃可依。
樓船靠岸停駐,自惠州帶來的箱籠早已歸置於甲板上。裹好披風,一家三口在丫鬟婆子簇擁下拾級而下,卻遲遲不見文襄伯府來人。
早先下船的羅順一溜小跑到跟前,扎個千沮喪道:“老爺,小的一早上岸,找遍渡口未見文襄伯府來人。”
“上岸繼續候着。”
吩咐完小廝,對着妻女羅四海頗爲赧然:“府中人多事雜,應該是忘了咱們今日到,我看還是在渡口算找隊挑夫。”
徐氏面色絲毫未變:“夫君莫要多想,許是今日霧大,路上耽擱些時辰。”
見女兒也笑着點頭,神色間頗有安撫之意,尷尬之餘羅四海心下動容。縱然文襄伯府萬分不濟,但他有此明理妻兒,此生足矣。上峰早給他透過底,此番回京述職,有極大可能謀個京官。伯府不是久居之地,這次就算再難也要把家分了。
“爹爹、孃親,女兒倒是覺得,這是伯府給咱們的下馬威。”
嬌嬌怎會這樣說話?羅氏夫婦錯愕,隨即釋然。雖然方纔在船上二人嚴肅,可平素兩人對愛女算得上寵愛有加。只有足夠的寵愛,才能讓女兒在爹孃面前無所顧忌。直言祖父家不是爲其一,將麒麟玉之事和盤托出爲其二。
“嬌嬌所言也不無道理。”對待自家人徐氏也沒過多客套:“夫君,如今最好做兩手準備。家中也不差那幾兩銀錢,咱們先與碼頭管事講好,尋一隊可靠挑夫。稍後伯府人來,再推掉便是。”
徐氏這番話若直白說,羅四海定也無異議。不過此時轉個彎,他更覺得熨帖。自家夫人爲何顧慮伯府臉面?說白了還不是爲他。
當即打發下人去尋挑夫,同時管事羅忠上報消息:方纔在船艙底發現一被打暈小廝,身上只着中衣。除此之外,船上一切正常,並無財物丟失。
“看來那人應當是僞裝成小廝下船。”
夫妻對視一眼,暫時放下這份心。囑咐下人封口後,那邊羅順也終於引姍姍來遲的文襄伯府接船之人來見。
來人一襲家丁青袍,嘴上青胡茬剛冒出來,看上去不過十四五歲年紀。見到羅四海也不叩拜,只微微揖身:“見過二爺,今日府中九小姐滿月,府內一時半刻騰不出人手,老夫人囑咐小的先將二爺安置在渡口客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