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太夫人橫行伯府幾十載,未曾想今日卻在眼中釘肉中刺的庶長房手中吃大虧。急怒攻心下暈倒,片刻再醒來只覺渾身氣血翻涌,她眼睛充血地看着面前肆無忌憚的庶孫。
“你這禍害……”
伯府各房早已習慣屈從太夫人淫-威,這會對羅四海的譴責之聲不絕於耳。車軲轆話來回說,張口閉口仁義孝道。
幼年見多了這陣仗,羅四海壓根不爲所動。徐氏夫唱婦隨,退到夫婿身後安撫公婆情緒。卻沒料剛照顧好婆婆,多年來最是沉得住氣的太婆婆跳了腳。
榮氏健步如飛地上前,揚起枯樹皮般的手,對着還沒緩過神的常太夫人左右開工。常年勞作她有的是力氣,這會直扇得常太夫人臉皮啪啪響。
“還有臉我孫子是禍害,我看你纔是府裡最大的禍害。我跟老大走不走,你說了不算,叫羅晉那老匹夫來。”
十幾年來在伯府裡跟個隱形人般的榮氏突然發威,着實駭到了一羣人。以至於一時之間,無人記得拯救被甩耳刮子的常太夫人。直到羅晉名諱一出,衆人才如夢方醒。事情鬧到如今這地步,的確得老伯爺出面,畢竟太夫人都壓不住了。
太夫人?這會終於有人想起太夫人,而後他們看到了一個與往日的嚴肅刻板截然不同的太夫人,嘴歪眼斜雙頰高腫,乍一看竟比戲文中的丑角還滑稽。
強忍笑意同時,伯府難免人心思動。知曉當年榮氏如何淪爲姨娘的老一代,紛紛有種塵埃落定之感;而不知當年事的年輕一代,震驚之餘不免多想,爲何一個小妾和庶孫會有如此大的膽子?
而眼神幾乎要吃人的常太夫人,怒不可遏地吩咐心腹常媽媽:“去請老伯爺,立刻!”
羅四海翹起二郎腿,順帶囑咐:“應天府的大人們還在外頭等着,手腳麻利點。”
說完他伸個懶腰,指尖不住地捏着荷包,邊勸祖母爹孃收拾細軟:“這會收拾好,等會走的時候也省事。不過這屋裡一眼看到底,也收拾不出什麼東西,那仨瓜倆棗拿着晦氣,等回咱們家,素娘再陪你們置辦新的。”
庶長房這些年過得多憋屈,常太夫人就活得多跋扈。庶長房習慣了滿口仁義道德實則句句帶刺的車軲轆話,太夫人乍聽羅四海這混不吝的誅心之言,當真如萬箭穿心。強撐着一口氣,她只等老伯爺來收拾殘局。當年金陵榮家滅門之事兩人皆有份,她就不信那老匹夫坐得住。
撐着一口氣左等右等,沒過一會常媽媽回來,一同過來的還有老伯爺身邊小廝。小廝轉述老伯爺原話:“伯爺說,一筆寫不出兩個羅。二爺此舉也是爲家宅和睦,先照他意思來。”
“家宅和睦”四個字戳中了常太夫人肺管子,羅晉那老不死吃裡扒外,看這孽障有出息,上趕着當和善曾祖父。她豈能讓他如意!脾氣上來一時半刻她也顧不得其它,帶着來時浩浩蕩蕩一羣人轉身就往書房走去,她倒要問個明白。
攔路虎撤走,院內恢復清靜。方纔大發神威的榮氏滿臉不可置信,搖搖晃晃眼看要摔倒,離最近的羅煒彤忙上前一步扶起她。
“曾祖母,您這是怎麼了?”
榮氏滿是褶子的臉上露出如夢似幻的神情:“咱們能離開這了?”
羅煒彤也知道祖母這是高興壞了,幾十年壓抑,乍聽能脫離這滯悶的牢籠,怕是任何人都無法淡定。
“當然,曾祖母、祖父還有祖母以後就跟我們一起住,咱們一家人在一起,不讓亂七八糟的外人來打擾。”
榮氏扶着孫女手,渾濁的眼中老淚縱橫:“好,不要那些亂七八糟的。”
庶長房重獲新生百感交集之時,書房內卻是劍拔弩張。常太夫人言出必行,砸開房門詰問當年與他沆瀣一氣的老文襄伯。
“無知蠢婦,有勇無謀。老二不是你們婦道人家抱在懷裡的牡丹犬,那是一頭狼崽子。我都不敢怠慢,就憑你還想給他上條緊箍咒。”
訓斥夠了,老文襄伯低聲勸撫:“今時不同往日,對他不能打壓,得好生捧着。若你敬着他,他還像今日這般鏗鏗,到時別人會怎麼看?”
常太夫人生性衝動,老伯爺與她夫妻多年,怎會不知怎麼說話她最能聽得進去。這話算是說進了她心坎裡,忙賠個不是回房。
還沒等丫鬟敷臉,常媽媽捏着只荷包急匆匆走進來,附在她耳邊說道:“太夫人,二爺臨走前留下這個,還囑咐老奴傳句話。”
“什麼話?”一時間常太夫人後悔問了這句,她本能地覺得不會有好話。
“二爺說,今日府內之事若傳出去,一個不高興他難免借酒消愁。連他自己也不清楚,酒醉後會做些什麼。”
常太夫人拍案而起,打翻放於案首敷臉的一盆井水,沁涼的井水順着胸膛滾落澆溼全身。此刻她卻顧不得那些,猛烈咳嗽直到吐出一口老血,這會她只覺書房中老伯爺那些話全是狗屁。
“孽障!趕緊給我派人去江南,務必找出當年那人,讓他再也張不了口。”
常媽媽急匆匆退下,與此同時庶長房由羅四海那張凶神惡煞的臉開路,一路暢通無阻地出了伯府。
這會已是正午,朱雀大街往來車馬甚多。應天府差役統一的制服往伯府門前一站,外加最前方高頭大馬上儒雅的涼國公世子,幾乎吸引了所有過往車馬的目光。
所有人都好奇,是誰敢觸涼國公世子黴頭。待看到擔行李的那些碼頭挑夫,他們立刻聯想到今早傳遍金陵城的奇景。堂堂伯府有人回京述職,竟派不出幾名擡行李的家丁。這會行禮擡來卻入不了府門,反倒招來應天府,那惠州都指揮僉事也真夠倒黴。
朱雀大街臨近皇宮,乃公侯列卿之家聚集之處。有涼國公世子這塊活招牌在那杵着,半個時辰功夫,金陵城中有頭有臉的人家都已知曉,文襄伯府無端爲難一個庶子。
羅煒彤跟在長輩身後踏出伯府門時,就感覺明裡暗裡無數目光。拾階而下,將牆角處探頭探腦的小廝收於眼底,她也沒忽略正對面迎來的青年。
烏紗帽下面冠如玉,青色官袍正中貼着鷺鷥補,舉手投足間自有一番氣度,整個人如從水墨畫中走出來的一般。
羅四海上前拱手道:“有勞涼國公世子與應天府諸位,改日羅某請大家吃酒。”
藍愈亦拱手:“不必勞煩羅大人,在下不過是受人之託忠人之事。”
說完他有意朝後方瞥一眼。庶長房人丁稀少,這次出來也沒帶伯府奴僕,是以這會藍愈很容易穿過人羣,看到最後方的羅煒彤。
這便是讓周元恪刻意關照的女子?那廝向來是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逛遍青-樓楚-館如今還是隻童子雞,他怎會看上這麼個黃毛丫頭。這丫頭也沒看出有何等迷-人風韻,不過那雙大眼倒是頗有靈性。
羅四海聽聞此言,心下疑竇叢生。微挪一步擋住他看向自家女眷的目光,正打算問個清楚,卻見涼國公世子轉身收隊,而後以極其瀟灑的姿勢跨上高頭大馬,揚長而去。
問不出個所以然,他也轉身,對着府門後探頭之人再次面露煞氣:“都看清楚了?還不趕緊回去報信。”
這些人奉主子之命來此探聽,本是想着應天府應該能壓制不可一世的羅四海。卻未曾想,那涼國公世子對他分外客氣。消息傳回府內,各方心思浮動不提,常太夫人卻是正經摔了幾套茶具。
伯府內如何,如今脫離牢籠的庶長房卻不再關心。幾人前後上了馬車,後面挑夫擔着行李,一家人朝北邊的玄武大街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