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恩寺地依皇家園林,背靠金陵城外連綿羣山,除卻對平民開放之日,平素十分僻靜。羅煒彤更衣梳妝打扮並未用多長時間,待到達時還有僧人在做早課。
梵音嫋嫋自菩提樹叢間傳出,少了夜間琉璃塔輝煌通明的燈火,一片寂靜間過往之人不由放輕步子,心態也變得虔誠起來,唯恐饒了佛門清靜。
但這並不包括徐行知,因着上次在國子監,當常蚊子向表妹身上潑髒水時,他並未像羅行舟那般第一時間站出來維護嬌嬌表妹,這會他正覺得理虧。且孃親暗地裡向他透露,姑母打算將表妹親事向後拖拖,他更是心急如焚。
故而這次前來他做足了功課,帶上表妹愛吃的糕點,一等她換完衣裳出來,便帶着三分忐忑地圍上來,鞍前馬後。
“嬌嬌,嚐嚐芙蓉糕。”
羅煒彤拈起一塊嚐嚐,徐家廚娘一路從嶺南跟到京城,頗爲了解她口味。芙蓉糕還是原先的味道,以前她也十分愛吃。但自打入金陵,有曾祖母每日精心準備的糕點,她本就刁的嘴又被養刁了不少。
強行嚥下去,她沒動第二塊,而是打開自家食盒。
“這是曾祖母一早新做的乳酪,表哥嚐嚐。”同時她也沒忘記兄長,沒骨頭般地倚在他肩上:“哥哥也吃。”
羅行舟頗爲遺憾地看着徐家表兄,行知心意兩家長輩大抵明白。唯一矇在鼓裡,只因兒時情誼故而親厚的,大概也只嬌嬌一人。
存着三分遺憾,剩餘七分他卻是對此事樂見其成。表哥再親,那也比不過一母同胞的親妹妹。且嬌嬌這般善解人意,他恨不得一輩子把她捧在手心裡。就這樣,還哪捨得給別人,即便是自幼一同長大,情同親兄弟的表哥,他也忍不住吃味。
表妹這是不拿他當外人,才毫不掩飾自己喜惡。徐行知如此自我安慰,略帶苦澀地看行舟表弟舀起一塊乳酪,親自餵給趴在她肩上的表妹,同時得到表妹笑靨如花。
鼓起勇氣他也倒一碗杏仁露,端到表妹跟前:“仔細噎着。”
羅煒彤面帶渴望地看一眼杏仁露,好想端起來喝光,她喜歡甜滋滋的杏仁露,尤其是曾祖母親手做的,做完後冰鎮起來,涼絲絲甜而不膩。手擡起來打算往那邊伸,孃親生氣時那張面無表情的臉突然閃現在眼前。
“杏仁露容易解藥性,表哥自己用就是。”
羅行舟適時遞過一杯清水,這是湖那邊的山泉水,水質清冽,細品下稍稍帶點甜味,金陵城中好茶雅仕尤其鍾愛。也就是自家,佔了地形上的方便,每日山泉取之不盡,拿來煮飯加飲用也綽綽有餘。
接過來喝下去,吃完一整碗乳酪,總算是徹底壓下了藥汁子的苦味。伸個懶腰自兄長肩上坐直了,羅煒彤這才現表兄神色泱泱的。
不用多想她便明白其中關節:“表哥千萬別誤會,我不過是與你太過相熟,話語間纔沒那麼多的顧忌。廚娘做的點心味道不錯,不過乳酪乃是曾祖母親手所做,總不能辜負她一片心意。”
“太過相熟”四個字讓徐行知重新高興起來,表妹分明是沒拿他當外人。至於她與行舟關係親密,那不過是兄妹之間感情深,再怎麼樣她也不會嫁給行舟。
他想了想,除去行舟外,似乎他是與表妹最親近的少年。臨下車之前,這點認知讓他重新高興起來。
“只要表妹不惱我便好,上次常蚊子欺辱你,我不是有意……”
徐行知吞吞吐吐,羅煒彤無所謂地揮揮手:“表哥有自己的顧慮,若能忍一時,你們也不至於被三皇子揪住錯處。還好衍聖公深明大義,否則耽誤你與兄長科舉,下屆春闈之前我都寢食難安。”
表妹當真沒怪他,徐行知激動地雙頰漲紅:“表妹,爲了你我也……”
未等他說完,馬車已停在山腳下,車外傳來詠春的聲音:“表少爺、少爺、小姐,咱們已經到了。夫人吩咐快着點,莫要錯過時辰。”
這時辰便是根據黃曆推演出來,一日中求神拜佛最好的時刻。羅煒彤看看日頭,的確離涼國公夫人所言時辰差不多了多。且報恩寺建於山上,貴婦僕從上山也得費不少功夫。
“那咱們便快些下車。”
邊說羅煒彤邊跳下馬車,一下車她便站好,雙手交握搭在腹前,低眉斂目一派大家閨秀之姿,保證最挑剔的貴婦也找不出一絲毛病。羅行舟第二個下來,站在妹妹身前,阻擋多數可能的探查視線。
只是可憐了徐行知,少年本就羞澀靦腆,好不容易鼓起勇氣,打算跟表妹表忠心:即便再不願讀書,爲了你我也會奮求得功名。
閉眼話說到一半卻被無情打斷,稍稍沮喪地下車,第一眼他便被與往日截然不同的表妹震住了。她安安靜靜地站在那,儀態萬方猶如從韓熙載夜宴圖中走出的宮廷仕女。過往活潑的表妹一顰一笑足以讓他心旌動搖,而安靜的表妹卻如百步穿楊的弓箭般,一瞬間穿透他的心,深深烙印在他心底。
頓時他心內涌起一股無以言表的悸動:“表妹。”
“表哥快些過來,報恩寺修得這般好看,你隨着外祖父,於土木上多有研究,一路剛好給我們分說下。”
徐行知壓根沒聽清他說什麼,只是下意識地點頭。
不遠處涼國公夫人將這一切盡收眼底,愛慕小丫頭之人還真不少。金陵城中多得是表妹插足正經夫妻間感情,造成寵妾滅妻之事。雖然見多了,但她也知一個巴掌拍不響,表兄妹關係天然便帶着絲曖昧。
不由地她爲自家傻兒子默哀,雖然賞花宴當晚,她隱約試探時,藍愈便滿臉苦惱地直言他對人家姑娘無意。可知子莫若母,若真無意他什麼帖子?而且隨手一還是最上等的那一種。就算真如他所言錯,那爲何問及原因他支支吾吾。
兒子是她十月懷胎生下來的,有些事還想瞞着她?門都沒有!涼國公夫人自認明察秋毫,且滿腔的慈母心腸,這會她得爲自家傻兒子爭取一把。
“咱們還是快些讓孩子們過來,這一路上山不怎麼好走,嬌嬌又是女兒家,總得仔細着些。”
徐氏瞥向對面三個孩子,方纔涼國公夫人背對那邊沒看到,她卻是將女兒如何跳下馬車之事看得一清二楚,三人裡最經摔打的就是她。
不過她卻不會拆女兒臺,而是從善如流地喊道:“快些過來,你們兄弟照顧好嬌嬌。”
姑姑親自點名,讓他照顧表妹。雖然話中也帶上了行舟,但還肯讓他照顧,是不是證明姑姑並沒怎麼生氣,或者已經氣消了?
還是姑姑寬宏大量,心下感動之餘,再想起表妹方纔囑咐之事。土木金石正是他的專長,雖然自幼一背書便打瞌睡,但研讀祖父留在家的一些工事卷宗,他可以挑燈夜讀三天三夜不眠。方纔見到表妹大家閨秀的驚豔一面,這會他更是打起千百分精神。
開始只爲迎合表妹,但報恩寺畢竟是大齊屈一指的大寺。從山路起,建築便與禪意融合在一起。一路走來徐行知越看越是驚奇,到最後欣喜之下,他甚至都有些顧不得規矩。
“菩提樹竟能在此成活,且樹冠形狀恰好與寺門融爲一體。”
徐行知頗爲驚奇,菩提樹喜溫熱,金陵雖地處南方,但冬季天寒。尤其報恩寺地處城郊山上,嚴寒更勝城內,但報恩寺內卻成片栽種。莫怪世人說此處菩薩靈驗,今日一見他也忍不住相信。
說完他側頭,在羅煒彤跟前小聲說道:“表妹,我怎麼覺得這山寺如此熟悉。一路走來,除去那琉璃塔,其它細節之處竟與華寺有幾分相似。”
表哥聲音中驚奇之意着實太濃,就連涼國公夫人也回過頭來:“佛門之地,自然不能與其它地方相提並論。”
“阿彌陀佛。”
跟在孃親身後,羅煒彤沒聽住持那番客套話,而是思索着表哥方纔那話。他不說還好,一提她也現,報恩寺怎麼與她自幼所居華寺那般相近。
說完客套話的住持,一句無心之言吸引了她注意力:“施主來得正巧,弘真大師雲遊四方講禪,過午便能到我報恩寺。大師乃是得道高僧……”
聽到這她脣角一陣苦,老和尚就這麼不放心她。雖然她自懂事起便千方百計逃避喝藥,可怎麼都逃不出孃親的五指山。離開惠州未滿兩月,他便忙不迭地追過來檢查。
什麼得道高僧弘揚佛法,那個年年春天拿掃帚收集後山桃花,不清洗便收到缸裡,做成桃花釀高價賣到金陵,且把最乾淨那部分桃花留下來做成糕點自己用的貪財老和尚能得道?那她早就成佛祖了!
這還不算完,簡述弘真大師平生豐功偉績後,住持的最後一句話徹底驚住了她:“大師深得陛下信任,當年修建大報恩寺,多虧他慈悲相助。果然寺廟建成後,大齊風調雨順,大師佛法之高深,實乃我等高山仰止。”
老和尚來頭這麼大?怪不得報恩寺與華寺幾近相同,那就是一個人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