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大降溫。
洋子將米色的粗線圍巾纏到鼻子下方,重重的吐氣,熱熱的呼吸嵌入厚實的毛線裡,又是一陣暖意回溯。胃裡燙得嚇人,頭疼欲裂,四肢卻是冰冷無比。
太冷了。
她聳起肩膀,緊閉雙眼,呼了好幾口熱氣,恨不得把自己塞進暖爐裡去。再睜開眼,就被兩個女高中生堵了下來。
“那個你好……請問……你是千南桑嗎?”長髮的那孩子語調溫柔,時不時就打個冷顫讓洋子以爲她身患重病。
“是洋子啦,魚生洋子!”短髮的少女低聲更正她。
“是的,你好。”洋子扯下圍巾露出臉來,給了她們一個笑容。倉野千南,是她出演的一部電影的角色,掐指算算,那部電影兩三天前就開始上映了。
“抱、抱歉,洋子桑!我想請你簽名!”長髮少女連忙道歉,她慌張地在書包裡翻找,好半天才停止動作,一臉快要哭出來的表情,“對不起……我沒有簽名版……”
“你怎麼可能隨身帶簽名版……”短髮少女扶着額頭,滿是無奈。“我這裡有馬克筆啦,簽名版……趕緊去買一下吧。”
“這個時候去哪裡買啊!怎麼辦……”
洋子被她們兩個逗笑了。
“這邊直走右拐的街角就有一家文具店,那裡應該有賣。不介意的話,我們一起走過去吧。”她看了看遠處小公園裡的時鐘,七點十分,還很早。“現在還早,不會遲到吧?”
“不會不會不會!”病怏怏的女孩激動起來,飛快的搖頭,臉頰飛上幾絲緋紅,卻又迅速黯淡了些。“可是……不會麻煩洋子桑嗎?那麼早出門,應該是很忙吧……而且萬一被人認出來……被圍堵了怎麼辦!”
“哈哈哈不會的。”這孩子太可愛了。洋子沒有絲毫『對方與自己差不多大』的想法。“放心吧,九點之前我都有空。”
九點半有個環保宣傳片要拍,她今天那麼早起只是爲了看看雪景呼吸呼吸空氣。
不過,這也只是她客套的說法——她魚生洋子可沒紅到連籤個名的時間都沒有,也沒紅到一出門就被粉絲圍堵。
“嗚哇……洋子桑好親切!看完《死證》我還覺得洋子桑鐵定是冰山呢!”
洋子陪着兩個粉絲走過一整條街,冬季的初陽起得很慢,很久很久才投射出一地光圈,她陪她們繞到街角,買下簽名版,用黑色馬克筆簽下自己的名字,特意用了嚴謹的漢字,寫下『祝水羽考試順利』後,才揮手告別。
最近這幾個月上路時不時會被人認出來,或是覺得她面熟的路人一二三,或是追過她一兩年的粉絲,無論哪種她都很高興。
或許能被人熟識,能被人肯定,就讓她感到滿足,是否功成名就已經不再重要。
她看了看錶,還有很長的空閒時間,於是洋子繞了遠路,到附近另一個公園去散心,雖是清晨,卻看見不少老人外出鍛鍊,偶爾還有帶着小狗的老婆婆老爺爺,蹣跚前行的老人身後跟着一隻砰砰跳跳的小狗,看着很是溫馨。
洋子露出暖暖的笑容,往手掌呵熱氣,一邊找了個木椅,掃掉積雪坐了下來。一手捂着胃部,壓制那隱隱的痛感。
她輕哼起昨夜在音樂頻道『經典曲目回放』中聽過的歌曲。
“Im prisoner ……in paradise,ボクの間……に突き刺さった君は……”她不太記得歌詞,只能斷斷續續地哼唱,有時候還要停下來,想想詞再繼續。這樣一唱下來,便有種別樣的感覺,不像原曲那般,迅速而熱烈的被俘虜,而是細緩悠長,□□一般,一點一滴地侵蝕,卻完完全全將你掌握在手中。“Im prisoner in paradise……
她喜歡這首歌,雖然是幾年前的曲子,調子聽起來不怎麼流行,填詞也帶着稚氣的霸道,卻傳達着作者和歌手的真誠——她聽得出那歌手是真的深愛音樂。不是喜歡,而是愛。
那劃破冷氣的歌聲,彷佛是驕陽照射的一縷晨光,衝着她奔跑而來。
洋子向聲源探去,看見一個意料之外的人。
染成黑色的頭髮雖不像金髮那般搶眼,卻是着雪白冬季中最惹眼的顏色。他穿着一件駝色大衣,除了帽檐的白色絨毛外毫無裝飾,軍綠色的直筒長褲套在下半身,十分合身。
“早安,不破先生。”
“嗯。”對方只是淺淺地一個點頭了事。
安詳的沉默。
不破尚哪像洋子那麼耐得住性子,突然開口唱歌,打了個招呼就走未免顯得他這人太神經質。於是他走上前去坐在長椅的另一邊。
洋子嘆了口氣,從揹包中拿出臺本,還特意把《願神降臨》的兩大本原著拿出來,放在兩人中間。
她知道他一個大歌星不怕跟三流演員鬧緋聞,可她怕。若是被狗仔拍到照片,傳成緋聞倒無所謂,只怕緋聞之後,是不破尚粉絲的瘋狂攻擊,若是被說成上位,豈不是更加冤枉。
她這一路走來,之所以不紅不黑,正是因爲清清白白,要是連自己犧牲大紅機會都要保住的原則都被人誤解,那這演藝圈,不進也罷。
幸好不破理解她的意思,抽走其中一本,隨意翻了起來。
“你的音準太差了。”寥寥幾句歌詞只有兩處唱錯音,可不破尚身爲職業歌手,又不知她前一晚纔是第一次聽過這歌,自然會小題大做。
“抱歉,我不太會唱歌。”洋子不知道他爲什麼要突然唱歌,也不知道他爲什麼要坐下。
戲裡戲外的落差大得讓人無法一下適應,那個滿臉天真笑容的清水萊拉早已消失不見,而他卻仍是那個僅剔除內斂之氣的本田翔。
冥冥之中究竟是誰在扮演誰,誰在取代誰?
又是一陣死寂。
一隻栗色的短毛柴犬從他們坐着的長椅前竄過去,突然一個急剎車又轉了回來,蹲在他倆中間地板上,眨着眼睛一會看看洋子,一會看看不破尚,它抖了抖耳朵,惹得洋子忍不住輕笑。
一開始咯咯大笑,胃部的脹痛感便越來越清晰,清晰到幾乎要撕裂她的感官。洋子立即收斂了笑聲,又繃起一張臉來看着那隻小柴犬,不笑的模樣讓不破尚覺得她和那隻狗有什麼血海深仇。
若不是先前給不破尚的那個下馬威有些過分,洋子昨晚纔不會去吃他請客的超辣火鍋——雖然超辣火鍋這個定案是劇組成員投票決定的。
要知道爲了能拍出清水萊拉的纖細感——那種穿着冬裝也能展露無遺的纖細感,洋子可是從拿到臺本的那一天開始,肚子就從未吃過四分飽,每天不是黃瓜就是蘋果,偶爾吃點維生素片補充營養,一天至少一個小時的跑步機鍛鍊,皺縮的胃原本就是空無一物,又在那種腸胃空蕩蕩的情況下吃下各種超辣火鍋料,受盡折磨的臟器從半夜就開始翻騰,直到凌晨都不肯放過她。
她隱約感覺有些不妙,可非要把早上的環保宣傳片拍完才肯去看醫生。
不破尚輕聲咳嗽了幾聲。昨晚吃的超辣火鍋讓他也有些不舒服,作爲職業歌手平常都會盡己所能保護喉嚨調整身體狀況,只是開口請客的人不吃東西,其他人都不好意思動手,萬般無奈也只能帶頭動筷子,結果到最後成了吃得最撐的倒黴蛋。
幸好今天的通告只有一個環保宣傳片。
洋子眨眨眼,側過頭去看了看不破,他正輕閉雙眼用纖細的指尖在喉部來回摩挲。
估計也是昨晚的火鍋惹的禍,那種刺激性食品,除了天不怕地不怕的劇組成員,真沒幾個敢吃的。
她輕輕揚了揚嘴,從挎包裡翻出一個小鐵盒,將視線撥回前方,右手張得筆直。
“諾。”
“呃?”
不破尚有些奇怪的轉過頭去,意外地看見那個不怎麼說話的魚生洋子舉着一個鐵盒子,右手直挺挺的伸向他,直得有些不自然。她目光向着正前方,可能是在看不遠處相互攙扶的老夫妻,他只看得見她的側臉,平靜如雪,如果不是這沉默讓人感到尷尬,那麼她同清水萊拉,確有九分神似。
他看了她的側臉幾十秒,她依然一動不動。他意識到這樣遲遲不接有些失禮,忙伸手接過來,卻不見半分慌張。
“薄荷糖?”他疑惑自語。
“我平常會帶身上。”她聽得見他放低的聲音,“不是零食,是藥用潤喉糖。”
“謝了。”
他們認識得太隨意,連相處模式也變得隨意起來。
“第一場戲的事,非常抱歉,因爲緒方導演沒有阻止我就自以爲是了。”洋子並沒期望能得到原諒,只是道歉會讓自己舒坦些。
“那點小事我沒放心上。”不破尚輕輕一笑,邪邪的味道卻沒法散去,他從外套的大口袋裡抽出被擰成團的軍綠色帽子,理了理,往頭上一戴,彎腰站起來的一瞬間頗有憂鬱青年的即視感。
怎麼會有那麼奇怪的想法?
洋子搖搖頭,把這個奇怪的思考方向甩出腦袋。
“不破先生。”她突然想到方纔忘記說的話,開口叫住他。
“那首《Prisoner》很棒。”
作者有話要說:不破尚20歲,經歷了很多,不該有的棱角也被磨掉不少。
如果覺得20歲的不破尚還是要和16歲一樣,那我也沒話說了……
順帶一提,這篇文的熱情漫漫淡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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