陝西河東的戰爭陰雲密佈,讓東京朝廷感同身受。這一日,官家再啓詳議司,召集當朝宰執,共商國事。詳議司自設立以來,屢有重大決策出爐,隱隱有成爲最高決策機構的趨勢。可就是這樣一個要害衙門。卻不過是設在中書省內,一個並不軒敞的偏室之中。
時至今日,當初詳議司草創時的成員幾經變動,只有徐紹、何慄、耿南仲、折彥質、黃潛善等人屹立不倒。其他如臺諫長官許翰,就因爲太過網正,數度直言犯上,讓趙桓實在頭痛。遂罷了京職,打發到地方上去了。
詳議司內,徐何耿折四位重臣各據案而坐,既沒有言語交談,也沒有眼神交會。此時,一位身着紫色公服,頭戴烏紗的官員入內,引起各方注目。此人年紀當在四十上下。生得一副好相貌,臉龐周正,眉頭高挑,寬額高鼻,頜下幾縷短鬚。行走之時,顧盼自若。這人姓秦名檢。政和五年進士,如今已取代許翰,任御用中承,成爲臺諫的長官。更得到官家的提攜,得以進入詳議司。
他一進來,就十分客氣地作個四方揖,其他人也微微領首示意。人員到齊,趙桓方纔出現,敘君臣大禮後,開議國事。其實,眼下什麼事情最要緊?那自然是河東陝西,李綱和何灌已經分別向東京發來了上奏,都表示目前局勢莫測,女真人近期恐有所舉動。希望朝廷搶佔先機。儘早謀劃。
“徐衛趕走了李植,重新控制河東南境,聯昨夜總算睡了個踏實覺。”趙桓坐下之後說道。“開議之前,聯先宣佈一條詔命,追贈已故徐彰爲太師,以表彰其護國得力之功,教子有方之德。”
衆臣皆稱善,連耿南仲也連稱應該。徐彰確有大功於朝廷,而且。眼下他兩子都效命軍中,徐家子弟俱爲統兵大將,追贈徐彰,以顯示官家對徐氏一門的恩德。
徐紹代盧兄謝了聖恩,趙桓就勢問道:“徐鼻,子昂復了昭德平陽。並在河東大舉備戰,卿意如何?”
徐紹略一沉吟,回答道:“陛下。若能禦敵於陝西之外,固然是好。但徐衛目前孤身在河東,臣擔心他心有餘而力不足。”
“卿言有理,聯聽說他只帶了兩萬餘馬步軍入河東,確實兵微將寡。是否從陝西增兵?”趙桓又問道。
“回陛下,那倒也不必。陝西是國家命脈所在,徐衛進兵河東,其最終目的,也在於保護陝西六路。他麾下兵力雖不多,但河東局勢他十分熟悉,臣建議朝廷支應糧草軍械等物資,讓他發動義軍,先於河東抗擊金人。陝西六路可以趁此機會。針對時局作相應籌備。待金人在河東消耗,成疲師之後,西軍進則取勝有望,退則自保無虞。”徐紹人雖在東京。但話裡話外,卻對陝西河東的局勢瞭然於胸。
趙桓聽罷大喜,拍案讚道:“聽徐卿一席話,前線局勢如在聯側!愛卿所謀戈”實爲萬全之策。”
一衆大臣聽罷,方纔明白徐紹能在樞密使這個位置上坐了六七年而無人能動搖其位的原因。皇帝正爲前線局勢莫測而揪心,他寥寥數語。就能勾勒出一副宏偉的抗金藍圖。在場所有重臣裡,除了他,沒人有這個本事。誰叫人家從前乾的是武職?
片玄沉默之後,折彥質又奏道:“官家,朝廷本已設立了河東經制司,扶持河東義師。是否可以立即拔下款項,並給徐衛的招討司以任免、擢升、貶謫,獎賞河東守臣的權力?如此一來,以徐子昂的才幹。足可在河東大展拳腳。”
這下權力下放得可夠大,如果要帝一旦准許,河東所有事情,就是徐衛一個人說了算。
趙桓猶豫片刻之後,向衆臣問道:“諸卿以爲如何?”
河東那片,其實早已經脫離禁軍戍守,全是義軍在活動。州縣一空。百姓逃離,現在徐衛主持河東事務。下放大權給他,倒也說得過去。反正在朝廷眼裡,河東已經丟了。索性讓徐九去鼓搗吧,他要是有本事,弄出成績來自然是好。就算有什麼不測,對於朝廷來說,損失也不大。再者,官家現在的思路。就是擴大武臣權限,拔高武臣地位。不如順着他。想到這一層,詳議司諸臣倒也沒人反對。
“官家,任免處置義軍將領沒有問題,徐衛本來就是河東義軍總管。可眼下河東,不止有徐衛的虎捷鄉軍,還有陝州姚平仲、同州徐勝、涇源張俊,要是將這些禁軍將領的處置之權一同下放,恐怕不合適吧?。耿南仲突然說道。
他這一提醒,個別大臣想想也回過神來,似乎是有些不妥。這本是宣撫司的權力,若放到徐衛這個武臣手裡,有違背制度之嫌。
趙桓猶豫不決時,又聽尚書右僕射兼中書侍郎何慄道:“徐衛位居招討使,本就有便宜行事之權,姚平仲張俊等人既隨他出兵,自然當受節制。如今下放處置之
”二過是再次明確而已。有何不妥。”羣臣爭論之際,皇帝看到御史中承秦栓默然無語,遂問道:“會之爲何一言不發?你且說說,下放處置之權,是否合適?”
秦栓在這裡只能算是晚輩,聽天子問起,還顯得有些侷促,環視前輩大臣們一眼,起身肅立答道:“臣見識淺薄,不敢妄言。”
趙桓將衣袖一揮:“但說無妨。”
迎着重臣們的目光,秦栓沉吟一陣後說道:“臣在山東任職時就聽說過徐衛的名號。當時,他以鄉兵赴山東助剿,大破王善賊部。後來金人南寇,他起兵勤王,縱觀數年之來此人行事,可以說是智勇兼備。且臣查據臺諫言官的劾奏,彈劾徐衛的言論,從來只有認爲他年輕資淺一類,並不涉及其所知者,已盡於此。請官家聖裁。”
他是言官之表的這些意見,也切合自己的本職。因此衆臣聽了,都不覺奇怪。
趙桓點點頭,示意他坐下,耿南仲似乎還想說什麼,他已經擺擺手道:“罷了,聯已經用他作招討使。若不盡付權限,倘若軍中有緊急事務。一些將領跋扈抗命,豈不壞了大事?就依仲古所奏。
此事議定。心寸論一些其他軍政要務,臨近中午,天子宣佈散去。卻留下了耿南仲、何慄、徐紹三人。
“隨聯走走。”趙桓緣出中書後。輕卉兄道。
後頭;位大臣,雖說腹中都是空空如也,但官家發話了,怎敢不從?遂若即若離的跟在後面,只有耿南仲跟趙桓落下半個身,何徐二人都隔着一步遠距離。走了好一陣。一直到了垂拱殿附近。趙桓纔開口打破沉默:“金人三度南下,不足爲奇他說這話時,並沒有帶着任何情緒,看得出來,現在這位大宋天子已經不像剛剛登基時那般戰戰兢兢。
“聯所憂者,東京無險可守。”
從前,東京還有河北作屏障。黃河作天塹。可現在河北爲高世由所竊取,而黃河對於金軍來說,已經不是什麼難題。對方現在非常清楚哪裡可以強涉,哪裡可以船渡,什麼時節用什麼方式,已經是輕車熟路。雖說張所在大名府設立了招撫司;但一旦金軍大舉南下。他是絕對擋不住的。
以前吧,總想着拆東牆補西牆,四處調兵勤王,把偌大個國家搞得雞飛狗跳。种師道去世之前,就提出了由大臣代守東京,天子退守關中的策略。當時,趙桓不以爲意。可當斡離不的東路軍幾乎打到東京城下時,他才知道,這位軍中元老的建議,確是真知灼見。
遷都,難度太大,趙宋開國一百七十餘年,東京是歷代先王苦心經營之所,一旦談及遷都,反對的聲浪不用想也知道。那麼退而求其次。聯不遷都,只是在戰時暫且退守某處,以策萬全,這總行吧?沒想到,僅僅是這條,也招致了朝臣的強烈反彈。大臣們援用蘇東坡的言論。以周王朝爲例子,認爲周朝的過錯,沒有比周平王東遷洛邑更大的了。如果官家現在放棄東京,遷往別處,將動搖國本,使天下軍民人等之心浮動不安,引起大規模的恐慌。實在是有百害而無一益,他們要求皇帝,以死守社稷。
“官家,老種相公去世時就奏過。退守關中,以策萬全。朝中大臣多因循守舊。只顧抱死理,全然不顧陛下安危。社稷?何謂社稷?天子即社稷!只要天子無恙,大臣軍民便有指望,若天子有失,那纔是動搖國本!臣以爲,此事陛下宜乾綱獨斷”。耿南仲跟了趙桓十幾年,皇帝心裡在想什麼,他是最清楚不過的。要不然,當初名列“四賊。的撮鳥們,其他三個,不是貶謫就是流放,獨他還高居相位。
不過,“乾綱獨斷”這意見,卻不是他最先提的。趙桓聽罷就看向徐紹笑道:“當初徐卿也是這般對聯說,只是,這悠悠衆口”
徐紹見狀垂首道:“官家,宣和靖康年間,金人迅速摧垮兩河防線。我朝頻頻失利,原因就在於措手不及。經歷兩次女真南寇之後,我朝已逐漸扭轉一潰千里之局面。從今往後,就是種公遺表中所述的長期拉鋸。這個,時期最爲關鍵,在兩方實力不復巨大懸殊之際,就不再是比強弱,而是比對錯,看誰出大砒漏
“那樞密相公認爲,退守別處是大彼漏?”耿南仲側首問道。
徐紹搖了搖頭:“最大的砒漏。莫過於天子有失。”
君臣四人立於垂拱殿外,趙桓望着這所先君們累代構建的皇城,長嘆道:“非是聯不欲守祖先基業。實在是形勢所迫。爲長遠計,不得不如此啊。”
一起嗟嘆一陣,官家又問道:“那麼依三位愛卿之見,倘若,聯是說倘若,金軍仍舊分兩路而來。一路攻河東,一路經河北山東而寇京師,聯退守何地爲宜?”
“莫如關中!”何慄搶先答道。
“爲何?”趙桓
“關中汰野千里,更兼六路強兵集結於此,官家若往長安,可保無虞。且京兆一地,爲關中諸府之首。李綱這幾年經營得頗見起色,陛下居關中,連據秦雍,領天下而親征,可圖中興!”何慄這幾句話說得是擲地有聲,頗有見識。
趙桓聽罷,連連點頭,似乎有認同之意。徐紹適時進言道:“官家,退一萬步說,即便是陝西有變,也可經漢中而入蜀。四”多山,地勢險峻,不利大軍驅馳,自保絕無問題。且天府之國,物產豐饒,若據此處,北人難涉大江,東南之地亦的保全。總而言之,據川陝,則天下可圖!”
“好!二卿所言,甚合聯意!”趙桓沉聲道。
又說一陣,皇帝大概也覺得時候不早,大臣們定然是腹中飢渴,遂笑道:“諸卿且去用飯,容聯再細細思量,不日必將決斷。”
徐紹何慄都告退,耿南仲卻遷延不動。他是趙桓作太子時的東宮舊臣,關係自不一般,待其他兩臣走後。皇帝問道:“希道還有何事?”
不料,耿冉仲語出驚人:“若聽徐紹何慄之言,官家危矣
“這話從何說起?”趙桓皺眉道。
“官家試想,那陝西六路既是國家重兵屯積之地,更是虎狼之穴!西軍盡是些粗鄙軍漢,不慕聖道。李綱身爲陝西宣撫使,尚且沒奈何,何灌又爲制置使,一樣地指揮不動。西軍雖能戰,但其跋扈之狀。累累不勝枚舉,軍紀之敗壞。舉世共知!陛平居陝西,是置身於虎狼之中,倘若有個閃失,如何是好?”
聽了耿南仲一席話,趙桓細細一想,眉頭擰得更緊。走出幾步後。猛然回身道:“這話你從今往後不要再提,聯心裡有數。”
耿南仲忙一揖到底:“遵旨。”說罷,小跑着跟了上去。
九月下旬,李綱親自寫信給种師中。要調他部下的王稟赴河東徐衛招討司聽用。种師中根本沒有考慮。立即命王稟啓程。徐彰當初是種詩的心腹悍將,而種愕就是种師道。种師中兄弟的伯父。种師道得官。還是因爲這位伯父的恩蔭。算來算去,現在聲名漸盛的徐家將,還走出自青洞城的種家將,种師中怎會吝惜一員部將?更何況,种師道去世之前,曾經給弟弟寫過信,其中就提到了徐衛。說我們青洞城一系,傳到現在,後繼無人。所幸。徐氏一門人才輩出,如今這個徐九。不但有其父之勇悍,更兼智謀過人,必能傳承我們種家。
种師中不但派出了王稟,還覆信給李綱說,徐衛現在主持河東全局,難處頗多,很不容易,能拉扯一把,是作爲軍中前輩應該的。
這三日,徐衛正在平陽城中視察防務。那城內城外,數以萬計的民夫,義軍,正一片忙碌,加固城牆,置辦器械,深挖壕溝,遍佈陷坑。總而言之一句話,就要將平陽城構造成爲一賭銅牆鐵壁,將女真人死死擋住!
“招討相公請看,這城上城下,已經準備了大批擂石,光是大鐵鍋就以百口計,等女真人一來,咱就煮沸了油等着他!”一名指揮使正興沖沖地向徐衛報告着。
徐衛讓開路過的士卒,搭眼一望,搖頭道:“莫忘了,女真人攻太原時用了鎖城法,寇河北時,可以一夜起袍車千架。我軍不能總着眼於用遠用弓弩,近用刀槍。”
金軍打了這麼多年的仗,邊打邊學,現在已經把遼軍和宋軍攻城那一套學了個。不離十。對於夫型攻城器械的營造,已經積累了相當的經驗,什麼飽車、鵝車、壕橋,你會的,人家都會。而且女真士兵作風剁悍,彎不畏死,真打到大規模城頭肉搏的地步,距離淪陷也就不
。
正說着,忽見一行人匆匆而來,至步外齊齊勒住繮繩。杜飛虎領着一人上得前來。約有五十左右。生得極壯實,看去如半截鐵塔一般。麪皮泛黑,虎目圓瞪,令人望而生畏。見了徐衛,抱拳道:“王稟奉命前來,聽徐招討節制。”
徐衛上下一打量,喜道:“蒼天有眼!在你在,金人想扣城,必付出慘重代價!”
當下敘了官階,王稟在太原保衛戰時。就已經是兵馬都總管。後跟种師中鎮守,又得擢承宣使。竟然和徐衛同一級別。一般來說,在宋軍中,級別相同的武臣一般是不願意聽他人節制的。就算不要差遣也再所不惜,因爲那涉及到面子問題。但王稟現在不但來了,一來就挑明。是來聽徐衛節制的,這個情面,种師中可算給得太大了。
眼下正是隻爭朝夕的時刻,徐衛沒有過多的客套,指着一帶城樓問道:“以兄之見,我這城防佈置得如何?。
王稟也來不及喘口氣,將眼前城防佈置細細打量之後,搖頭道:“遠遠不夠。”(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