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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世充微微一笑,摸了摸頜下的山羊鬍子:“徐先生,其實在下一直不能理解,你明明才華滿腹,可以自立,爲何非要奉陳氏的宗室呢,陳霸先自己也是篡了蕭樑的江山而自立的,並不是什麼忠臣,南陳從建立到滅亡也不過區區三十年時間,現在都已經滅了十五年了,你選擇這樣一個沒什麼根基的朝代當忠臣遺老,又是何必呢?”
徐蓋的表情變得堅毅起來:“王世充,你畢竟只是個胡人,不知道我漢家的忠義二字,先祖跟隨我大陳太祖起兵,深受太祖的厚恩,而先父也在大陳位居九卿,徐某更是承了天恩,以一個太子舍人的身份得以迎娶公主,我徐德言自從那一天開始就發誓,生是大陳的人,死是大陳的鬼,但有一息尚在,也要恢復陳國,以報大陳對我徐家三代的厚恩。”
王世充冷笑道:“陳氏對你徐家是不錯,可是對江南百姓呢?陳霸先還算是個英雄,他兒子陳倩和侄兒也算是不錯的君王,可是陳叔寶又是個什麼玩意,你在當太子舍人的時候不能盡忠勸諫他的胡作非爲,現在陳國亡了你倒當起忠臣來了,如果陳國真的在江南這麼得人心,爲什麼當年那麼多起兵的江南士族,沒有一家打起陳氏宗室的旗號?連蕭樑餘黨都有幾個混水摸魚的,可見陳氏在江南並不得人心,你這次再打這面旗,只會是死路一條。”
徐蓋咬了咬牙:“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王世充,你再怎麼說也不會改變我的想法,我就是起兵,也會奉陳國宗室爲主的。”
王世充眼珠子一轉:“你要不要打陳氏這面大旗,我並不關心。只是我勸你在有足夠自保的實力之前,不要先打這面旗,如果楊廣和楊諒二虎相爭,趁亂而起的豪傑會有不少,但多是割據一兩個州郡,甚至佔山爲王之輩,你若是能在青州起事。盡得齊魯之地,然後南下淮泗。佔據江北,這樣可以西抗幷州,南聯江南,纔算真正地站穩腳跟,到了那時,我可以實現你恢復陳國的夢想,給你找個貨真價實的陳國宗室來。”
徐蓋的雙眼一亮,一下子站起身來,急道:“你說什麼?不會是騙我的吧。”
王世充微微一笑。站起身,從懷中掏出一個早就準備好的布包,遞給了徐蓋:“你看看這是什麼吧。”
徐蓋的手哆嗦着,打開了那個布包,卻是一件已經有些發白的黃色敕書,上面正寫着陳宣帝冊封施氏爲嬪妃的詔書,而包裡還有一樣乃是施太妃的璽綬。這些可是證明施太妃身份的官方文件,這回王世充特地派人從隴西的施太妃那裡借過來一用的,就是怕徐蓋這個二桿子愚忠到底,這時候正好拿出來使用。
徐蓋看着這敕書,已經是痛哭流涕了:“天佑我大陳,不絕我陳氏宗室。終於讓我皇族血脈得以保留至今啊!”
徐蓋好一陣號啕大哭,多年的辛酸和委屈這時候也算是一次大暴發,完全不顧及在王世充面前的丟人現眼,王世充心下也不免黯然,雖然他一直覺得徐蓋這樣死保陳氏宗室的行爲非常愚蠢可笑,但從他的舉動能看出他是真心效忠陳氏的,而且這些年他也一直在尋找陳氏宗室的下落。
只是由於隋朝的嚴密控制。那些陳氏宗室全被隱姓埋名,遷居他處嚴格監控,若不是王世充機緣巧合認識了薛舉和陳宣兒,也是無緣得見施氏一家的,也許在徐蓋的心裡,陳氏宗室早已經被隋朝斬盡殺絕了,這會兒知道還有陳氏後人存於世間,自然是喜極而泣。
王世充等到徐蓋哭完之後,才嘆了口氣:“想不到徐先生對陳氏的忠誠,竟然到了這種地步,兄弟我以前一直對徐兄的忠義有所不敬,得罪了。”他說着還鄭重其事地行了個禮,這回倒是出於本心,而非演戲。
徐蓋擦乾淨了臉上的眼淚,又從懷裡掏出一塊手絹,抹了抹鼻涕,這會兒也有些不好意思起來:“行滿,實在是抱歉,讓你見笑了,只是我一下子看到我大陳宗室還有人活在世上,一時激動而已,這是天不滅我大陳啊。施太妃我認識,國破之時,她好象有一個女兒兩個兒子,現在如何了?”
王世充收回了那施太妃的敕書與印綬,正色道:“施太妃的女兒陳宣兒,陳亡後就進了隋宮當宮女,後來因爲聰明乖巧,而被陛下提拔成爲嬪妃,現在已經是陳貴妃了,我的一個親信在宮中當差,正好幫她和我之間傳遞消息。至於施太妃,當年陳宣兒入宮之時,她的兩個兒子還年幼,隋朝把她們母子遷到別處,嚴加看管,而我則設法打通了關係,對其加以保護,現在她的兩個兒子已經成年,只是被隱姓埋名,做着普通的農人而已。”
徐蓋恨恨地一拍桌子,那碗茶湯裡剩下的湯汁被震得飛起,濺得他胸前衣襟上溼了一大片:“隋朝惡賊,竟然如此凌辱我陳朝宗室,堂堂王子,竟然去做農夫,公主千金之軀,居然要當那下賤的宮女,最後要委身侍奉仇人,此仇此恨,我徐蓋就是粉身碎骨也要報!”
王世充冷冷地說道:“徐先生,做人也要講良心,你也熟讀史書,其實象隋朝這樣對亡國宗室的已經夠寬大了,多數是直接斬盡殺絕,讓你連宮女和農夫都當不得。身爲王子公主,平時享盡了常人難以想象的榮華富貴,自然在國滅時也要做好以身殉國的覺悟。”
徐蓋心中也知道王世充說得有理,但還是咽不下這口氣,他換了個話題:“好了好了,反正不是你王行滿國破家亡,也用不着說這種風涼話了,既然施太妃和小王子在你的手上,那麻煩你把他們送過來,有了陳國宗室,我到時候起兵一呼,天下陳氏的忠臣們,一定會爭相來投奔的。”
王世充的鼻孔裡不屑地出了一口氣:“徐先生。我很尊敬你的忠誠,但更受不了你的愚蠢,你以爲南陳子民的忠誠度能有多高?我也見過不少南陳的文武官員了,真正願意爲南陳殉死的,文官就你一個,武將也就一個魯廣達,當年戰敗後寧死不降。最後絕食而死,就連那個在我大隋滅陳時。作爲使節留在大興,絕食七天想要自殺的許善心,最後也是入隋爲官了,更不用說周羅喉,蕭摩訶這些南陳的柱石大將。”
“所以你不要以爲打出個陳國宗室的大旗,就會從者如雲,我敢肯定的是,你如果真的在這山東打出陳氏大旗,非但不會有人來投奔你。反而無論是朝廷還是漢王,第一個要消滅的就是你這樣的前朝餘孽,這裡是齊魯之地,更不會有人買你這陳氏的賬,你就別做這清秋大夢了,如果你真的有本事割據齊魯之地,再南下佔據淮泗。站穩了腳跟,到時候再當你的陳國忠臣不遲。”
徐蓋還是不太服氣:“那,那我不如回江南起事,那裡總有人會認小王子的。”
王世充冷笑道:“你說了這話自己信嗎?現在要你回江南,你不給當反賊抓起來就不錯了,也就是在這人生地不熟的曹州。沒人認識你,才讓你能坐大。”
徐蓋嘆了口氣:“看來我若是不能在此地成事,你也不會把小王子放回來了。”
王世充點了點頭:“不錯,這就要看你徐先生的表現了,我說過,你是有大才的人,如果隋室手足相殘。天下大亂,我相信你是在亂世中能有一番作爲的,只是這陳氏的王子,我現在還不能給你,一來我怕你亂來,二來嘛,施太妃一家是陳貴人在宮中和我合作的前提條件,如果我現在把她們交給了你,那陳貴人只怕也不會和我合作了,缺少了宮中的情報,我就會變成聾子和瞎子,甚至讓你何時起事,也是做不到了。”
徐蓋咬了咬牙:“好,就依你,反正施太妃一家已經給你照顧了這麼多年了,我也信得過你,只是我有言在先,樂昌當年可是跟每個弟弟妹妹都很熟的,跟施太妃也認識,你休想到時候用個西貝貨來騙我,還有,如果我已經自立站穩腳跟了,你卻不把人送來,休怪我翻臉無情。”
王世充微微一笑:“沒有問題,這陣子我再給你送三百萬錢,你多招些人,尤其是可靠的人,這裡山高皇帝遠,北齊故地又沒有府兵,不少壯勇之士無處可去,只要你有錢,就能招到英雄豪傑,我看你現在的手下都可稱壯士,不錯不錯。”
徐蓋冷笑道:“我一直是在做準備的,就是等着天下有變的那一天,你可別真把我當成只會醉臥溫柔鄉的土財主。”
王世充站起身,向着門外走去:“好了,我在別處還有事,就不多跟你耽擱時間了,有機會再見,你如果有急事,知道該如何聯繫我。”
王世充的身影消失在了徐蓋的視線之中,徐蓋的眉頭緊緊地鎖着,若有所思,不一會兒,一個身長七尺,三十上下,一臉精明強幹的黑衣勁裝大漢匆匆奔了過來:“莊主,王先生已經和他的護衛出莊了,您若是現在要下手,還來得及。”
徐蓋咬了咬牙:“這個傢伙,有時候真是恨不得殺了他,可偏偏每次他都會帶給我意外的驚喜,王薄,幫我準備一下,我要出門!”
那名叫王薄的黑衣大漢微微一愣:“莊主,我沒聽錯吧,自您來此處之後,就沒出過莊子啊。”
徐蓋搖了搖頭:“不一樣了,要變天了。”他走到了堂前,看着天空已經開始密佈的陰雲,感受着拂面的大風,喃喃道,“山雨欲來風滿樓啊。”
王世充和張金稱出了莊子,一路不說話,急急地低頭趕路,一直到走出去十餘里地後,進了一片小樹林,王世充才停下了腳步,長出一口氣:“孃的,這回可真的是送羊入虎口,鬼門關前走一遭啊。”
張金稱擦了擦滿頭的汗水:“就是,東家這回有點太託大了,我看那姓徐的不懷好意,完全就是鴻門宴嘛。”
王世充微微一笑:“不過我手上有他非要不可的東西,這時候他還不至於對我下手,金稱,姓徐的跟你們不一樣。這傢伙雖然也受了我的恩惠,但從沒有把自己當成是我的屬下過,也談不上什麼忠誠可言,不過我知道他想要什麼,手裡也捏着他的痛腳,所以即使孤身來此,他也不敢真的把我怎麼樣。只是這徐蓋四年不見,竟然在這曹州發展出如此龐大的勢力。實在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張金稱點了點頭:“東家,我爲您跑這曹州離狐徐家莊也有幾次了,每年都給他送上幾十乃至上百萬的錢,現在這小子已經成了曹州頭號豪強了,看起來比您的勢力都要大,還要繼續給他送錢嗎?”
王世充哈哈一笑:“金稱,你應該和雄信多學學,多用用腦子,這裡是山高皇帝遠的曹州。城裡連府兵都沒有,根本無法彈壓這種地方豪強,而我們是在哪裡?是在大興,天子腳下,皇上和大臣們會讓你也在滿園集個幾千私兵嗎?我要這麼搞早就給滅九族了。”
張金稱“嘿嘿”一笑:“東家說的是,金稱愚鈍,心思不夠細。”
王世充點了點頭:“好了。山東這裡有了徐蓋,應該差不多了,現在河北和山東都有可以起事的人,接下來我們該去哪裡呢?”
張金稱雙眼一亮:“東家,聽說江南好風光,那裡的前朝餘黨也多。還有淮泗一帶一向是民風兇悍,歷來是天下出精兵強將的地方,若是在那裡可以結交一些英雄豪傑,對您以後的大事,是有好處的。”
王世充突然笑了起來:“金稱,我能做什麼大事啊,我只不過是走親訪友。看看幾個英雄豪傑罷了,我可是朝廷命官,只不過喜歡交點朋友而已,你剛纔說的,可是謀反之言啊。”
張金稱趕緊收起了笑容:“東家,小的出言無狀,還請東家見諒。”
王世充拍了拍張金稱的肩膀,低聲道:“金稱,嘴是人身上最不好的一樣東西,病從口入,禍從口出,什麼事都放在心裡,不要說出來。明白嗎?”
張金稱的額頭上沁出了不少汗珠,多年來跟着王世充的經驗讓他覺得這個男人深不可測,笑起來的時候更讓他不寒而慄,他連忙點了點頭:“東家,小的明白,小的以後再也不敢胡言亂語了。”
王世充點了點頭:“不過你說得也有道理,淮泗一帶向來民風兇悍,如果說山東這裡多出響馬盜賊,那淮泗之間則多爭霸天下所要用的精兵銳卒,這裡離淮泗之地也不算太遠,本來我的意思是先北上幽州,會會我的老朋友元弘嗣,另外那裡新到任的右親衛車騎將軍薛世雄,乃是世之良將,上次我隨去幽州傳詔賜死燕榮的時候,就是薛世雄率三千鐵甲一路護衛,此人深通兵法,值得結交。”
張金稱笑了起來:“東家,那究竟是先南下淮泗,還是北上幽州啊,若是去幽州,就得穿越整個青州,山東一地應該還有不少英雄豪傑和文士才俊呢。”
王世充沒有說話,就在這林間小道邊來回踱了幾步,最後還是嘆了口氣:“以後總有機會去淮泗一帶的,這次我出來不能太久,下次淮泗和江南一起去看,這回就直接北上,從山東到河北,再到幽州,然後西入太行,經幷州回大興,我估計也要半年時間了,回去後恐怕朝中也會有要事發生。”
張金稱正色道:“一切但憑東家的安排。”
一個月後,河北瀛州府,王世充和張金稱都換了一身布衣打扮,戴着斗笠,穿着短衫,坐在城門外的一處小館子中,聽着隔桌的幾個客商在口沫橫飛地擺着龍門陣。
一個四十多歲,紫色綢衣的胖子喝了一口酒,臉上頓時紅了一片,說道:“李兄,張兄,你們可知道此地以前叫什麼嗎?”
三十多歲,一身黃衣的瘦子看來就是他所說的李兄,接口道:“知道,這裡不就是以前的河間府嘛。”
那穿紅衣的張兄顯然是第一次來這裡,眨了眨眼睛:“河間府?爲啥叫河間?還有,那瀛州不是海上仙人住的地方嗎,怎麼就在這裡了?”
那紫衣胖子一下子來了勁,說道:“說起咱這河間府嘛,這可是大大地有名,東周時這裡就得名啦,因爲咱這塊地方在徒駭河、大史河、馬頰河、覆釜河、胡蘇河、簡河、絜河、鉤盤河、鬲津河等九河之間,故名河間,一向是冀州重鎮,春秋的時候,這裡屬燕國,到了戰國時,又是在燕趙之間來回拉鋸,這河間府,就一直是冀州和幽州之間的要地,乃是從冀州進入北方幽州的咽喉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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