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諒不耐煩地說道:“你們兩個,戰也不能,守也不是,晉陽可是我們的根本所在,這蒿澤無險可守,要是如王參軍所說的那樣,午後就有暴雨的話,到時候我們想撤也來不及了。”
王頍也顧不得照顧楊諒的面子了,厲聲道:“可是大王可曾想過,那些跟着您的士兵,是不是會和我們一條心,願意回到晉陽?我們出來這次是爲了什麼您也清楚,要不是我軍主動前出,而是困守晉陽,只怕士卒們早就散光了。”
楊諒不滿地叫道:“可是出來了就阻止了士卒們的逃亡嗎?還不照樣有上千人在一夜之間當了逃兵,光我們抓到殺頭的就有六七百,即使留在晉陽,也不過如此吧。再說了,回到晉陽後,城門一關,他們就是想逃也無法出城,只能決一死戰。”
王頍急得直跺腳,道:“大王啊,若是人心散了,這隊伍還能帶嗎?您主動迎擊敵軍,士卒還可一戰,因爲您親自帶着他們出城,給了他們勇氣,加上我們前一階段在軍中一直宣傳官軍坑殺降卒,不留活口的事,也能讓他們心生畏懼。”
蕭摩訶接過了話頭,道:“王參軍說得不錯,軍心不可不查,士卒們不是沒有感情沒有思想的動物,來此一戰方能死中求生,若是一仗不打就直接回晉陽,只怕跟着大王入城的人,十不足一。”
楊諒的勃然大怒,狠狠地一腳踢在那張帥案上,直接把帥案上堆放着的軍報與令箭震得滿地都是,他面紅脖子粗地吼道:“打?怎麼打?你們兩個有誰敢說自己的方案一定能成功?”
楊諒指着王頍道:“你號稱料事如神,勸孤出晉陽時信誓旦旦地說楊素軍翻山越嶺,又跟趙子開一場大戰,已經是強弩之末,聽到我大軍出動的消息連介州也會放棄,一定會退保雀鼠谷。可現在這蒿澤對面的是什麼?楊素的兵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嗎?!”
楊諒看到王頍面帶慚色地低下了頭,又轉向了蕭摩訶:“你也自稱是身經百戰。在晉陽的時候拍胸脯說只要由你領軍,出征後遇上敵軍自己一個衝鋒,就能打得敵軍聞風而逃,可結果呢?敵軍沒逃,我軍的士兵倒是在不斷地逃亡!”
“來到這蒿澤後,你無敵的蕭將軍又沒了一點打勝的信心,成天只會說什麼堅持下去就有辦法!哼。孤倒是想堅持,只是背後李子雄的兵馬你拿什麼去對付?一旦晉陽城破後。孤手下這些將領和幕僚的家屬盡成他人的俘虜,到時候我的大軍纔會真正地不戰自潰。”
蕭摩訶心中不服,開口道:“爲將者一定要設身處地掌握全局,蕭某和王參軍在具體的打法上有爭議,但都認定不戰而退纔是最不能作的選擇。大王,您可一定要三思啊。”
王頍也擡起了頭,拱手苦勸道:“王某無能,對楊素的決心估計不足,沒料到他居然敢以疲兵前出。與我軍隔湖對峙。”
“但這正好給了我軍機會,如果現在就繞湖而行,轉到楊素的側面,再借着大雨衝入敵營,一定可以大獲全勝!到時候再轉回頭對付李子雄,一樣來得及。大王,千萬不可漲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啊!”
楊諒狠狠地脫下自己的頭盔,用力擲到地上,只聽“當”地一聲,頭盔在地上彈起,又落到了蕭摩訶的腳邊,蕭摩訶連忙把腳縮了回來。纔沒有被砸到。
楊諒雙眼圓睜,連脖子根也變得紅通通了,頭髮就象刺蝟的倒刺一樣樹了起來,他指着王頍罵道:“若是繞道楊素的側面,就一定能勝?你說楊素的兵爬了四天的霍山小路,是疲兵,可爲什麼這些疲兵一天之內就能全殲趙子開的十幾萬精銳?難道趙子開的兵都是死人嗎?!”
“還有你說午後會降大雨。可在這上午卻是晴空萬里,我且不說午後會不會下雨,就說你講的什麼迂迴幾十裡,奇襲楊素大營,難道楊素也是死人?大營周圍十里之內不會派偵騎嗎?我軍近十萬人能不能在半天內跑到他們的側面暫且不說,就算跑了過去,人家會不知道?會不防備?”
“到時候如果打輸了,再如你說的那樣天降大雨,道路泥濘,那我軍想撤都撤不回來了,只會全軍覆沒!王頍,你這個人無論做什麼都是在賭,在投機!這十萬人是我楊諒最後的一點老本,不可能投入到你這個毫無勝算的賭局裡。”
楊諒連珠炮似地噴出了這許多話,讓王頍呆立原地,無話可說。
楊諒仍不解氣,轉向了蕭摩訶:“至於你的那個辦法,孤也聽明白了,無非就是在這裡等死。楊素不是傻子,不可能如你所想的那樣主動渡湖攻擊,給我們半渡而擊的機會。你可別忘了,我們晉陽以北還有李子雄這根毒刺,不把它給拔了,哪可能在這裡跟楊素耗下去!”
蕭摩訶口齒啓動,似乎是要反駁,楊諒卻一擡手,阻止了他的開口。
楊諒的聲音越來越高,幾乎是在吼道:“孤意已決,不必多說!從出晉陽孤就不看好你們的這個計劃,當時孤想的是先去向北擊垮李子雄的幽州兵,再回頭對付楊素。若不是信了你王參軍的鬼話,以爲楊素真的是強弩之末了,孤打死也不會來這該死的蒿澤。”
王頍狠狠地一跺腳,道:“可是大王想過沒有,士兵們會怎麼想,他們一定會以爲就連大王也畏懼當面的官軍,想要不戰而逃,我們跟他們說是回晉陽先打李子雄,可他們會這樣認爲嗎?我們阻止得了他們的逃亡嗎?”
楊諒氣得一下子抽出了腰間的長劍,擡手一揮,把那帥案直接砍掉了一個角,他盯着王頍,雙眼象是要噴出火來,厲聲喝道:“阻止士兵逃亡的事,是你們這些將軍和謀士負責的,軍法要來做什麼?還用得着孤多說嗎?只要孤能回到晉陽,以晉陽的城池之堅固,守個一年半載的不成問題。到時候肯定會有人響應的。”
蕭摩訶搖了搖頭,道:“大王難道已經忘記了當年的徵高句麗之戰嗎?末將可是記得清楚,當時情況也是和現在差不多,出征以後碰到暴雨,道路泥濘,軍中疫病橫行,加之糧草不濟。軍心最後全部崩潰。”
“大王您當時不得已下了全軍撤退的命令,可是回到出發地涿郡的士卒。卻是十不還一,這事也就是六七年前,王參軍也是親歷的吧,如果面對一支已經沒了戰心,只想逃命的軍隊,軍紀又有何用?”
楊諒整個人都在發抖,蕭摩訶揭開了他心底最深處的一塊傷疤,那次徵高句麗的慘敗是他人生中最大的一次失敗(如果不算這次起兵反叛的話),也給他的內心打下了一塊永遠無法磨滅的烙印。即使過去多年,也時不時地把他從惡夢中驚醒,楊諒捂住了耳朵,叫道:“別說了,別說了,孤不想聽!”
蕭摩訶卻沒有停嘴,繼續道:“大王啊。上次您敗了,整個大隋都是您的後方,只要逃回涿郡,照樣能保得一條性命,先皇也會寬容你,做你的堅強後盾。可是這次呢?如果您再這樣逃回晉陽,還能象上次那樣東山再起嗎?”
楊諒怒極反笑,他放下了捂着耳朵的雙手,眼中兇光畢露,盯着蕭摩訶,象是要噴出火來,一字一頓地道:“蕭摩訶。你是不是想說本王從來都是個敗軍之將,上次就弄得幾乎全軍覆沒,所以這次也一樣?”
蕭摩訶一下子慌了神,連連擺手道:“不是這樣的,大王您誤會末將的意思了,末將只是說這次我軍的形勢比上次還要嚴峻,根本無路可退,您可千萬不要誤會末將對您的一片赤誠啊!”
楊諒的嘴角邊掛着一絲冷笑,眼中殺機四伏,沉聲道:“既然如此,爲了不重蹈上次的覆轍,孤決定在大雨降落,道路泥濘之前先撤軍,這樣就不會弄成上次那樣了。還有,有勞蕭將軍率兩萬精兵爲全軍殿後,抵擋楊素老賊的追擊。”
蕭摩訶看了一眼王頍,只見他也是一臉苦笑,知道木已成舟,楊諒的殺機已露,再多說一句,只怕身首異處就在眼前。
蕭摩訶長嘆一聲,低頭道:“謹遵大王將令。蕭某自從投入大王麾下以來,蒙大王不棄,一直恩寵有加,今天就是我蕭摩訶粉身碎骨,回報大王恩情的時候了。”言語間盡是英雄末路的滄桑。
楊諒不耐煩地道擺了擺手:“只是斷個後而已,哪用得着這樣生離死別的,蕭將軍難不成是真的上了歲數,連膽氣也不復當年了嗎?”
蕭摩訶的滿頭白髮都無風自飄起來,他氣鼓鼓地道:“蕭摩訶永遠是那個視萬千敵軍如糞土的將軍,這輩子從沒有怕過誰,下輩子也不會!大王且率大軍安心上路,蕭某隨後就到!”
蕭摩訶說完,憤然一甩大紅披風,頭也不回地出帳而去,只留下冷笑着的楊諒和一臉無奈的王頍還留在帳中。
王頍嘆了口氣,對楊諒道:“蕭將軍雖然出言無狀,頂撞了大王,可是對大王您確實是一片忠心,您實在沒有必要把他扔在後面送死。”
楊諒的眼光轉向了王頍,一臉的冷漠,連聲音都象數九寒天裡的風雪那樣冰冷無情:“王參軍,你是不是也想說些什麼?孤洗耳恭聽就是,誰讓現在孤已經真正成了孤家寡人,身邊只剩你一個了呢?!”
王頍搖了搖頭:“在下才疏學淺,哪敢指點大王一二,一切惟大王馬首是瞻而已,只是跟蕭將軍多年朋友,想在他率軍斷後前跟他叮囑幾句。蕭將軍勇武過人,謀略卻略有不足,在下也送他一兩條妙計,助他退敵,還請大王恩准。”
楊諒從高高仰着的鼻孔裡不屑地“哼”了一聲,道:“一個個都搞得象是死了老子娘似的,至於麼?!實在是看了煩心,快去快去。”他不耐煩地連連揮手,最後轉過了身,不再看那王頍一眼。
王頍快步出了大帳,遠遠地看到蕭摩訶一個人正在數十步外的馬欄那裡準備翻身上馬,他連忙高聲叫道:“蕭將軍請留步,聽我一言!”
蕭摩訶聽到了王頍的叫聲,微微一愣,又從馬上跳了下來,正好這當兒王頍也一路奔到了蕭摩訶的面前。拉着蕭摩訶的手,嘆道:“蕭將軍,想不到你我二人對大王忠心耿耿,卻換來的是這樣的結果。”他說着說着一陣心酸,幾乎要掉下眼淚來。
蕭摩訶出帳時本也是萬念俱灰,看到王頍這樣比自己還難過,反而覺得心中不忍。他拍了拍王頍握着自己的手,道:“事已至此。說這些又有何用?還是各安天命吧。王參軍,蕭某怕是回不了晉陽了,大王那裡還需要你多加照顧,只要回到晉陽,憑着這座數百年的堅城,或許可以抵擋一陣。”
王頍擡起袖子,抹了抹自己的眼睛,卻上前一步,低聲道:“蕭將軍。到了現在你還在想着爲那個自大的蠢貨賣命嗎?就不想着給自己留點後路?”
蕭摩訶聽得先是一愣,轉而怒容滿面,沉聲道:“王頍,你這是什麼意思?想要叛離大王嗎?”
王頍急得連忙撮指於脣,作了個噓聲的手勢,道:“蕭將軍,我知道你是忠義之人。但是陳後主,楊諒這樣的人有忠的必要嗎?他們聽不進忠言,敗局已定,何苦跟着他一起進墳墓?我有一計,也許可以保全我們兩家的性命。”
蕭摩訶一把抓住王頍的領口,雙目如電。冷冷地盯着眼前的這張臉,呼出的熱氣幾乎要噴在王頍的臉上,他的聲音低沉而威嚴,道:“王頍,你可別忘了我等都在漢王面前對着神明發過誓的,一定要忠於他,難道你的誓言就這麼廉價嗎?”
王頍臉上的笑容帶了幾分邪氣。他輕輕地推開了蕭摩訶那鐵鉗一樣緊抓着自己的大手,不慌不忙地整了整衣服,掃視了一眼四周,發現最近的士兵也在二十多步外,悶頭做着自己的事情,看起來象是完全沒有聽到自己和蕭摩訶的對話。
王頍壓低了聲音,道:“蕭將軍,不用說得這麼義正辭嚴,你可以爲了自己的誓言去慷慨赴死,卻不想想你們蕭家上下幾十口人嗎?不想想你那個現在生死未卜的獨苗兒子嗎?”
蕭摩訶聞言如遭電擊,臉色一下子變得灰白,他哆嗦着嘴脣,後退兩步,顫聲道:“你不要再說了!”
王頍冷笑一聲,上前一步,緊緊地盯着蕭摩訶:“你放心,我沒打算讓你兵變或者抓住楊諒向官軍投降,因爲那樣做是死路一條!現在明眼人都能看出我們敗局已定,這時候賣主救榮,徒增罵名而已,並不能換回自己的活命。”
蕭摩訶定了定神,站穩了身子,道:“既然你也知道是這個結果,何必再固執已見,行那不義之事?”
王頍先是一怔,然後放聲大笑,引得遠處的幾個士兵都一陣探頭探腦地觀望,王頍轉過頭來狠狠地瞪了那幾個小兵一眼,嚇得他們趕忙扭過了頭,不敢再向這裡多看一眼。
王頍瞪完小兵,換上了一副笑臉,對着蕭摩訶笑道:“蕭將軍恐怕是誤會了王某的意思了,王某說的早作打算,意思是給自己和自己的家人留條後路。你我二人目標太大,算是此次起兵的主謀,即使是到天涯海角,恐怕也難以逃脫朝廷的追捕,除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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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頍說到了這裡,突然停住了不說話,臉上的表情變得異常詭異,警惕地向四周張望起來。
蕭摩訶聽得正入神,卻被一下子中斷,心中急躁,連忙說道:“都什麼時候了還在這裡賣關子,究竟怎麼辦?快說啊!”
王頍微微一笑,壓低了聲音,低得就象是蚊子哼,上前一步,把嘴附在蕭摩訶的耳邊道:“恐怕只剩下向北逃到突厥這條路了。”
蕭摩訶渾身一震,失聲道:“你怎麼會想到勾結外虜?”
王頍搖了搖頭:“什麼外虜內虜的,能幫上忙的就是朋友!再說了,前個月起兵之時,大王不是派喬鍾葵和裴文安去率最精銳的龍騎護衛部隊北攻代州嗎?還不是爲了打通和突厥人的聯繫。要不是他們辦事不力,連個小小的代州都攻不下,此刻我們早就和突厥人成了朋友啦。”
蕭摩訶當時並沒有參與到楊諒北取朔代,聯合突厥這一決策中,對於楊諒爲何要派最精銳的部隊向北攻一個小小的代州,而不是用來經略河北河南這些中原要地的決策,還很是奇怪了一陣子。
蕭摩訶現在聽王頍一說全明白了,長嘆一聲道:“原來如此!”
王頍繼續道:“可是現在代州沒攻下來,突厥的援軍也不可能來了,大王既然根本無意在此處與楊素決戰,那我們現在能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想辦法爲自己留條後路,逃到突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