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素沒有聽過過“網絡”這個詞,先是微微愣了一下,然後笑了起來:“網絡?這個詞有意思,也很形象,地下的情報四通八達,錯綜複雜,看起來既象是打漁的網,又象是人的脈絡,玄感,這個詞你是哪裡看來的?爲父怎麼沒見過?”
楊玄感微微一笑:“這是孩兒自己悟出來的。”
楊素收起了笑容,正色道:“你是不是還想要紅拂去幫你建立你的這個什麼情報網絡?”
楊玄感心中閃過一絲不太好的預感,楊素每次這樣由笑轉爲一本正經的時候,總讓他心裡多少有點害怕,他也神情肅穆起來,答道:“孩兒正有此意,這半年多來孩兒與紅拂走了不少地方,也有了一些默契,若是想建立自己的情報網,沒有比她更稱職的人。”
楊素的眉頭擰成了一個“川”字,他看着楊玄感,幽幽地說道:“可你這樣的舉動置你未來的妻子於何處?雖說這婚姻只是父母之命,爲父也知道你現在跟那李家的三小姐不會有什麼感情,但李淵和竇惠生出來的女兒又豈是等閒之輩?萬一你和紅拂的事情給她知道了,你覺得會有什麼樣的結果?”
楊玄感搖了搖頭:“入了我楊家後,就是我楊家的人,出嫁自然得從夫,再說了,父親您也答應過我可以娶紅拂爲妾的,既然遲早都要面對的事情,爲什麼要這麼擔心呢?”
楊素的臉色變得越發地沉重,聲音也擡高了一些:“如果你們感情已經很深了,就象爲父和你娘那樣,真正能到生死與共的地步,這樣做當然沒什麼不可以。但你和那李家三小姐以前連面都沒見過,更不用說有什麼感情,剛娶過來的時候要是讓她發現你心中所愛的是別人,你覺得她默默忍受的可能性有多少?”
“要知道她的娘是寧可拒絕了當今新皇的竇夫人,而唐國公李淵也是英雄世家,李廣的子孫!李淵這些年來被新皇用各種手段整。卻也從沒有求過饒,更沒有通過爲父或者是別的重臣去向他表弟服過軟。”
“這樣的人家出來的女兒一定也是剛烈過人,不會對自己丈夫的拈花惹草忍氣吞聲,到時候她在家裡發脾氣事小,影響了我們兩家的合作可就是大事了。”
楊玄感心中一動,連忙問道:“對了,這次先皇駕崩。唐國公想必也回京奔喪了吧。您見到唐國公本人了嗎?所以最近李家提起了這門婚事?”
楊素的眼中突然精光暴射,用力地點了點頭:“不錯。就在你率驍果騎士北上朔州,而爲父回大興調兵出征的那幾天裡,我和李淵見了面。新皇和他之間的過節你也知道,現在他也擔心自己未來的前景,想要早點和我們楊家結親,也好讓爲父以後在朝中對他多加關照。”
楊玄感搖了搖頭:“難道唐國公不知道我們楊家並不是新皇真正的心腹,甚至未來前景不一定比他更好嗎?”
楊素嘆了口氣:“玄感,你要知道,李淵在外任了多年的州刺史。雖然先後在譙州、隴州、岐州這三個地方,不算偏遠,但畢竟本人離了朝堂,手下的情報網也不可能打探到一些高層的內幕。就好比爲父和新皇的關係,在他眼裡看來我們楊家還是深受恩寵,哪裡知道新皇實際上對爲父是多方猜忌,百般防範呢?”
“在他現在的眼裡。爲父是現在的朝中第一重臣,這次又帶兵平叛,將來至少十年內新皇都會對爲父多加依賴。”
“李淵雖然性格高傲,在新皇只是皇子甚至是太子的時候,也不願意低三下四地主動低頭。但現在人家登基爲帝了,一句話就可以滅他全族。即使爲了全家的性命,他也不可能象以前那樣無所作爲。”
“所以這次李淵主動來找爲父也流露出了這種意思,想要爲父在新皇面前幫他美言幾句。”
楊玄感的眼中閃過一陣失望:“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啊,想不到硬氣了二十年的唐國公也不能免俗。”
楊素馬上打斷了楊玄感的話:“我們家還不是一樣麼,用不着笑話別人。再說了,李淵年輕的時候可以由着自己的性子。堅持自己的原則,現在人到中年,兒女都長大成人了,這時候他不可能不爲自己的家族考慮。”
楊素頓了一頓,語重心長地說道:“玄感,這不是服軟,而是對自己家族的責任,永遠別因爲自己的個人喜好去拿全族人的性命作賭注!爲父希望你在這點上能多向李淵學習,而不是笑話他。”
楊玄感正色道:“孩兒謹記。”
楊素看了看楊玄感的眼睛,知道他所言出自內心,滿意地點了點頭:“那紅拂的事情,你還要堅持嗎?爲父覺得你完全可以過幾年和李家三小姐互相熟悉了,再娶紅拂不遲,這幾年就忍忍吧。”
楊玄感搖了搖頭:“父親可能誤會孩兒了,讓紅拂組建孩兒的地下網絡,孩兒喜歡她是一個原因,但絕對不是主要原因,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她作爲一個情報員的本身,而不是作爲一個女人。”
楊素的臉上閃過一絲驚訝,沉聲道:“說下去,如果你能象上次那樣說服爲父,那這件事我可以重新考慮。”
楊玄感知道這次談話有多重要,甚至可能決定自己一生的命運。
於是他沒急着回答,仔細地在心裡梳理了一下思路,確認萬無一失後,纔開口緩緩道來:“第一,據孩兒所知,家中參與了這麼多機密之事的,只有紅拂一人。”
“可能楊洪也跟着父親您參與了不少秘事,但一來他是楊府總管,跟着孩兒去外地有點不夠名正言順,也容易引起他人的注意。而紅拂公開的身份是家中的侍女,跟着一些傭人僕從一起過去,沒人會懷疑。”
“第二,孩兒從大半年前開始遊歷天下,結交四方豪傑,更早以前跟王世充也有過說不清道不明的羈絆,這些事情恐怕家中除了您以外只有紅拂清楚。以後孩兒外任時不想象李淵那樣無法掌握朝中的情況。還需要時不時地和父親您保持聯繫,要完成這樣的重任,非紅拂不可。”
楊素一邊聽一邊來回地踱步,面沉如水,道:“還有別的嗎?”
楊玄感知道自己的前兩個理由可能沒有完全打動楊素,於是他鼓起了勇氣,深吸了一口氣。用堅定的語氣說出了自己最大的一個理由:“第三條,也是最重要的一條。那就是孩兒想試試以自己的方式建立自己的情報網,而不是從父親您的手裡全盤繼承。”
楊素停下了腳步,兩眼直視楊玄感的雙眼,聲音有些微微地發抖:“說下去,說清楚些!”
楊玄感再無顧慮,直抒胸臆:“父親您多年來收服人才和手下,用的無非是恩威並施的手段:
往往是先授人以恩情,讓其爲您效力。當然,一開始是一些並不重要的事情。等到時機成熟後,再抓他一個把柄,讓其留下效忠的字據和誓書,跟把柄一起妥善保存,以此完全控制此人,這樣的話,這個人也只能爲您效力了。是吧。”
楊素微微一笑:“不錯,爲父一向是用這樣的手段讓人爲我們楊家效力的,效果也一直很好,有什麼問題嗎?”
楊玄感搖了搖頭,道:“父親,您這樣只會讓人畏服於您。不可能讓他們從心底裡爲您效死力的,他們對您所掌握把柄的恐懼,勝過了對我們楊家的忠誠,還有對父親您的尊敬,不是嗎?”
楊素的臉色變得有點難看起來:“不錯,確實是這樣,但又有什麼關係呢。他們還是忠心地爲我們楊家效力和辦事。而且爲父也沒有虧待過他們,給他們的家人的關照從來都沒有少過。”
“如果完成了爲父的任務,比如那個以前在蜀王楊秀府上的臥底源師,爲父就把他以前的把柄當着他的面銷燬了,也算是給了他絕對的自由。爲父難道沒有收服他們的人心嗎?”
楊玄感笑了笑,道:“父親,您覺得您收服了這個源師的心嗎?如果今後您還有事要用得着他,他會再次爲您出生入死麼?”
楊素一下子怔住了,這個問題他從沒有考慮過,他也沒想過有朝一日會再次用到源師,這是他今生第一次被自己的兒子問住,冷汗開始從他的額頭上向外冒,卻是說不出話來。
楊玄感心中暗喜,上前一步,緊接着說道:“如果父親您是源師,被人抓了一件小事的把柄後,被驅使了十幾二十年,每天活在提心吊膽中,也不知道何時是個頭。突然間有一天,這個人讓你完成了一件小事,然後突然就把那個困擾了自己多年的把柄還給了你,還給了你一筆錢,您還會覺得感恩嗎?”
楊素的嘴角肌肉抽搐了兩下,眼中的光芒暗了下去,聲音也低了下來:“爲父當然不會覺得那樣是恩惠,反而會恨死那個控制了我十幾二十年的人。”
楊玄感道:“這就是了,父親您也承認這種手段無法讓人死心踏地了吧。”
楊素突然神色一變:“等一下,好你個小子,設了套讓爲父鑽啊!爲父不需要管源師這樣的人心裡怎麼想的,只需要他們安心效力就行了。事實上這些年來,沒有一個人背叛過爲父,即使是源師,心中雖然可能恨着我,卻仍然表面上很恭順,爲父給他自由的時候,他自己還說以後也會爲我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呢。”
楊玄感搖了搖頭:“父親,其實你心裡也清楚,這些人之所以不敢背叛您,不是因爲心裡真的願意爲您去死,而是因爲在他們眼裡,您還是當朝宰相,頭號權臣,他們手上也沒有任何對您不利的證據可以指證您,所以纔會作出一副恭順的樣子。”
“說白了,這些人一是不敢和您作對,二是可能還想依靠您的權勢向上爬,您說是不是這樣呢?”
楊素不再說話,額上的汗珠越冒越多,從沒有人這樣跟他說過話,更不用說此話出自於他一向認爲多少有點有勇無謀的長子之口。
楊玄感長吁了一口氣:“從高僕射和楊勇的事情上看,這些依附或者畏懼權勢的人,並不是真正可靠的。一旦哪天皇上或者其他的權臣想要對父親您下手,這些人肯定是第一個跳出來咬您的人。”
“就好比以前的涼州總管王世積。他沒有庇護原來自己的手下皇甫孝諧,結果最後先皇要對王世積下手時,這個皇甫孝諧可是給了舊主致命的一擊,父親,前車之鑑,不可不防啊!”
楊素頹然坐在了一塊大石頭上,嘴裡喃喃道:“難道真的是我錯了嗎?”
楊玄感看楊素坐在石頭上。乾脆也一下子跪坐到了地上,屁股壓着自己的腳後跟。一臉的真誠,正視着楊素,繼續道:“退一步說,就算這些人不出賣父親您,那麼讓他們做事的時候,他們會盡心竭力,投入自己的熱情乃至於生命嗎?”
楊素聽到這裡又來了勁,恢復了平時的鎮定,從容不迫地拍了拍自己甲冑上的塵土。道:“這個爲父倒是不擔心,一來他們只需要聽命於我,不需要自己決定什麼,二來那個源師在蜀王那裡臥底二十年,難道就不是在投入生命?”
楊玄感微微一笑:“父親,這可不是一回事!象個木偶一樣完全聽命於您的,只不過是個奴才。是個傀儡。這種人沒有自己的思想,沒有一點主動性。您自己想想,這麼多年來,您散佈在各地的這些臥底們,可有哪個自發地做出些漂亮行動?”
楊素一下子又變得無話可說,確實。多年來,自己的所有手下全是聽命行事,沒有一個能主動地獨立辦成什麼漂亮事,突然他腦子裡靈光一閃,脫口而出:“不對,紅拂不就是能獨當一面,辦過不少漂亮事嗎?”
楊玄感點了點頭:“也只有紅拂是個例外了。可是父親您是抓了紅拂的把柄,讓她成天活在恐懼與痛苦中嗎?如果您要象上次那樣把她當成一個工具送給李靖,還要她繼續爲我們家效力,紅拂還可能會是這樣獨當一面麼?”
楊素一下子啞口無言,最後一聲長嘆,人也變得跟泥雕木塑一樣。
楊玄感說得漸漸激動,一下子從地上跳了起來,慷慨激昂地作着一個人的演講,這些話在他心裡存了多年,今天終於可以發泄出來了,感覺就象是在這炎炎的夏日裡喝了一大杯冰鎮酸梅湯,端地是從頭爽到腳。
“其實這些話孩兒早就想和父親聊聊,孩兒其實多年來一直很好奇爲何那些世家大族,比如李密和李淵他們家,能有代代相傳的忠僕,就好比李密家的王伯當,兒子接父親的班,繼續爲李家效力,父親,您一直說要我們楊家當百世諸侯,請問這百世諸侯沒有百世忠僕的幫忙,還能流傳百世嗎?”
“如果只是象您一樣,把人只是看成冷冰冰的道具,即使您在表面上對人還算厚道,但本質上對人還是一種利用,而不是真心的結交,那最後的結果就會是現在這樣,沒有人會打心眼裡爲我們楊家效死力。”
“或者退一步說,他們只是您的工具和傀儡,發揮不了什麼主動性,只會做你吩咐他們做的事,自己沒有一點創造力,更不可能獨當一面。”
楊素突然擺了擺手,眼中的光芒又閃了起來:“等等,上次先皇駕崩,大興城內風雲變幻的時候,我們越國公府的上千門客可是沒有一個臨陣脫逃的。按說如果楊府出事,他們的那些證據和把柄也可能不復存在,甚至可以說能自由了,可是在這種壓力下也沒有一個人生出異心,這個你又如何解釋?”
楊玄感立即回答道:“這些門客和您控制和收買的那些官員不一樣,多年效力我們楊家,在這裡待遇和條件都很不錯,可以說離了我們楊家也無處可去。即使是爲了保自己的生計,也是不希望我們楊家垮掉的,所以纔會跟我們家共存亡,至於您在朝中控制的官員也不在少數,除了李密外,有一家主動來幫忙的嗎?”
楊素的瞳孔猛地收縮了一下,這句話戳到了他心中最深的傷痛,其實上次大興城內的驚天鉅變,讓他受了極大的打擊。
所謂患難見真情,在楊家生死存亡之時,唯一真正幫忙的居然不是自認爲控制住的多名重臣,而是楊玄感結交的李密,最後蒲山郡公府上帶家兵去救東宮的還是那個臥底柴孝和。
從那天開始後,楊素就對自己一生的信念產生了動搖,而楊玄感今天的話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讓他徹底認清了這一點。
楊素站起了身,抓住了楊玄感的雙手,雙眼中居然淚光閃閃:“玄感啊,這次你的見識真的超過了爲父,看來爲父老了,以後真的是你這樣的年輕人的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