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大廳,前面是一條長長的地下甬道,由這裡出去,然後搭乘電梯上行便可到達出站口。
相比休息大廳,甬道的燈光略顯昏暗,又因爲兩頭通風,行人稀疏的時候會叫人有陰涼之感。
記者們兀自喋喋不休的問着一些尖銳的問題,比如他什麼時候會與共和黨方面的人見面,比如他對威尼斯酒店門前慘案的看法,再比如馬洛?史密斯臨行前給了他什麼命令。
一些看熱鬧的人跟着涌入甬道,人聲與腳步驅散清冷,好像在寒潭中丟進一顆太陽。
唐方覺得有些煩,索性不去看眼前那些記者,任由保安與唐林在前開路,自己則握着芙蕾雅清涼的小手一步一步往前走。
白嶽第一次經歷這樣的場景,顯得有些興奮,就像第一次接客的黑猩猩,臉上有好奇、有驚訝,但更多的是羞澀。
老科裡走在最後,因爲一直三緘其口,悶的像個老葫蘆,已經沒有記者願意在他身上浪費口舌,他不說話不代表媒體無話可說,等採訪一結束,一些記者們會用他們天馬行空的心思,用含蓄卻又犀利的文字刻畫出一個栩栩如生的叛徒形象,儘管這有些不道德,但空虛寂寞的人們總需要一些精神或者感官刺激來豐富生活,這是新時代賦予記者們的一項新任務------製造八卦與話題。
唐方看似漫不經心的往前走着,實際上精神高度集中,人們不知道,並不怎麼寬敞的甬道內除去他們的存在,還有一臺神奇的機械懸停在額頭與銀灰色天花板之間的區域。
他不相信某些人會輕而易舉的放自己回到“威尼斯”,人類從有歷史以來。哪一個朝代沒有死忠?哪一個黨派沒有狂熱派?哪一位領袖沒有忠實的信徒?哪一個政府沒有利益集團?當然,還包括一些被催眠洗腦的可憐蟲。
不管出於什麼原因,總有一些人希望他死掉。
他不是史蒂芬?蘇,沒有被迫害妄想症,這只是唐艦長通過分析自己當下處境所得結論,所以。它不是臆想,而是事實。
唐方面前扇形區靠左位置一個帶着棒球帽的年輕人微微擡起縮在衣兜裡的手,硬物在他灰色衛衣表面撐起不規則的印痕。
那是一把槍,星盟產“火流星”小口徑手槍,自帶消音設備,很適合搞暗殺。
按照偵測器的計算,槍口鎖定在他的左胸,看來對方立志要殺掉他。
唐方眯了眯眼,故意停下腳步。因爲他覺得應該給對方一個好好表現的機會,這或許會對自己有好處。
唐林也察覺到前方的異動,不着痕跡地往暗殺者所在位置移動一下腳步,便在這時,腦海中響起一個聲音:“讓他開槍”,於是止住腳步,讓到一邊。
與此同時,天花板上銀白色的led燈閃動幾下。唐方周圍數米微微一暗。
殺手動了,棒球帽下方射出兩點寒星。那是他的一雙眼,如同夜出的毒蛇。
在那人扣動扳機的瞬間,唐方忽然想到一件事,如果加上這一回,此番“阿爾凱西”之行已經自殘三次之多------“墮天使”地下囚牢一次,07號庫房一次。甬道一次。
前面兩次都是皮外傷,以他的身體素質,幾個呼吸的功夫便可復原如初,可假若是槍傷,一旦子彈沒入身體。在筋肉組織擠出彈頭前會一直疼下去,偏偏這裡有許許多多的記者在,萬一被他們看到傷口高速癒合的一幕,恐將帶來不小的麻煩。
唐方決定躲過這一槍,反正結果不會有太大改變,某些人會爲此付出應有的代價。
“噗!”
很輕微的槍聲,淹沒在記者們咬字清晰,表意準確的問話裡。
唐方晃動一下身體,有血花在他右臂綻放。
恰在這時有人按下照相機快門,銀光下那團快速蔓延的血紅就此定格,成爲圖片中叫人難以忽視的東西。
在今後的幾個時辰內,它註定會成爲星盟民衆矚目的焦點。
唐方終究還是沒有躲開,只臨時偏了偏身體,讓那枚子彈打中右臂。
不是他反應太慢,不及殺手的開槍速度,而是他關鍵時刻改變了主意,因爲按照偵測器發來的彈道演算數據,假如自己躲開,這枚子彈會擦過一名記者的胳膊,然後打中他身後舉着“我要工作”抗議牌,一臉疲憊與迷茫的中年男子。
子彈會穿過那人的下顎,奪走他看似貧賤的生命。
唐方覺得那樣不好,如果放任此事發生,將是“阿爾凱西”l727事件的再演。
他殺過一些人,但那是在戰場上,要麼自己死,要麼對方死,沒有第二個選擇。
不過現在不同,如果能以區區皮肉傷換來別人一條命,他覺得這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哪怕對方只是一個流浪漢,或許沒人知道他的犧牲,但……問心無愧便好。
於是他咬咬牙,用右臂中彈換來一個人的存活,當然,這件事沒人知道,人們只注意到傷口四周快速洇開的鮮血。
“啊!”有女記者發出尖叫;有暈血的人面泛蒼白;有保全人員呆立原地。
本該在前面開路的唐林已經移步殺手跟前,打掉那把“火流星”手槍,將其一掌打昏。
沒人看清他的動作,等到保全人員反應過來圍到唐方身邊探查傷勢的時候,唐林拉着那名殺手走過來丟在保全隊長面前。
棒球帽在剛纔的爭鬥中掉落,露出下面有些蒼白的臉。
厚嘴脣,小眼睛,很不起眼的一個人。
唐林沒急着去查唐方的傷情,而是陰着臉對保全隊長說道:“你知道該怎麼辦。”
那名下巴留着些許鬍渣的漢子抹掉額頭冷汗,說道:“知道,知道。”然後打開手腕移動視訊儀,接通碼頭指揮中心,將現場情況彙報一番。然後安排一名手下扛起那名殺手分開人羣離去。
“唐方,疼麼?”
芙蕾雅嚇得臉色發白,眼睛裡閃着淚花,好像被水汽朦朧的小星星。
“不疼。”
使勁擠出一絲微笑安慰她一句,接過老科裡從馬桶少年身上撕下的布片包紮好,深吸一口氣。慢慢站起身來。
此時記者們已經在保全士兵的呵斥下退開一定範圍,一些思維敏捷的傢伙趕忙打開攝影器材,將眼前發生的一幕記錄下來。
這可是極具爆炸性的新聞,唐艦長剛下穿梭機便遭遇暗殺,這樣的新聞一定可以登上頭版頭條,哪怕有些人的腿在抖,汗在流,生怕人羣中再跳出個嗜血殺手,把他們一併納入火力範圍。卻依舊聚起餘力,拼命穩住鏡頭,時而停留在唐艦長右臂勉強止住血的傷口,時而給越去越遠的殺手來一次面部特寫。
老科裡從後面走上前,扶住唐方微微顫抖的身體,目光落在他眉頭緊鎖的臉上,說道:“怎麼樣?”
唐方連續深呼吸數次,以極爲低沉又嘶啞的聲音說道:“我沒事。”
老科裡認爲這是正常反應。正常人沒有誰中彈後還能保持平靜,唐林卻不這麼認爲。他從外圍擠到核心,衝唐方投去一個詢問的眼神。
大哥有什麼能耐他最清楚,雖然沒有經歷娜美星之戰,但是阿羅斯、唐方、豪森三人獲得高速再生能力的事情晨星號上核心成員都知道,他不認爲區區槍傷能讓久經戰陣的大哥露出這樣的痛苦表情,只要不是心臟與大腦。快速生長的組織將在極短時間內修復身體創傷。
唐方蒼白的臉上擠出一絲微笑,招手示意自己沒事。
其實他真的沒事,當然,那是對於他而言,若是換成一般人。恐怕就沒那麼幸運了。
從表象看,子彈射中右臂,並非什麼致命傷害,但是這裡面的兇險只有唐方清楚,那枚從“火流星”槍膛射出,命中他右臂的子彈可不是什麼普通彈藥,彈頭部位內嵌有放射性單元,根據艾瑪的分析,應該是釙的一種同位素,一般人若是受到這般高劑量照射,會在接下來的半月時間內承受巨大痛苦,最終死於臟器衰竭。
好在是他,身體素質大優常人,又有高速再生的能力,受到高能粒子照射的部位會短時間內被新生的組織代替,不過因爲彈頭還留在體內,放射性物質與再生機能形成對峙態勢,一方破壞,一方修復,形成一種角力關係,這才令他感到痛苦。
“走,回酒店。”
繼續深呼吸數次,他的臉上漸漸恢復幾分紅潤,把一副惶然無措,急得都要哭出來的芙蕾雅拉到左側,繼續往前走。
天花板兩排矩形燈管一直延伸到甬道盡頭,青白的光照在他臉上,顯得格外憔悴。
外圍人羣傳出一陣議論聲,唐艦長在中彈的情況下還要繼續行動,而不是停在原地等候碼頭方面的醫療隊救援,爲人還真夠硬氣的。
人們向來敬佩英雄,在場這些媒體組織有很多都是運用現場直播的方式進行採訪,唐方從中彈到咬牙堅持這一幕牽動了許許多多電視機前的觀衆,他們有的在思考,有的在叫罵,有的在嘆息,更多的在爲他加油。
甬道不長,只有幾百米,卻像似地獄通往光明的救贖之路。
他走的很慢,卻異常沉穩,就像他堅毅的目光。
如果他死在殺手的槍下,那將成爲受人尊敬的一位勇者,而今他非但沒有死,還忍着痛苦,平靜地繼續前行,在某些人,尤其是年輕人心中,已經隱隱約約與英雄畫上等號。
在老人看來這很愚蠢,因爲他此舉無異於鼓勵殺手們繼續開槍,但在年輕人看來,卻分明表達出對強權與壓迫的不妥協。
男人,總是要有血性的,不是麼?
沒有抗爭就沒有進步,寧站死,勿跪生。
唐艦長雖然什麼都沒有說,卻什麼都說了,其實……那些東西原本就存在於許許多多年輕人的心底。只是被社會的塵埃一層一層掩埋起來罷了。
星盟網絡再次沸騰,這場政治風暴的威力繼續攀升,雖然沒有證據表明殺手來自亞當政府,但羣情激奮的人們卻選擇站在政府的對立面上去抗爭,爲了晨星鑄造,也爲了他們自己!
因爲唐艦長的遭遇讓他們感同身受。人心總有脆弱的一面,一片感情自留地。
不管是在野黨人士,還是當朝政客,起初他們冷眼旁觀這一幕鬧劇,然而,最後卻發現冷的不只是目光,還有他們漸次冰凍的心。
如果唐艦長中彈身亡,輿論或許會掀起狂潮,但假若亞當政府沒有下限。在戰爭與民族仇恨這種事上花花心思,炮製出一個精妙的棋局,通過渲染、煽動等手段調動民衆情緒,以隱秘手段把星盟民衆與政府綁在同一根火刑柱上,這場風暴終有消弭的一天。
如果唐艦長中彈就醫,輿論依然會譴責亞當政府的卑鄙無恥,卻絕對不會像現在這樣把他當成一座能夠照亮心海的燈塔,一位能夠喚醒那些塵封多年血性的英雄式人物對待。
他……真的是太可怕了。這種洞悉人心的本領,這種堅忍不拔的精神。這種靈犀一閃的智慧……與這樣的人爲敵,實在是太可怕了。
或許,亞當?奧利佛與奧尼恩斯真的惹上了一個不該招惹的敵人。
有一句話叫,“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大凡國家政府,很少有一夜暴斃的情形。必須承受一次又一次衝擊,讓那些在外力作用下出現的裂痕連成一片,纔會嘩的一聲支離破碎,而唐艦長這些時日來的所作所爲,正在一步步將亞當政府推向懸崖邊緣。
“這個男人。惹不得!”有些人發出這樣的感嘆。
在聰明人眼中,唐方走的每一步都像經過事先計算一樣,精明到每一次動作,每一個眼神都隱含深意,耐人回味,但實際情況卻並非如此。
唐方算準會有人截殺他,卻沒想到彈頭內嵌放射性元素,還是低估了對手的卑鄙,他只是想快一點回到“威尼斯”酒店,好儘快取出那枚彈頭,又不想讓人把自己擡進醫院,暴露身體的異常,於是只能咬牙撐着,讓人覺得他沒有什麼大礙。
他不知道自己的逼不得已落在圍觀者眼中那叫硬氣,更不知道自己蒼白的臉,堅定的目光被人稱作“永不妥協”。
他是真的很想躲過那枚子彈,也真的有能力躲過那枚子彈,只是不想看到那名窮困潦倒的抗議者因爲他的原因死掉,再次重複“墮天使”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的悲劇下意識做出的選擇。
這事恐怕說出去也沒人相信。
“唐方,好樣的!”
“不要放棄,爲了公平,爲了正義。”
“加油!”
人羣裡傳來零星的鼓勵,然後像石子落入湖面產生的漣漪那樣蔓延開來。
鼓勵漸漸變成熱烈的掌聲,在沉悶的甬道內迴盪,很動聽。
便在這時,身後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碼頭方面的救援隊與更多的保全士兵列隊趕來。
臉色不怎麼好看的保全隊長停下腳步,回頭望着唐方道:“唐先生,你手臂有傷,還是先接受治療吧。”
唐方環視一眼四周情緒高昂的人羣,臨時想到一個藉口,冷着臉道:“對不起,好意心領,但……我不相信你們。”
這話說的很不客氣,卻沒有半點盛氣凌人的感覺,因爲這是事實,更符合邏輯,任誰處在唐艦長的境遇,也不會相信心腹以外的人,尤其是政府部門。
保全隊長脣畔的笑就此定格,看着幾人的身影漸去漸遠,他很尷尬,又不能發作,他有三個不敢,對唐方不敢,對政府不敢,對媒體不敢,所以,他只能像個被閹掉的公牛那樣無精打采站在原地,任由黝黑閃亮的鏡頭一次次捕捉到他極不自然的臉。
救援隊的人沒吃閉門羹,吃的是過肩摔,因爲區長彼爾德?帕西知道唐方遭遇槍擊後,向碼頭方面下達了一道命令,以治傷的名義把他控制起來,以免事情擴大,於是乎,忠心耿耿的軍醫不顧唐方的拒絕去扭他胳膊,被白嶽拉住手臂,弓腰提臀往前用力一撅,那人騰雲駕霧而起,噗的一聲跌在人堆邊緣,驚起女記者的尖叫。
唐方頓住腳,回頭大喝一聲:“怎麼,想搶人嗎?我還沒死呢!”
這話說的很客氣,又很不客氣,聽不懂的自然不懂,聽得懂的自然深懂。
醫療隊的人停在原地,不敢再往他身邊湊,因爲“懂事”的記者們已經將鏡頭對準他們。
沒人想給自己找不痛快,彼爾德給的命令是遏制事態發酵,而不是製造新的衝突。
甬道那頭衝來一批人,大體以年輕人居多,他們沒有說話,走到唐方與醫療隊那些人中間,手挽手結成人牆,中間穿着件polo衫,上面印着星盟國旗的胖子用他有些嘶啞的聲音吼道:“滾回去!”
“放他走!”
“你們想幹什麼?是救人還是用強?”
還有人放聲大罵。
“無恥政府的走狗!”
“披着人皮的狼。”
“惡棍、流氓、畜生、敗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