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甲人的確是這麼想的,也是這麼做的。
但就像剛纔發生的事情一樣,竟然再一次陷入當機狀態,維持微微躬身的姿態,如同石化。
他得以多看玲瓏幾眼,要把她的臉記在腦海,印在心田,烙在靈魂深處,哪怕喝下孟婆湯,走過奈何橋,上了望鄉臺,也能想起那張清麗脫俗的臉。
黑甲人這次當機的時間有些長,以致特爾羅不得不命令安保小隊過來善後。
他被兩名士兵拖着腳拉走,沿着白嶽留下的血跡,往彎道盡頭行進。
玲瓏與瓔珞的臉消失在視野,士兵們的吆喝也漸漸遠去。
朦朧中看到哥哥白飛在衝他微笑,還有白嶽模糊的背影,在黑暗中前行。
他還看到唐大哥站在不遠處大聲呼喚她的姓名,還有唐芸,拿着一些少兒不宜的刊物跟他招手,還有病癒的周艾,還有克蕾雅,還有阿羅斯……
在閉上眼睛的前一刻,他恍惚看到羅伊被禁錮在環形設備中央,無數細碎的電光如同水流般將他淹沒。
就像重新回到培養皿中一樣,再看不到任何東西,只有士兵的腳步聲與自己微弱的喘息聲來回縈繞。
他聽到開門聲,聽到關門聲,聽到重物移動的聲音,然後感到身體被擡起,又被放下,接着是腳步聲遠去,再然後便只剩無邊的黑暗與冰冷。
他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回憶玲瓏的臉……
不知過去多久……
停屍房一片昏幽,應急燈宣泄出黯淡光芒,照亮附近狹窄區間。
手術檯上用來遮蓋屍首的白色屍布在排風扇的影響下微微晃動。
鮮血洇溼布料,那團赤紅緩慢擴散,爲陰冷的環境注入一絲血腥。
外面安全出口顯示牌忽明忽暗,很像恐怖片裡的場景特寫。
便在這時,安全門中間的玻璃窗外出現一個人影。
…………
實驗大廳二樓,還是那個凸出圍廊的小房間,特爾羅仍舊坐在那張沙發上,只是臉色變得陰沉無比。望着沙發側面翻出的mini顯示屏默不作聲。
畫面左上角是一個不停旋轉的立體影像,赫然是那名強大的黑甲人。右上角是各種人體生理指數,包括心率、血壓、體溫、腦電波圖,基因圖譜等。
下面是一個方框。裡面記錄着文字信息,其中姓名一欄寫着:安特蘭-t-拉維爾,然後是一些日誌類的數據資料,包括重要的生理數值、研究員所做總結、各種不同尋常的大腦活動等內容。
“他到底怎麼了?”特爾羅皺起眉頭,臉上滿是不解。
一向能幹的黑騎士當初在拉文納姆市郊被“s-2-α實驗體”右臂所化霰彈槍打中身體。也曾出現這樣的異常情況,按照科研部門的分析,是黑騎士體內免疫系統產生的排異反應。
自夢靨號返航已經過去快一週時間,儀器的檢查數據顯示免疫系統的排異反應早已終止,可爲什麼今天再一次出現那樣的當機現象?“s-2-α實驗體”明明被重新囚禁在3樓的多功能診療臺,在剛纔那場動亂中黑甲人並未被生物霰彈命中,按理講不應該出現這樣的情況,可是……它實實在在發生在眼前。
到底是爲什麼?
他長吁一口氣,只能寄希望於新的檢查結果出爐,以便找出發生這種事的深層原因。徹底修復黑騎士的缺陷。
在沙發上坐一會兒,他隨手在顯示屏輕輕滑動,黑騎士的資料頁面被白浩所取代,繼續滑動,又變更爲白嶽。
“果然,成功率實在太低,不管是莫里斯奴,還是尋常人類。”
他偏偏身體,讓自己更加舒服一些。
對面2樓放置白浩的實驗室爆發的火災已經被安保士兵撲滅,從他所在的房間望去。還可看見培養皿玻璃外壁乾涸的血跡。
他又把資料頁面後翻幾次,在一個有些特別的頁面的停住。
與前面不同,左上角的人體縮略圖不再是一人,而是兩個女孩兒。
特爾羅臉上愁容漸消。被些微笑意取代。
他滿意地望望對面二樓靠右的部分,視線在玲瓏與瓔珞身上停頓好一會兒,微笑緩慢盛開,被大笑取代。
大約一分鐘後,身後傳來敲門聲,他道一聲:“進。”
黑人助手肯塔基徐步走進房間。立在沙發右側稍後位置,恭謹說道:“‘s-2-α實驗體’引發的暴亂已經平息,結果造成12名工作人員傷亡,‘s-4-205號實驗體’、‘s-4-206號實驗體’報廢,現已轉移至停屍房,等待解剖與採樣。2-205室、3-303室大部分醫療實驗器材被毀,另外,‘s-2-α實驗體’已經轉移至3-302室。”
“我知道了。”特爾羅緩聲問道:“黑騎士呢?”
肯塔基說道:“正在外圍巡邏。”
“叫他回來重新接受身體檢查。”
“是。”
肯塔基說完,低頭看一眼掌心pda繼續彙報:“喬治亞恆星系統遭受不明來歷的敵人進攻,駐防海軍艦隊與瑪爾艦隊損失慘重。”
特爾羅沒有意外,臉上笑容愈濃,給人一種天地皆如我心意的感覺。
“呵呵……呵呵呵……哈哈哈哈。”
他開始笑,開始大笑,開始狂笑,笑聲在狹窄的房間迴盪,震得耳廓嗡嗡作響。
等他笑夠,狂夠。肯塔基問道:“我們不做點什麼嗎?”
特爾羅回頭看了他一眼,微笑說道:“告訴駕駛組,保持靜默航行。”
肯塔基說道:“您……真壞。”這是他第一次用敬語。
“你是想說我陰險嗎?”特爾羅冷笑道。
“不敢。”肯塔基嘴上說着不敢,臉上卻分明寫着“我就是這麼想的”。
他很不擅長隱藏自己的真實想法。
偏偏特爾羅很欣賞這一點,笑着說道:“去吧,告訴吉野洋太可以進行下一步驟了。”
肯塔基收起pda,轉身往外面走去。
房間恢復平靜。
特爾羅望着3樓陷入昏迷的羅伊露出思索表情,能夠與吞噬體共生的傢伙可不多見,尤其還可自由操控被寄生部位任意變幻形態。
這次幫助康巴特?魯恩偵破格爾特羅被害一案的收穫真是太豐厚了,想到這裡,他再次哈哈大笑。
從外面望去。張狂的表情有種歇斯底里的味道,搭配游泳圈般箍在頭頂的稀鬆白髮,好像一個神經病。
特爾羅的笑聲並未持續太久,便被腳底傳來的震動打斷。
剛剛恢復平靜不久的設備池工作人員再次慌亂起來。大廳角落部分設施冒出雪屑大小的電火花,簌簌落下。
特爾羅嘴角笑容驟斂,從沙發上站起,茫然望向設備池。
…………
時間向後回溯60分鐘。
自從特別行動運輸船突破“萊爾西”封鎖線,平安逃離喬治亞恆星系統。駐防海軍艦隊在指揮官切爾諾?貝蒂的命令下加強恆星系統內部的巡防工作,700艘戰艦輪流作業,從最內側坎培羅行星,到邊防曲速攔截網,幾乎每一塊區域都有巡防艦隊來回遊弋,實時監控空間異常。
儘管距離那艘黑色運輸船消失已經過去快一個星期時間,他們仍然不見絲毫懈怠,認真按照上級命令對值守區域進行巡邏與掃描工作。
不管是“萊爾西”總督康巴特?魯恩,還是駐防海軍艦隊指揮官切爾諾?貝蒂,瑪爾艦隊司令官多米諾?安達。都不認爲那艘50多米的黑色運輸船能夠毫髮無損地突破恆星系統邊沿曲速攔截網。
他們懷疑當初偵查單元獲取的時空曲率反應是對方故布迷陣,用以混淆軍方視線,爲的是在海軍放鬆警惕的時候抓住機會逃出生天。
只是隨着時間的推移,康巴特等人對邊沿曲速攔截網的信心越來越低,因爲政府安全部門在對格爾特羅一案後續調查過程中發現一個新情況。
黑色運輸船裡面的乘員曾潛入“萊爾西”三線城市拉文納姆,與一名叫做呂夏蘭的平民見面,而呂夏蘭的前夫關嘉平曾經利用自殺式炸彈襲擊的方式刺殺格爾特羅,可惜並未成功,白白搭上自己的性命。
根據當年案宗記載,關嘉平之所以行刺格爾特羅。有很大可能是因爲兩個女兒被人擄走,精神受到刺激,進而產生極端想法,以報復社會。
有探員調取當年2個女孩兒的照片。與拉文納姆街頭監控設備,以及酒店獲取的影像進行對比,發現有所差異,只是臉龐輪廓相似。
在這個化妝行業快速發展的時代,僞裝、整容技術同樣發展迅速,相貌有所差異並不代表二者一定沒有關聯。
探員們繼續圍繞關嘉平的2個女兒調查取證。然後,某位年輕探員在工作工程中意外發現關玲瓏、關瓔珞二人同聲威赫赫的“晨星鑄造”當家人唐方手下兩個女孩兒神似。
當年輕探員從外部網絡找到一份唐艦長在“巴比倫”時期星盟媒體對他的深度剖析文章,通過相關設備對關玲瓏、關瓔珞二人與那篇文章最後某張照片上唐艦長身邊兩個女孩兒的容貌進行比照,駭然發現二者驚人相似。
案宗裡關玲瓏、關瓔珞年紀稍小,如果忽略她們臉上的稚嫩,幾乎就是唐艦長身邊兩個女孩兒的翻版。
他立刻將這一新發現彙報給上級部門,然後轉送“萊爾西”總督辦公廳。
得知這一情況,康巴特?魯恩的臉變得無比難看。
他很清楚,案宗中所謂“關嘉平精神受到刺激,產生極端想法報復社會”這樣的描述根本就是出於宣傳需要編造的謊言,關嘉平是因爲得知雙胞胎女兒被“愛麗絲”擄走,而格爾特羅正是特里帕蒂公爵安排在“萊爾西”負責協助“愛麗絲”進行人口販賣工作的專員。
如果唐艦長身邊兩個女孩兒真是關玲瓏、關瓔珞二人,有很大可能趁“晨星號”在“阿拉黛爾”落腳的時機趕來喬治亞恆星系統與父母會面。
倘使她們得知父親死因,難保不會在仇恨驅使下殺掉格爾特羅泄憤。
事實上,格爾特羅的確在那些人抵達拉文納姆市當夜暴死,一同殉葬的還有他的族人。
這麼一想,所有事情便串聯起來,黑色運輸船能夠突破恆星系統邊沿曲速攔截網也在情理之中。
畢竟來自“晨星鑄造”,既然唐艦長能夠率領生體戰艦集羣神不知鬼不覺突破國境線。自然有手段令“喬治亞”的曲速攔截設備成爲擺設。
他第一時間命令國家安全部門對呂夏蘭、喬治二人實施抓捕,通過嚴刑拷問,以其賬戶突然多出的200萬圖蘭克斯幣爲突破口,逼迫喬治道出當日玲瓏、瓔珞回家的前後經過。
然後康巴特?魯恩傻眼了。
直至由特爾羅那裡詐知拉文納姆郊外一戰沒有抓到俘虜。那些人安全逃離“萊爾西”,才稍稍安心,又與駐防海軍艦隊指揮官切爾諾?貝蒂、瑪爾艦隊司令多米諾?安達商議一番,將這件事彙報給去往阿魯迪巴侯爵領做客的特里帕蒂公爵。
公爵大人是一個嗜好風月的人,不代表他是一個昏庸無能的人。
康巴特?魯恩擔心向來睚眥必報的唐艦長會來“喬治亞”找他們的麻煩。特里帕蒂不這麼認爲。
“阿拉黛爾”政變造成的時局動盪還沒有平息,唐艦長頭上懸着的達摩利斯之劍尚未移走,他又怎麼可能因爲這點小事來找麻煩。
聯合議事會召開在即,讚歌威爾一定會動員圖蘭克斯聯合王國大貴族們對“晨星鑄造”宣戰,以達到派兵前往“阿拉黛爾”鎮壓叛亂的目的。
亨利埃塔作爲唐方的盟友,同時爲自我利益考慮,絕對會與國王陛下針鋒相對,扯老虎大腿,從中攪局,阻撓議案通過。
老派勢力與新派勢力相爭。中間的騎牆派自然成爲他們拉攏對象。
在這樣的背景下,唐艦長還敢來“喬治亞”找麻煩?除非他活得不耐煩,準備下地獄一遊。
公爵大人一番話說的康巴特等人心中大定,覺得是這麼個道理。
唐方插手“阿拉黛爾”政務推行改革新政,已經讓很多圖蘭克斯聯合王國大貴族不滿,只因不清楚凱莉尼亞所說蘇爾巴喬害死其父一事是否屬實。再者,其中牽扯讚歌威爾與亨利埃塔的政治博弈,茲事體大,不好貿然決定。
如果在這樣的關鍵時刻,他因爲一點點小摩擦出兵“喬治亞”。還是在自己不佔理的情況下,便顯得過於霸道,招人厭煩。
那時節,騎牆派肯定會倒向讚歌威爾一邊。然後掀起聲勢浩大的討伐戰。不僅唐艦長會被趕出圖蘭克斯聯合王國,亨利埃塔,乃至星盟都會受到連累,陷入危難境地。
唐艦長可是有名的聰明人,自然不可能犯這樣的錯誤。
想通這點,康巴特等人心中的顧慮霎時煙消雲散。雖說依舊命令駐防海軍艦隊嚴陣以待,不可鬆懈,實際上早已不將此事放在心上。
直至“晨星號”出現在蘇丹倫軍港附近,直至極光護盾散發的霓虹照亮作戰指揮中心每一位軍官的臉,直至一頭又一頭生體戰艦由虛幻而真實。
切爾諾?貝蒂懵了,多米諾?安達亦然,他們臉上的表情就像青天白日見到鬼一樣茫然,還有恐懼,慌亂……
最不應該發生的事情發生了,最不想見到的人就出現在面前。
“他不要命了嗎?”留着一撮小鬍子的切爾諾中將大聲說道:“這真是一個無比愚蠢的決定。”
他說話時上下搖擺的小鬍子充分說明中將大人除恐懼與慌亂外,還有一樣叫做憤怒的東西在心口燃燒。
從以往事蹟來看,姓唐的傢伙是那麼聰明,那麼油滑,根本不可能做出這樣的白癡行爲,然而他把所有高看他一眼的人都耍了,就這麼出現在喬治亞恆星系統,蘇丹倫軍港外面,帶着他的生體戰艦集羣,一副興師問罪的模樣。
多米諾狹長的雙眼眯成一條縫,只有瞭解他的人才知道,這樣的動作不是因爲得意,也不是想到什麼好點子,這代表司令官閣下很焦慮。
他應該焦慮。
“晨星號”出現的太突然,邊沿曲速攔截網及外圍偵查單元根本沒有捕捉到任何時空曲率異常,人們還在討論今天晚餐吃什麼的時候,它就像一個行走在人世與地獄邊界的獵魔人,悄無聲息地出現在所有人面前。
“馬上把生體戰艦集羣出現在‘喬治亞’的消息分發給各級作戰單元,還有‘萊爾西’總督府。”
多米諾用極短時間抹去心頭焦慮,強迫自己直面眼前危機。
他比切爾諾矮一頭,是個標準的小個子,但是論起在軍中威望,以及戰鬥經驗,後者拍馬不及。
切爾諾的中將軍銜是用時間熬出來的,他的中將軍銜是用槍炮打出來的。
作戰指揮中心所屬工作人員全面動員,呼叫聲響徹大廳,應急方案啓動,戰鬥指令下發至“喬治亞”所屬各級作戰單元,包括駐防海軍艦隊構成的巡防部隊、天基防禦設施、“萊爾西”軌道管理局、邊沿曲速攔截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