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捲着硝煙掠過角樓,吹進庭院,拍打着人臉,有種不激烈卻纏綿的燒灼感。
其實從唐方離去,到黑雲聚集,前後不過十幾分鍾時間。早在看見飛蛇的身影,白浩便知道唐大哥回來了,此時見到他的出現,並不感到意外,只是收回刺出的手矛,幾個起落跳到護盾所在位置。
亨利埃塔與艾琳娜等人也看到他的到來,緊繃的面部肌肉舒展開來,懸在心中的大石終於落地。
老頭兒掃過身後梅洛爾的遺體,又瞥了眼那名ghost肩頭扛着的圖拉蒙,神情微變,重重嘆了口氣,等他走到護盾旁邊,按下控制面板一個按鍵。
唐方沒有進去,只是吩咐ghost把圖拉蒙交給唐林,然後扭頭望向王宮北方的天空,表情越發肅然。
“j先生呢?”唐林在接過圖拉蒙的時候隨口問道。
他沒有告訴衆人地下室發生的事情,只是淡然應道:“死了。”
唐林不再說話,白浩本想問點什麼,但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亨利埃塔很奇怪他爲什麼不進來,問道:“你還在等什麼?”
讚歌威爾死了,j先生也死了,圖拉蒙成爲階下囚,他想幹的事情都已經完成,在伊麗莎白與泰倫還沒有緩過神來的時候,正好離開這裡。
唐方看着他的臉,搖搖頭:“你帶他們走吧,我的事情還沒有做完。”
凱莉尼亞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艾琳娜與唐林一臉不解地看着他,不理解他爲什麼要留在這裡。
讚歌威爾盤踞“卡布雷託”20多年,這裡可謂新派勢力的大本營,留在此地所面臨的危險,要遠遠高於“鏡光號”。又或者“座天使號”。
他從口袋掏出一塊晶石:“我必須在最短的時間,結束這裡的一切。”說完頓了一下,扭頭望着天外,道:“我忽然有一種非常不好的預感。”
他沒有過多解釋那種不好的預感來自哪裡,但是在場所有人都知道,他說的不是圖蘭克斯聯合王國。是星盟。
細細想來,他在這裡做下越多駭人聽聞的事情,蒙亞帝國與蘇魯帝國就越沉默,作爲不死不休的仇敵,他們應該表現的更積極纔對,這樣的反應實在詭異。
亨利埃塔知道他手裡那枚晶石代表着什麼,如果他沒有猜錯,那應該是通往雷歐軍港的傳送信標。
老頭兒沒有說話,只是再一次嘆氣……這是他今天第七次嘆氣。
白浩終究還是沒有忍住。說出憋在心頭的話,指着唐林肩頭陷入昏迷的圖拉蒙道:“爲什麼不殺了他?”
少年的想法跟凱莉尼亞、艾琳娜的想法不一樣,比起揣摩唐方的戰略意圖,更願意把精力放在報仇雪恨這樣的事情上。
梅洛爾爲救艾琳娜身死,必須血債血償,只有殺掉圖拉蒙,才能緩和衆人心頭的仇恨與悲傷。
唐方收回望向天外的目光,轉到白浩臉上。搖了搖頭:“我保證,他會登上斷頭臺的。”
少年怔了怔。臉上的疑惑非但沒有消散,反而愈加濃厚。
凱莉尼亞細眉輕挑,明亮的眼眸閃過一道光華,像珍珠表面的熒光,卻有劍一般的凜寒,她拍了拍白浩的肩膀。湊過去低聲說了幾句話。
單純熱血的少年不知道唐方爲什麼這麼做,她知道。
以讚歌威爾爲象徵的王權力需要一個崩壞的理由,或者說,唐方引發這一場席捲圖蘭克斯聯合王國的政治與戰爭風暴需要一個合適的藉口。
如果只是因爲貴族階級與王族的殘酷壓迫與剝削,還不夠。因爲總有一些人明明是奴隸。卻自認爲是這個國家主人,會拼了命的維護腦子裡那輪近乎完美的明月,他們不承認那只是水中的倒影,也不允許別人揭穿其虛無本質,會拼了命的與幫助他們覺醒的人背道而馳,甚至爲了長久以來被一次次灌輸,一次次洗腦,維護看似真理的謊言,將雪亮的匕首插入好心人的胸膛。
因此,唐方需要一個讓人無話可說的罪名,對讚歌威爾、圖拉蒙等人施以審判。
是的,他需要說服那些可悲可憐又可恨的人接受命運,接受事實,從謊言編織的美夢中醒來,找到屬於他們自己的未來。
憑上帝武裝在圖蘭克斯聯合王國做的那些事情,憑火種計劃所造無邊殺孽,圖拉蒙就算死一萬次,都不夠償還他所犯下的罪。
同樣的,讚歌威爾的權力豐碑也將因此傾覆,摔得粉身碎骨。
所以,圖拉蒙會死,但不是現在。
法律是權貴們的玩物,但是當正義來臨的時候,它將化爲太陽低下最閃耀的刀鋒,斬下曾經將它玩弄於鼓掌的那些人的頭。
梅洛爾的仇要報,那些死難者的仇要報……同樣的,法律本身也有仇恨,需要褻瀆者的血來清洗。
唐方這麼做,是在用法制的長劍,挑斷王權統治脊樑,用正義的火炬,引導那些迷路人找到回家的旅程。
白浩用一種非常曖昧的目光看着她,很想問一句話,“你是唐大哥肚子裡的蛔蟲嗎?”不過終究還是忍住了,凱莉尼亞向來是一個嚴肅而穩重的人,開她的玩笑有點不合適。
亨利埃塔溝壑密佈的臉上浮現出一種悵然若失的表情,眼望天外,看着蜂羣與圍城間隙的白雲暖靄,說道:“非要做到這般程度嗎?”
唐方說道:“你說過,希望我能結束這樣的輪迴。”
老頭兒又嘆了口氣,這是他今天第八次嘆氣,找遍一生記憶,他從沒有像今天這樣嘆過許多氣,在命運的紅線上走過來晃過去,始終不知道該怎麼取捨。
是的,他很迷茫。
到了這樣的年歲,經過無數次大風大浪。他本應看破凡塵浮華,本應明瞭權場崢嶸,但是在最後的一刻,他像許多找不到人生意義的年輕人那樣,變得很茫然,不知用怎樣的心態來面對眼前發生的。或即將發生的事。
在這一刻,他忽然很羨慕唐方,能夠秉持初衷,邁着堅定而沉穩的步伐,毫不畏懼路途上一切妖魔鬼怪,毫不貪慕身周的錦繡繁華,一步一個腳印,筆直向着目的地行進。
唐方掃過廣場中央破碎的金獅,說道:“王權的豐碑倒塌還不夠。必須立起一座不宏偉,卻顯眼的墓碑,銘刻少數人的恐懼,多數人的勇氣。”
亨利埃塔收回遠望的目光,落到那尊只剩基座的金獅雕像上,不長的鬍渣微微晃動……其實不是鬍渣在晃,是麪皮在抖。
在“鏡光號”上,在伊布宮中。他跟吉爾科特討論過什麼叫命運,什麼叫時代。
阿爾納西的時代已經過去。他的時代也在緩緩閉幕,被讚歌威爾所取代,但是當時間的指輪運轉到現在,讚歌威爾的時代剛剛拉開帷幕,便被唐方終結。
這就是所謂的命運嗎?還是說讚歌威爾選錯了路,被時代所拋棄?
他以前不相信命運。但是當容顏日漸老去,脊樑越發傴僂,他好像明白了什麼叫天命。
是否讚歌威爾與j先生結成聯盟的那一刻,便註定在一個秋陽明媚的日子,會被那把光彩奪目的王者之劍洞穿胸腹?
梅洛爾已經老了。卻爲什麼還是那樣任性,用自己的生命換取艾琳娜的平安?
當他與很多人一樣,試圖算計“晨星鑄造”的時候,結果被狠狠地打臉。
當他選擇從另一個角度,站在一個局外人立場上分析時局的時候,忽然發現眼前的年輕人真的很可愛,於是他收穫了許多愉悅,收穫了許多平靜,
如今,他站在一個丁字路口上,面對或許是人生旅途最後一個選擇。
這難道不是命嗎?
讚歌威爾有他的天命。
梅洛爾有他的天命。
自己……也應該有隻屬於自己的天命。
站在王權力的廢墟中,站在蜂羣撐起的藍天下,站在即將形成的風暴核心,他一下子想通了許多事。
既然輪迴已經走到終點站,那便讓他終結吧。
有的時候,放棄反而是對自己生命的尊重。
袍袖輕揚,他伸出右手,將一枚白色晶體遞到唐方面前,道聲:“小心點。”
亨利埃塔掌心的晶體與唐方手中的傳送信標一般無二。
“等你平安歸來,我會告訴你它們的故事。”
唐方沒有多說什麼,接過老頭兒掌心那枚晶體,認真說道:“謝謝。”
亨利埃塔點點頭,微微顫抖的手在雙十字平臺的控制面板一劃,護盾很快閉合,反應爐爆發出一道不刺眼的光芒,雙十字平臺緩緩浮起,當擡升至3米高度,下方三角形推進器陣列相繼點亮,爆發出一道道銀色光華,在地面吹起滾滾煙塵,快速衝向天空。
透過光紋流轉的護盾,唐方對艾琳娜笑了笑,舉起右手拇指,做了個“你真棒”的動作。
他沒有換來艾琳娜的微笑,女孩兒的眼圈更紅了,清亮的眸子裡多了些淚花。
蜂羣如同受驚的魚羣,向着外圍涌動,露出一個空洞,任由雙十字平臺穿過,投入更高的天空,最終化爲一道晃動的光影,消失無蹤。
唐方收回視線,目光落在掌心兩塊晶體上,生出許多疑問。
量子傳送器不是上帝武裝提供給讚歌威爾的嗎?爲什麼亨利埃塔手中也有?
在地下室的時候,他沒有來得及動手,j先生便被那條機械昆蟲殺死,自然無從知曉量子傳送器並非只有一臺,而是數臺,它們也不是上帝武裝送給讚歌威爾的禮物,而是奧利波德家族的私有財產。
要知道,像蘭斯洛特、哈林頓?哈里斯那樣的一方諸侯都有伊普西龍遺蹟,更何況一個國家的王族。
想到亨利埃塔走前說的話,他並沒有在兩枚傳送信標上浪費太多精力,微微揮動雙手,聚攏在中庭上空的蜂羣化爲黑色潮流,快速漫向王宮外圍戰場。
越來越多的王蟲混在蜂羣中。飛往“卡布雷託”各地。
就像他對亨利埃塔說的那樣,擊垮王權的豐碑還不夠,他必須立起一座墓碑,讓貴族們感到恐懼,纔會迫不得已走上自己爲他們安排的出路。
被剝削多年,失去做人尊嚴與文化信仰的平民需要出路。某些貴族也需要出路,今日的殺戮是爲了以後的救贖。
“克哈諾斯”曾經是王權力的象徵,也最合適做王權力的墳墓。
他要在最短的時間,用雷霆霹靂的手段,蕩盡以讚歌威爾爲首的新派勢力的政治餘孽。
地下室的量子傳送器已經毀壞,“穩定泡”自然不復存在。回望一眼在火光與陽光下慢慢褪去瑰麗,變得斑駁陸離的宮牆,他捏碎了連接雷歐軍港的傳送信標。
流光如瀑,星屑如雨。快速旋轉的霓虹漩渦將他身體吞沒,最後爆爲一道閃華消散。
………………
能加入哈爾王宮的衛戍部隊,對於圖蘭克斯聯合王國的年輕人來說,絕對是一種至高無上的榮耀,還可以成爲父母炫耀、攀比的本錢,甚至比優越的生活條件更讓人羨慕。
其實,能加入哈爾王宮衛戍部隊的人,本身就是“卡布雷託”社會中上層人士的後代。雖然有着遠遠超過其他部隊的訓練強度,卻也有着高水平的津貼。優厚的待遇與撫卹政策。
上面這些好處都不是關鍵,關鍵是能在王宮衛戍部隊服役,本身就是一種人生資本,無論是日後選擇退役,還是留在部隊,都將獲得更珍貴的工作機會。又或者晉升通道。
毫不客氣的說,多少中產階級與官員後代打破頭去爭這樣的參軍名額。
當然,參軍機會不好爭取,自身條件也是一個重要關卡。
衛戍部隊從某種意義上說是這個國家的門臉,如果生就一副尖嘴猴腮的破落戶面孔。即便家裡後臺再硬,也無法成爲其中一員。
羅伯特?唐尼出生在一個醫學世家,父親與母親都是“迪卡本”小有名氣的內科醫生,他在家中排行老二,大哥成熟穩重,2年前從耶魯醫學院畢業,如今正在長老會醫院實習。
在“卡布雷託”,沒有人不知道長老會醫院的名字,這是一家專門爲貴族與高級官員提供服務的醫療結構,羅伯特的大哥能夠進入該家醫院實習,可想而知有多麼難得。
與踏實肯幹的老大不同,羅伯特從小無心學業,精力全都用在各種運動上,比如籃球,比如橄欖球,這樣的生活讓他鍛煉出一身強壯的肌肉與健美體型,最受那些小姑娘喜愛。
在高中畢業那年,他原本可以靠着運動才能進入一家還算不錯的大學繼續深造,然而,因爲在辦公室與一位年輕的輔導員行苟合之事,被當值的老師抓個正着,從而被學校清退,丟掉進入大學的機會。
老大的前途已是無憂,當父母的自然不能看着二兒子一事無成,於是通過從醫多年來積攢的人脈與金錢,把他送進了哈爾王宮的衛戍部隊,成爲一名軍人。
哈爾王宮是哪裡?這個國家的權力心臟,讚歌威爾主政的地方,從圖蘭克斯聯合王國立國到現在,這裡是最安全,也是最耀眼的地方。
羅伯特喜歡這裡的生活,也可以說喜歡自己的身份與環境,沐浴在權力的光芒下,整個人都有一種飄飄欲仙的感覺,哪怕從本質上講,他這不過是狐假虎威,狗仗人勢。
畢竟,有些人想狐假虎威都沒有機會,想狗仗人勢都沒有福分,做王族的一條看門狗,總好過做一條日夜勞作,辛苦恣睢的狗。
他身邊的同袍們,不是官員後代就是衣食無憂的富家子,軍旅生活並沒有磨礪出正確的價值觀與人生觀,因爲奧利波德家族本身就浸泡在權力的池塘中,他們自然也沾了不少光。
因爲這樣的身份,他跟他的同袍們擁有普通人難以企及的特權,可以盡情的去追求那些有着好看臉蛋或身材的美女,在玩夠後把她們狠心拋棄,而不用擔心招來不必要的麻煩——因爲沒有人敢到哈爾王宮撒野。
他們可以一言不合跟人大打出手,然後用槍頂在對方的頭上,讓不長眼的傢伙跪在地上,喊他們爸爸,或者爺爺,甚至於從褲襠底下鑽過去。
羅伯特聽人說過,他的排長曾在“迪卡本”郊區一間酒吧與老闆發生過沖突,藉着酒勁用槍打斷了那人的腿,還當着衆人的面,強bao了年輕貌美的老闆娘,並拍下對方的裸體照作爲收藏。
如此深仇,這樣的大恨,當酒吧老闆知道仇人的身份時,很明智地選擇了忍氣吞聲,不僅當做什麼都沒有發生,還自費治傷,重置家當,只可惜年輕的老闆娘精神上受到嚴重打擊,不久便被送進精神病院,據說現在還沒有出來,而她的裸照,還掛在排長的牀頭,上面被菸頭燒出許多邊沿焦黃的窟窿。
這便是哈爾王宮衛戍部隊的威名,也可以說是特權。